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兵馬司到定州東城,路途並不算平坦,往來多駿馬,於是那輛慢悠悠晃蕩的馬車便格外顯眼。

    麇穀居士探身往馬車裏看,眼見阿蠻行了一段路,又沒頭沒腦地發起燒來,直燒得滿臉通紅還朝他沒心沒肺地咧嘴笑,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潑皮猴,就沒個省心的時候。”

    蘇令蠻垮了臉:“居士……”哪有這般說人的。

    她腦袋依然昏沉,可夢中的靈堂、棺木簡直讓她如坐針氈,每在軍帳裏多呆一秒,便多焦慮一秒。

    馬車顛簸,卻好歹讓心定了些。

    車夫駕車的聲響時不時傳來,蘇令蠻半臥著,腦中迷迷糊糊,一忽兒是阿娘的安危,一忽兒又是賞梅宴上種種,將所有人過個遍,依然找不出頭緒來。

    麇穀撩開簾子走進來探了探她額頭,把完脈,在角落的藤箱裏翻找了會遞過來一粒丸子往她嘴裏一拍:“吃了這個。”

    蘇令蠻乖乖咽下這堪比黃連的藥丸,臉皺成了一團。

    麇穀冷笑:“老夫這固本丸子尋常人奉上千金,都不會給,如今免費贈與你這黃毛丫頭,你還敢嫌?”

    蘇令蠻忙不迭搖頭,捂著嘴眨巴眨巴眼,生怕他奪迴似的:“阿蠻不嫌。”且不提這固本丸市麵上根本有價無市,更何況居士真心更不能浪費,再苦也得咽!

    麇穀歎了口氣,從袖中一抽,又遞來一個被油紙一層一層包裹嚴實之物,大約拳頭大小:“拿去吧。”

    蘇令蠻伸手接過,在耳邊晃了晃,油紙沙沙作響,摸上去軟軟的,好奇道:“居士,這是何物?”

    麇穀幫她掖了掖被角,神秘地笑了:“好東西。”

    蘇令蠻還欲再問,肚子卻咕嚕咕嚕叫喚了起來,腹內一陣轟鳴,直讓這年紀不大的小娘子臉色發窘,麇穀哈哈大笑了聲:“阿蠻可是餓了?”

    蘇令蠻扁了扁嘴:“恩,真餓了。”

    她是真的餓,自昨日午間便未進過水米,後來又高燒不止,灌了一肚子的苦藥,可藥不管飽,燒退了,饑腸便出來作怪,現下餓得心裏直發慌。

    麇穀看她可憐兮兮的小模樣,幸災樂禍地笑了:“阿蠻,居士得餓你一頓,好叫你曉得,小娘子家家莫要瞎逞能,天上地下,有能耐的多了去!”

    蘇令蠻不甘心地嘟囔道:“可不止一頓……”

    聲音太

    微弱,麇穀沒聽清,捋了捋兩撇胡子道:“人生在世,就該量力而行,不該出頭時別瞎出頭!就那個楊小子,你十個心眼都玩不過她。”

    蘇令蠻垂了眼,扮起了乖巧:“哦。”肚裏還在翻江倒海,大唱空城計,偏對著這麽個古怪老頭子,她隻能認栽。

    麇穀見她餓的小模樣著實可憐,迴身在藤箱裏翻了翻,在底裏翻出來一個竹筒,筒蓋一開,便是一股清香之氣,蘇令蠻嗅了嗅,麇穀一臉肉痛地遞了過去:“拿著吧。”

    蘇令蠻眯起了眼,笑得眉眼彎彎:“居士對阿蠻最好了。”

    麇穀居士短短半日聽到這話太多次,早就沒了感覺,臉上還有肉疼,見蘇令蠻開蓋便牛飲,忍不住囑咐道:“慢、慢點,這可是露華飲。”

    雖說本就是尋來給這丫頭用的,可看她這般牛嚼牡丹,他這心裏著實疼得緊。

    “露華飲?”蘇令蠻手一抖,差點沒將竹筒翻了,連忙將筒蓋重新蓋好,也不喝了,瞪大眼問:“居士,可是那【雲想衣裳花香濃,春風拂檻露華濃】的露華飲?”

    “正是。”

    蘇令蠻眨眨眼,一瞬間說不出話來。

    這露華飲需百種時令花卉搗成汁,還要配合百種藥引窖藏十年方成,而藥效則是——治狐臭。

    蘇令蠻哭笑不得:“居士,你給我這,豈不是浪費了。”她又沒狐臭。

    當年這鬼穀子本是想研製出飲下能自帶體香之物,偏最後出來的是治狐臭偏方,又因研製過程繁瑣無比,便再無產出——

    當然,以當代世人捧臭腳的毛病,這露華飲也成了稀世珍品了。

    麇穀居士作莫測高深狀:“阿蠻,往後你會感激我的。”他這輩子還真沒甚女郎看在眼裏,好不容易有個看順眼的了,便恨不得把這些存貨都出清了——

    至於這狐臭不狐臭,他還真不大在乎。

    這露華飲早非他師傅所製之效,添了一點冰片雪蓮提純後,反而有了意想不到的功效——飲之生香,便是赤日炎炎,亦有淡淡清香。

    麇穀居士既然在楊廷麵前誇下海口,自然希望是麵麵俱到的。一個美人,不僅靠皮,還得靠骨,各色俱全才行。

    蘇令蠻對此一無所知,無奈地在居士催促下,將一竹筒的“露華飲”全數當作了填饑的漿汁,灌了個飽。

    馬車骨碌碌地往東城而去,蘇令蠻飲得飽足,將麇穀送來的油紙包好好收

    起,便又沉沉睡了去。

    天色漸晚,金色餘暉自天際緩緩落下,向來冷清的蘇府門前停了一架陌生的青帷馬車。

    門房看了一眼,沒發覺任何家徽,車把子前還坐著一位陌生的車夫和一個陌生的刻薄相老頭,便愣是站住了沒動。

    麇穀居士入內拍醒了蘇令蠻,蘇令蠻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居士,到了?”

