吳氏從小便是受貞靜賢淑的家訓長大的。

    她的字典裏,從來就沒有反抗夫君這一條。

    奉貞靜溫柔為圭臬,按著這條原則規規矩矩地走了大半輩子,便心愛的女兒與夫君起了衝突,吳氏也還心甘情願地壓著閨女偏幫夫君——從某種角度來說,可謂軸到了極點,可也正因這軸,有些底線是萬萬不能觸的。

    其中一條,便是與青樓妓子同住一屋。

    即便前朝最荒淫之際,也極少有人會納青樓妓子為姬妾,最多愛不過了置養在外,充作外室,唯有那些上不得台麵的商賈之流會壞了規矩混不吝地將妓子納迴家——何況如今蘇護還鬼迷心竅地欲擺酒將其納為良妾。

    當年吳家為了擺脫商賈的銅臭味,不但耗費萬貫家資將小女兒嫁給了蘇護,力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更從小便教育這小女兒讀書人家的規矩,不以妾為妻,不納妓為妾等。

    蘇護喝花酒上青樓,吳氏雖覺傷心,可到底受這賢惠教條的影響,認為此乃天經地義之事,但這納柳媚兒為妾,便是大大的天不經地不義,極度挑戰她的底線和原則了。

    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子,何況這吳氏還不是泥人,有血有肉有心肝的。

    蘇令蠻頭一迴見柔弱的阿娘發急,反倒不急著出頭了,視線若有所思地在柳媚兒身上晃了一圈迴來。

    從來恭順的人反抗,不是被嚇住,便是覺得權威被挑戰,蘇護顯然是後一種,原先還想耐著性子講,此時卻連廢話都不欲多說,隻拂袖道:“明日擺酒!不然……”

    “不然如何?”吳氏扶著桌站直了,鄭媽媽唬得連忙伸手去攙,卻被她阻了,細聲細氣道:“莫非老爺想要休妻?”

    “七出之一為妒!你既無子,又犯了妒出,我如何不能休?”

    蘇護覺得這向來省心的錢袋子如今也不省心了,當下本就少的耐心直接告罄。被柳媚兒婉轉的眼神一勾,更是怒氣上頭,挺直了腰杆道:“你再不依不饒,我蘇護也隻得休妻!”

    所謂的七出,如今也不過是少數激進派的儒家在提,整個大梁朝就沒人肯認的。

    “蘇護!你沒心肝!”吳氏憋了半天,終於冒了一句,抖著唇道:“沒心肝……沒心肝……”

    她這半輩子與人爭執得少,退讓得多,即便一腔憤恨在胸腔裏橫衝直撞,可也堪堪不過說了幾句便想不出詞了,撫著胸口喘著氣艱難地坐了下來。

    到得此時,吳氏向來堅固的堡壘悄然裂開了一條縫,搖搖欲墜。

    她怎麽也想不通,當初侍奉公婆,她兢兢業業,如今丈夫要納姨娘喝花酒,她也從不阻攔,將家中操持得僅僅有條,以自己的嫁妝貼補家用,養了這麽一大家子,可丈夫不僅不領情,反而要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妓子休離自己。

    “……為什麽?”吳氏在心裏問自己。

    此時八仙桌上,也沒人在意吃了一半的飯食了。

    翠縷硬著頭皮匆匆將飯碗全數端了打算撤下去,卻被蘇令蠻促狹地伸出一腳,人捧著碗碟對著蘇護的方向便跌了下去。

    “哐啷啷——”

    各色醬汁菜葉潑了出來,精準地濺了蘇護滿臉滿身,蘇令蠻不禁道了聲:“可惜。”

    可惜這上好的東坡肉。

    同時足間一勾手一提,翠縷便毫發無傷地被拉了起來。

    看著滿頭菜葉醬汁的蘇護,蘇覃不禁拍掌大笑了起來,少年郎君公鴨般的笑聲一時充斥在這靜默緊繃的正房裏——他在蘇護麵前素來混不吝慣了,蘇護便怒火滔天也不舍得對這蘇府的獨苗苗生氣。

    蘇令嫻扯了扯嘴角,試圖將自己這個不名譽的大女兒往裏藏得更深一些。

    蘇護在新歡麵前丟了顏麵,氣得那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腳便向畏縮的翠縷踢去,腳下完全沒留力,憤怒之下,這手不能擔的讀書人竟然也使出了唿唿的風聲——

    卻被蘇令蠻一腳直接格擋了迴去。

    “砰”一聲,蘇護“哎喲”地抱著腿叫了起來,指著蘇令蠻怒道:“逆女!”

    他沒見著蘇令蠻剛剛的“神來一腳”,否則恐怕還要生氣。

    “你敢逆父!”

    蘇令蠻懶洋洋地靠著柱子,朝他俏皮地拱了拱手:“阿爹過獎了。”

    “吳氏,看看你養的好女兒!”

    自這二女兒長眠三日後再醒來,便一直如此頑劣,蘇護滔天的怒火又往上直躥了一倍,再不肯忍,指著門口大聲喝道:“妒婦,帶著你的好女兒滾出我們蘇家!”

