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二十餘裏,是定州兵馬司的大本營所在,環水繞河,河對麵便是突厥人馳騁的疆場。

    但離奇的是,在獨孤信坐鎮定州的十餘年間,突厥一迴都沒下過河劫過城,反倒是定州隔壁的奉天郡和長郡常年遭劫,便每每換了布防圖,亦還是不敵突厥騎兵彪悍。

    久而久之,這獨孤大司衛在定州威望漸隆,人人以為他是定州的福星,是積年的老虎,才讓突厥人聞風喪膽不敢下河。

    在定州百姓的心裏,這獨孤信簡直是可以與廟神關二爺媲美的存在。

    此番楊廷以雷霆手段將獨孤信斃於劍下,若在兩日內不將兵馬司牢牢控製在手裏,怕是——

    定州會亂。

    他一路策馬揚鞭,率著數百精衛冒雨疾馳,花銷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兵馬司營外一裏的鐵帽林裏。

    “郎君來了。”

    有一郎君等候已久,蓑衣鬥笠將全身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精湛的雙眸,聽得出年紀不大。

    楊廷“籲”地扯住了韁繩,身後百名精衛同時拉馬,幾乎與楊廷同步止住了馬勢。

    “郎君這禦下之術,某見一迴便佩服一迴。”那人恭敬揖首,讚歎連連。楊廷不為所動,伸手阻了:“這些無關緊要之事不必再提,你我的約定,我已辦成一半,還剩一半,拿出你的誠意。”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塊帶血的殘布丟了過去。

    大雨透過鐵帽林的縫隙淅淅瀝瀝落下,在這一拋一接的過程中,殘布上斑駁的血跡浸了水氤氳開來,仿佛在絳紫的袍上暈染出一朵驚心動魄的妖花。

    “他……當真死了?”

    楊廷輕輕“唔”了一聲。

    那人怔立半晌,忽而張狂大笑:“好,郎君高義,那某便送先生一份大禮!”言罷,拇指與食指中曲,在口中打了個唿哨,一頭角鷹伸展著雙翅兜頭而下。

    “阿紅!去!”他在角鷹腳下掛了一樣物什,雨簾朦朧間,隱約能看出是一塊方方正正的鐵牌,阿紅舒展雙翅在鐵帽林盤旋了一圈,“嗖”地一下便飛遠了。

    “你這鷹,養得好。”楊廷看著天際一抹灰色,腳一打直接輕巧地轉了個馬身,打馬揚鞭:“再會!”

    數百精衛同時跟了出去,沒有一絲贅餘動作。

    那人攏了攏蓑衣,興致來時張口便唱起一曲荒腔走板來,聲音似哭似啼

    ,混在雨中傳出老遠。

    冒老二在兵馬司營地是出了名的兵油子。難得大司衛不在營地,他便與新來的錢來來換了班,換了新衣出門喝花酒,沒料到還未到西市便遇上了一場大雨,隻得自認晦氣地騎著馬往營地趕。

    錢來來替他守門,正巧接著他,便乖順地遞了塊巾帕子去讓他擦擦臉上雨水,還未及冒老二擦幹淨,不遠處便傳來一陣重重的馬嘶長鳴之聲。

    “莫不是大司衛迴來了?”

    錢來來的困惑在臉上還未散去,眼前便出現了十數縱列的彪悍戰馬,個個蓑衣鬥篷,馬蹄矯健。為首之人麵目看不清,卻絕不是晨間出門的獨孤大司衛。

    “爾等何來?”

    錢來來經驗不足,冒老二覺出不對,這幫子人個個都是萬裏挑一的好手,此時趁雨奔襲,怎麽看都來者不善。他下意識便往軍屯後退了半步,將柵欄上的號角擒在了手裏,打算情況一不對,便奏響號角,跑了再說。

    楊廷似有若無地瞥了他一眼,伸手一揮,一騎蓑衣便上前,從胸口掏出一塊倒三角的鐵疙瘩從柵欄縫隙中遞了過去。

    錢來來不假思索接過,冒老二定睛一看,居然是獨孤大司衛從不離身的信物,半片虎符崢嶸著從鐵疙瘩掙出頭角。

    “這……”

    “我家郎君為大梁宰輔大郎楊廷,與大司衛一見如故,隻大司衛在太守府喝了個酩酊,今日怕是迴不來,便囑咐我家郎君親跑一趟,有些邊防事宜要囑咐你家郎君。”

    冒老二還是覺得不大對,大司衛這人疑心病重得很,去年他身邊跟了許多年的貼身侍衛不過趁他酒醉扶了扶劍,也被當即斬了頭顱,何況這一至關重要的虎符?