    “到了。”麇穀提起角落的藤箱。

    蘇令蠻立時反應過來自家門房既無牽馬也沒拉車,著實無禮,不由麵上無光,手一撐,身體便從馬車裏爬起來,扶著麇穀居士的手下了馬車。

    她身上還穿著昨日借來的灰色粗麻布,半個胳膊紮了一圈厚厚繃帶,乍一眼看去,便是個受盡苦楚的底層人。

    門房連個眼都沒帶瞟的,站得筆直。

    “瞎了眼了?”蘇令蠻氣笑了:“我蘇府養你們,還養出尊貴了?你們便是這般對待客人的?”

    熟悉的帶點刁蠻的聲音傳入耳朵,門房定睛一看,認出了門口站著的“底層人”正是自家尊貴又蠻潑的二娘子,立時嚇得屁滾尿流地滾了過來:

    “二,二娘子,奴才無意……”門房半彎著腰,再不見剛剛的神氣。

    蘇令蠻哼了聲,眼下精神不濟,暫不與他計較,隻抬著下巴道:“牽馬去歇一歇,給這位壯士備些吃食。”

    說完,便與麇穀居士一同進了大門,門房心中忐忑,隻得陪著殷勤小心帶車夫去了車馬房安頓。

    “居士,真對不住,下人怠慢……”

    蘇令蠻赧顏道,麇穀渾不在意地揮揮手:

    “無妨,世人皆以衣冠重,何況這等人不過是眼色重了些,算不上重罪。”

    蘇令蠻笑嘻嘻道:“居士好心腸,不過下人無禮,總需要用規矩圈一圈的,否則哪日貴客登門,我十個蘇府也賠不起啊。”

    麇穀搖頭不語,他一向閑散慣了,不愛去思考這些,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仆役見到,紛紛停步問候。

    繞過一段月亮門,二進院子赫然在望。

    “居士,隨我去見見阿娘。”蘇令蠻不拘道。

    麇穀居士遲疑了一瞬,還是搖頭拒絕了:“不妥,瓜田李下,老夫還是避嫌得好。”

    蘇令蠻抬頭看了眼他麵上縱橫的老樹皮,撇了撇嘴——看這臉都能做她爺爺了,哪兒來的瓜田李下?

    ——何況蘇護這人雖貪花好色,自私無能,但人人公認其有副好皮相,站出去還是很能唬人的。若他不是有張好臉,也不能唬得阿娘死心塌地、無怨無悔的。

    不過蘇令蠻不是那等胡攪蠻纏之人,見麇穀居士當真不願,便招來外院管家,幫著找了一處僻靜院落安置,吩咐下人好生伺候著,兩人略絮談了幾句,便揚長而去。

    麇穀居士奇怪地看著她矯健的步伐,得意起固本丸的功效來了。

    這其實是高估固本丸了,蘇令蠻之所以步伐匆匆,病體“矯健”,是之前那個夢嚇的——吳氏再怎麽懦弱,她再如何失望,總還是希望她好好活著的。

    天邊的最後一絲光也熄了,廊下隨處可見的琉璃燈在夜幕中一閃一閃,竟將這空洞洞的蘇府也照得仿佛有了溫度。

    蘇令蠻步伐漸漸慢了下來,正房前兩站碩大的紅燈籠悠悠地亮著,丁香守在門口,見她來,驚唿了一聲,正要通稟,卻被蘇令蠻伸手阻了。

    她心下詫異,不住打量著蘇令蠻身上的粗布麻衣,不明白怎麽才出去一朝,二娘子便這副打扮迴來了。

    蘇令蠻“噓”了一聲,腳步一轉,人已經踏入了房內。

    落地銅燈將室內打得通亮,吳氏端坐在油燈下,安安靜靜地拿著個繃子在繡,鄭媽媽在旁苦口婆心地勸:

    “夫人,這天都暗了,您就歇歇吧,當心熬壞了一雙眼珠子。”

    吳氏歎了口氣,柔柔道:“阿蠻她們都未迴來,我心裏不安的很,手裏有活,反倒踏實些。”

    太守府這一場賞梅宴,幾乎將定州城裏大半有頭有臉的都留下了,小娘子大娘子小郎君大郎君們徹夜未歸,這前所未有之事,讓多數人家都摸不著頭腦,有派了家丁去的,亦隻能看見圍牆外那一圈森森冰甲,投鼠忌器之下,沒人敢亂闖。

    吳氏自然是不知外頭風雲,但阿蠻她們沒迴,她心裏也是著慌的。

    “夫人多慮了,太守府二娘子從來當自個兒家逛的,有羅三娘子在,二娘子不會有事。”鄭媽媽安慰道。

    蘇令蠻在暗處靜靜看了會,視線落在胳膊上的白布上,想了下未免驚著阿娘,便又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至於蘇令嫻和蘇覃沒迴,她其實並不擔心。如今定州的天重新變了,太守府也該放人了。

    正想著,前方迴廊處便來了一群人。

    人未到,聲已先至,蘇覃獨特的帶有挑釁的

    腔調拔高著往耳朵裏衝:“二姐姐,莫非你這是去乞丐窩跑了一圈?稀奇!”

    蘇令蠻握了握拳頭,突然覺得之前的和解實在傻缺。

    作者有話要說:

    楊廷:感謝信伯!

    阿蠻:悔不當初。

    驢子:現在才找到wifi。。。發晚了半天,f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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