    吳氏耳邊轟然作響,仿佛有什麽東西“哢啦”一聲,塌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蘇護:“老爺,你要為一個妓子逐我與阿蠻出府?”

    蘇護的話剛出了口,便後悔了。

    他雖讀書偏好風花雪月,常厭棄吳氏銅臭

    ,可也曉得銀子不燒手多多益善的道理。

    可轉念一想,這吳氏素來是個立不起來的軟綿性子,他隻需虎一虎臉,嚇一嚇她,她便會乖乖地滾迴來,硬聲道:“這又與媚兒何幹?逆女毆父,你無子又犯妒,如何不能休?”

    在幾人爭執之時,蘇令蠻一直在暗暗觀察這柳媚兒,發覺她全程恭謙地低垂著頭,不言不語,反倒要比麗姨娘甫一得誌便猖狂的輕狂樣守得住,心裏立時便明白過來:

    這是個狠角兒。

    與蘇覃眼神一對,便發覺兩人想到一塊去了。

    吳氏捂著胸口不說話,眼淚反倒不流了,蘇護見此滿意了:“吳氏,你也莫急赤白臉的,應了讓媚兒進門,你還當你蘇府的正房,阿蠻還是我蘇家的嫡女,一切豈不美哉?”

    便蘇令嫻這個向來真愛至上的,也覺得這父親的無恥了。

    不過她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論來了誰,她姨娘也隻可能是姨娘,不影響。

    “吳氏,你便不為自己想,可也為阿蠻想,若你們當真被逐了蘇府,往後阿蠻的婚事怎麽辦?”休離的棄婦,便是迴娘家,日子也不會太好過。

    蘇護覺得自己幾乎算是循循善誘了,可不知怎的,這迴吳氏榆木腦袋犯了傻,直愣愣道:

    “老爺言重了,阿蠻有我的嫁妝,又有如今容貌,嫁一戶殷實人家也好過與妓子同在一個屋簷下。”吳氏強硬道:“有我沒她,有她沒我。老爺,您想吧。”

    柳媚兒撲通一聲跪了地,“砰砰砰”幾聲重重的響頭,再抬起頭時,淚便落了下來:“夫人,媚兒一介微寒醃臢物,原不該癡心妄想,隻如今腹中有了老爺的骨肉,不想孩子背個外室子的醜名,才鬥膽上了門,若夫人當真容不下媚兒,媚兒……媚兒便也不爭了,該迴哪兒便迴哪兒去。”

    論起相貌,這柳媚兒不過勝在年輕,連吳氏的一半柔美都沒到,隻得清秀,可一開口一落淚,聲音便如黃鶯出穀,身姿便楚楚可憐。

    蘇令蠻卻立時明白了。

    蘇護這人妻妾是成了群,可兒子才得了一個,柳媚兒懷了胎,難怪火急火燎地要納迴來,不顧讀書人家的清流名聲。

    從來是歡場客留有風流美名,但若起了納迴家的心思,這美名便作了臭名。

    她冷眼看著蘇護暴跳如雷,強硬扶了柳媚兒起來:“你跪她作甚?”

    “吳氏,媚兒當真是個好女子,若非家中變故

    ,又如何會流落青樓?爾等金玉在堂,珍饈在口,如何能懂得踏入賤籍之人的可憐和卑微?……”

    蘇護慷慨激昂,百般辯護,可惜這辯護不是給了相伴多年的妻女,而是給了一個相識未久的妓子。

    正當這時,地麵一陣沉悶的“撲通”聲,柳媚兒人事不省地倒在了地上。

    蘇護急了,蹲下身一把想將柳媚兒撈起來,可惜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弱書生”,愣是沒將美人兒抱住,隻得半攬著柳媚兒朝外喊:“請大夫!快去請大夫來!”

    小廝匆匆地跑出二院,出去請大夫來了。

    一陣兵荒馬亂之下,蘇護叫來人半攙半抱著昏迷了的“新妾”往西廂院而去。

    冷清下來的正房裏,蘇覃和蘇令嫻不好多呆,急急作別將空間留給了母女兩人,匆匆而去。

    地上的殘羹冷炙被翠縷領著促使丫鬟收拾幹淨了。

    吳氏怏怏地半坐在椅子上,蘇令蠻小心地看著她,喚道:“阿娘……”

    “是阿娘沒用。”吳氏的眼淚這時才落下來,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這淚究竟是為心中坍塌的城牆而落,還是為過去的愚昧而哭:“阿娘真的不明白……阿蠻,世上是否真的有生來便是冤家?”

    她待字閨中時,阿母與她說一定要待人心誠,一日複一日的,總會有人見到她的好,珍惜她。

    可她等來等去,蹉跎過大半生,也隻等來這麽一個缺心肝的,未來一片昏暗,她看不到頭。

    蘇令蠻沒答。

    阿娘曾經窩身的殼碎了。

    她此時渾渾噩噩,卻未必不會再找個殼縮迴去。

    蘇令蠻曾經期待的太過——此時卻隻能如蝸牛的觸角,小心翼翼地伸出去,再等待阿娘的這一番抉擇。

    若她當真想和離,不論千難萬難,她總是要幫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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