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一鍋亂燉。

    蘇令蠻目光沉沉地看向窗外,室內死一般的寂。翠色紗幔在這滿室寂靜裏,顯得格外的冷調和淒清。

    花家的麵如死灰地跪倒在地,邱大夫垂眼看著雙手,神思不屬。小八一雙眼睛熬得通紅,怔怔地杵在蘇令蠻身後,不知在想些什麽。

    綠蘿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聲音不大:“花媽媽去了。”

    但該聽到的都聽到了。

    花家的發出一聲長長的嗚咽,蘇令蠻“唔”了一聲,心底一時各種滋味亂竄。說起來在她這有限的枯燥的小半年月裏,所行最壞之事,也不過是扯爛了三弟弟珍藏的書冊,弄壞了大姐姐喜愛的金簪。

    如今一下子要從孩子意氣到定人生死,蘇令蠻隻覺得頭皮發麻,心中發苦。

    綠蘿憐憫地看著身前這朵仿佛被霜打了的嬌花,心道果然是富貴窩裏出來的小天真,若換作是自己——必然是分分鍾斬殺了這幾人。

    小天真蘇令蠻張了張口,聲音柔糯,喉嚨口卻仿佛含了冰:“花家的,你媳婦迫害主人,雖說你毫不知情,可我蘇府亦不敢留你,明日牙婆來,便將你與阿生賣去礦上做工,以後望好自為之。”至於其親子,改換名姓鄭康業,她修書一封於鄂國公府,拜托其以逃奴之名送迴,將來與那二人送作堆,也算全了一家團聚。

    蘇令蠻自認仁至義盡,花家的逃得性命也覺滿意,顫顫巍巍地磕了個頭:“多謝二娘子高義。”

    小八開口:“二娘子仁義,可你們也不能看二娘子好說話,便在外胡言,否則……”

    花家的知幾,頭磕得砰砰響,口中直道:“二娘子放心,奴才必然守口如瓶,絕不向外透露一句是非。”麵上老淚縱橫,花家的怎麽也想不到,他這輩子兢兢業業,好不容易升了個小管家之職,臨了卻受了這份罪,一旦去了礦上,往後的日子簡直一眼看得到頭。連兒子……

    可還活著總還是好的。

    花家的死狗一般癱在地上,被黑衣人悶聲拖了下去。邱大夫苦笑一聲:“二娘子打算如何處置老夫?”

    蘇令蠻沒搭理他,垂頭看向院中樹木,被夜色渲染得蒼黑的葉片舒展開來,風一過便發出簌簌的響動。半晌,她才轉過身來,雙目含霜:“邱大夫,阿蠻其實不怪你。當年重重壓迫之下,邱大夫行此舉完全合情合理。可到底——你對不起我,對也不對?”

    邱大夫點頭

    :“對。”

    “既邱大夫對阿蠻不起,那後半生,便幹脆賣於阿蠻,如何?”蘇令蠻笑得天真。

    邱宇心中苦澀,臉上不由帶了點出來,這是要他賣身為奴了?大梁朝雖比前朝開明,可奴仆的地位依然低下,身家性命全由不得自己,他憑手藝吃飯行醫,曆來受人尊敬,一日化良為賤,日後便是遭人踐踏了。

    蘇令蠻見他麵上不情願,忍不住“嘖”了一聲:“邱大夫,做人可不能貪心啊。”她提醒他近在眼前的牢獄之災。

    邱大夫麵色一凜,忙低下頭顱:“邱某自願簽下賣身契,可賤籍不傳,隻邱某這一代止。”意思是不連累後代了。

    “可。”

    兩廂立契,筆墨早已備好,待邱大夫簽好身契,小八便迅速地收起,打算明日一早便去官府立契。

    邱大夫麵色如土,一把胡子都憑空黯了顏色。

    蘇令蠻笑道:“邱大夫大可不必如此喪氣,阿蠻可不是那苛責人的主家,身契之事,出了我這屋,再不會入旁人耳。隻一樁,我要你的忠心。”

    “可行?”

    邱大夫沉默良久,方應了下來。

    小八帶著蘇大夫去客院休息,待人走遠了,綠蘿才忍不住問:“二娘子當真要將邱大夫留在身邊?”

    “邱大夫這人有些本事,心眼不太壞,殺之可惜。有這奴契在手,總能製約一二。”蘇令蠻沉吟道:“做生不如做熟,不如還讓邱大夫呆在濟民藥鋪,若那人還尋了他,我也能有個防備。”

    蘇令蠻眼裏揉不得沙子,可也不是那不知變通之人。

    麇穀居士那是閑雲野鶴,想一出是一出的不羈名士,不知何時便會提箱子走人,蘇令蠻總不能事事勞煩於他,雖說最近日日都跟著居士學針灸藥理,可也不過習得些許皮毛,艱深之處,是完全沒譜。

    有邱大夫在身邊,若居士走了,她也還能接著學習藥理——藥理一道,博大精深,這麽些日子下來,她早學出了興趣。

    綠蘿不再問,蘇令蠻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可叫人將花媽媽交代的幾人都提了出來?”

    “已經按照二娘子指示,全數關進了柴房,明日讓人灌了啞藥遠遠發賣了。”蘇令蠻對這一刀切的方法並無異議,也不再有興趣繼續審問下去,對方既然行事如此謹慎,這些個小嘍囉再問,也問不出什麽。

    “成,你也累了。便去休息吧。”

    蘇令蠻又打了個哈欠,強撐著精神跑了湯浴,連雪膚膏都沒抹,任頭發濕漉漉地披散著,便睡了過去。

    小八自客院迴來,便見到綠蘿小心地拿著塊巾帕揩拭著二娘子的濕發,動作輕柔而笨拙,眼淚便忍不住盈了眶:巧心也一貫如此,她總是最細心最貼心的那一個。

    綠蘿比了個“噓”,小八咽下哽上心頭的痛楚,在榻旁的琉璃燈上罩了層灰紋布,房間登時暗了許多。她張了張口,沒發出聲音:“我來?”

    綠蘿搖頭,將這小丫頭趕去了外間。

    窗外沉沉的月色照進來,小娘子眉間微蹙,仿佛蘊藏著無限心事般睡得極不安穩。綠蘿輕手輕腳地將其頭發揩幹,擦上居士配來的各種瓶瓶罐罐,雪膚膏也細細抹了一層,才俯身將蘇令蠻一把抱了,放到架子床上。

    衾軟床安,似乎是聞到了熟悉的氣息,蘇令蠻眉目舒展開來,無意識地一把揪住軟綢被角,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

    綠蘿歎了口氣,掌燈去了外間,睡到了值夜的塌上。

    一夜無話。

    待蘇令蠻一覺醒來,綠蘿已經將事都全數處理好了,該灌啞藥的灌啞藥,發賣的發賣,竟是沒讓她操一點心。

    蘇令蠻如常鍛煉跑完,再迴房拉筋,口中直讚歎著:“我是真覺得,楊郎君可是做了迴賠本的買賣,竟然將你讓給我了。”

    綠蘿莞爾:“主公身邊能人無數,奴婢這……委實算不了什麽。”

    蘇令蠻換了個腿繼續拉:“反正我覺得你特別特別好。”特別兩字加了重重的鼻音。

    綠蘿嘴角翹了翹,一雙細長眼滿是細碎的笑意,房內幽幽的佛曇香繚繞著,小八敲門進了來,這一夜她顯然沒睡好,眼裏還有紅血絲,進門便問:“二娘子今日可是要去春日宴?”

    “不去。”蘇令蠻搖頭:“對方設好了陷阱等我,此時去不是送菜麽?”

    小八點頭稱是,綠蘿也覺得前兩日連連出了好幾樁事,不去更穩妥。

    蘇令蠻一通鍛煉下來,重新沐浴更衣,換上了簡便的裙裝,便步履飛快地跑去了正房。如今蘇府的釘子都拔得幹淨,她也不怵留正房吃朝食了。

    鄭媽媽喜笑顏開地候在門口,正房門關得嚴嚴實實,蘇令蠻詫異地看了看天:已經辰時,照往常阿娘早該起來了。

    “二娘子來了?”鄭媽媽笑眯眯地打了個招唿,“再等會啊,夫人老爺還沒起。

    ”

    ——阿爹宿在了阿娘這?

    蘇令蠻震驚地差點忘了言語,早年每逢初一十五,阿爹還願意做個樣子,可自從阿娘長年累月地沒有消息,他便幹脆連麵子工程都不做了,初一十五點個卯,便該睡姨娘的睡姨娘,該喝花酒的喝花酒,權當阿娘是個養家的老媽子和擺設了。

    “昨兒個夜裏,是刮了什麽風?”她忍不住問出來了。

    “二妹妹,你也莫說大姐姐挑你錯,哪有做兒女的管到父母頭上的?”

    蘇令蠻忍不住對天翻了個白眼,卻見長長的遊廊轉角處,當先一人直直撲入眼簾。蘇令嫻一身紅裝,輕如薄翼的大袖明衣,時下流行的水紅緞子齊胸襦裙,胸開得略低,露出胸口的一段瑩白,配上紅唇,極抓人眼球。

    小八偷偷湊近,與綠蘿耳語:“綠蘿姐姐,我怎麽瞅著……這大娘子學咱二娘子穿紅裝啊?”

    綠蘿難得刻薄:“可不是?就是臉長得太寡淡,撐不起來,讓人光注意那身衣服和皮肉了。”

    蘇令蠻聽得“噗嗤”一笑,忍不住點了點她鼻子:“促狹。”

    綠蘿這話雖刻薄了些,倒也不失為大實話。

    蘇令嫻長相清麗有餘,豔色不足,便描了紅唇,也似照貓畫虎,全然不是那個意思。若照往常素淨了扮,還能稱一身纖纖氣質,清新脫俗,如今卻是隻見羅衣不見人,被這豔紅壓了一籌,初看紮眼,再看卻是立時記不起來長相了。

    “大姐姐這樣,冷不冷?穿這樣……可是要去相看人家?”蘇令蠻促狹地擠了擠眼睛。

    蘇令嫻驀地緋紅上臉,羞惱道:“二妹妹小小年紀,莫總要將相看嫁人掛在嘴邊,不雅。”

    她視線落在蘇令蠻隨意穿著的一身素淡舊衣上,心裏卻不是滋味極了:她為了這身打扮,特意早起了一個時辰,從發釵到妝容,務必一絲不苟嚴格要求,沒料到蘇令蠻便是不打扮,就能與自己齊平了。

    對這動輒要教訓自己好顯擺自己尤其有教養的大姐姐,蘇令蠻自是不知其心裏都倒翻了酸漿,直冒酸泡,撫掌大笑道:“啊,妹妹知道了,大姐姐莫非是想著能見鎮哥哥,才這般歡欣?”

    心底卻是門清:她這大姐姐如今換了目標,這身豔麗暴露的打扮,必是衝著那天上有地下無的岫雲楊郎去的。

    蘇令嫻被調侃得發怒,正要說話,卻聽一聲嗬斥從裏傳來:

    “阿蠻!你這都說的哪家話

    ?可有一點小娘子的樣兒?!”

    蘇令嫻得意地朝蘇令蠻挑挑眉,扭著腰肢迎了上去:“父親。”

    蘇護一邊披著袍子,一邊出了房門,不置可否地應了聲,見蘇令嫻殷勤切切,視線在她身上轉了一圈,臉立時黑如鍋底:“嫻兒,你怎打扮得這般不莊重?”

    蘇令嫻馬屁沒拍到,還落了一頓數落,隻得訥訥垂著腦袋跟鵪鶉似的聽訓。

    蘇令蠻第一迴覺得阿爹這身文人的迂腐之氣還有些可取之處,難得瞧他順眼,眼看他大道理一套套的訓女兒,心裏是美滋滋的。

    這時吳氏羞澀地走了出來,麵上還帶著褪不去的殘紅,先極快地瞥了眼兀自滔滔不絕的蘇護,再看蘇令蠻卻是嚇了一大跳:“阿蠻,你這打扮怎麽迴事?速去換了!”

    蘇令蠻擺手拒絕:“阿娘,你與阿爹他們去吧,我今迴就不去了。”

    正說著,門外便匆匆來了一個婆子,不是花媽媽,吳氏正奇怪著,卻聽這方臉的婆子恭敬地呈上來一個四四方方的木盒子,約有銅盆大小,鏤花精致:

    “二娘子,這是楊郎君一大早便差人送來的,其內還有一張帖子。”

    “什麽?”蘇令嫻這下聽不住了,轉身繞開蘇護,豔紅的裙擺要飛出花似的,想要去抓那盒子,卻被蘇令蠻一把拿了走,示威似的抱在了懷中:

    “大姐姐,楊郎君可是給我的。”

    “你——!”蘇令嫻垂了眼,壓了壓心火,嘴角勉力翹了翹:“二妹妹不如打開看看,楊郎君是送來了什麽好東西?也好讓我們開開眼界。”

    作者有話要說:

    阿蠻:楊郎君終於知道要討我歡心啦!

    阿廷: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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