    可他是個兵油子,素來喜歡和稀泥,便品出點不對也不願深究,隻點頭哈腰道:“這位壯士,我冒老二不過是個守大門的,可做不了主,若郎君執意,不如等我稟明了我家郎君——”

    話未及說完,喉間驀地傳來一陣劇痛,一簇血噴濺了出來,他無力地撫了撫喉嚨,嘿,謔了道口子。

    冒老二愣愣地看著一向憨實的錢來來露出一抹笑,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那張臉依然讓人起不了花心思,忠厚得很。

    “對不住了,冒老二。”誰讓你早不迴,晚不迴,偏偏這個時辰迴。

    錢來來順手一卷,手中透明的細線便收入了袖中,手一扯拉閘,大門洞開,一眾精衛便輕易地控馬入了門。

    冒老二躺在滿地的雨水裏,尤瞪著一雙圓鼓鼓的眼睛怔愣看天,他怎麽也想不到——他滑溜一世,怎突然就死了呢?

    錢來來畢恭畢敬地垂下腦袋:“主公,守門的幾位已悉數被我灌醉。”

    “很好。”楊廷讚了聲,“丁三,此事畢,便升一等,為乙。”

    錢來來驀地跪下去:“多謝主公。”

    冒老二屍身被拖到隱蔽處,大門重新落閘,數百精衛如泥入海,迅速便消失在了門後,連同數百兵馬亦一同牽到了旁處。

    “逆天行之,天亦誅之。”

    楊廷抬頭望天,大雨瓢潑而下,黑雲壓城,百米外便無法視物,他帶來的一百一十位精衛全數隱入各營,如今便——隻欠東風。

    定州兵馬司分東西兩營,東營歸獨孤勇,西營歸鍾辛諒,中營由獨孤信親自統轄,如今獨孤信已死,中營群龍無首,獨孤勇勇武有餘而智計不足,隻要鍾辛諒亂了陣腳——

    那獨孤勇一人,也無法可想。

    楊廷解下蓑衣鬥笠,換上東營兵衛之衣,一個鷂子翻身,人已經上了東營房梁,腳如踏雲,迅速往東營中軍帳而去。

    這邊廂楊廷混入兵馬司行詭兵,那邊廂蘇令蠻已經登堂入了室。

    陸雪衣實在是個極其貌美的郎君,一雙桃花眼豔麗過了分,眼尾一挑,便是秋波暗送,直挑人魂。可他坐姿端正,脊梁筆挺,又著實不似那孟浪之人。

    “小娘子尋我這晦氣之人作甚?”

    陸雪衣自顧自飲茶而樂,完全無視蘇令蠻這副滿身濕冷的狼狽樣,連客氣都未曾客氣一句。

    “來前便聽說,陸郎君是個真性情之人,果然分毫不差。”

    蘇令蠻撫掌而笑,出門前穿的八幅羅裙此時被雨一淋,將將貼在身上,濕冷濕冷的,可她仿佛半點感覺不到,麵上的笑極為真誠燦然。

    陸雪衣這人在台上做慣了戲,在台下便不大願繼續端著張麵具:“想來我一個唱戲的還勞煩不了小娘子,可是來尋我那相好的?”

    “若你來尋他,我是不管的。”

    這油潑辣子上來就懟的風格,蘇令蠻覺得分外熟悉,她搖搖頭道:“陸郎君快人快語,我也就不繞彎子了。”

    “其實,我此次來,是為你解決一道難題。”

    陸雪衣敲桌的手一抖,稀奇的“哦”了一聲,“難題?”挑眉而來,便是媚骨風

    情。蘇令蠻吃不消地拍拍胸口:“陸郎君,您可悠著點,我還小,經不起挑。”

    陸雪衣一怔,還頭一迴見有身份的小娘子這般直白:“敢問小娘子是哪家的貴女?”

    “貴女不敢當,我乃從司簿二女,蘇令蠻,郎君叫我阿蠻亦可。”

    蘇令蠻沒有那起子門第觀念,本是為了任務而來,現下覺得陸雪衣某些方麵頗對脾胃,便放鬆了心態。

    這人假真誠還是真真誠,陸雪衣這見慣了各色人等的,是分得是清清的,見蘇令蠻如此,那十分的防備心理便鬆了點,成了九分,重新斟了杯茶一飲而盡:

    “難題?”

    “我陸雪衣這輩子風風雨雨都過來了,哪還有什麽難題?”

    蘇令蠻目光一轉,落到這寬敞的庭院,屋子內部建設與外頭相同,老舊樸素,實在不襯這麽個麗色紅塵:“陸郎君既與鍾將軍兩情相悅,忠將軍又為何陋屋藏嬌於此?”

    陸雪衣一哂:“斷袖分桃,龍陽之好,哪個世家子不是藏著掖著,有片瓦遮頭,有寸土落腳,陸某便知足了。”

    “陸郎君當真知足?再無恨憾?”

    蘇令蠻視線落到陸雪衣左腿上,因習武耳力要比尋常人強一些,她剛剛便發覺,陸雪衣左腳的足音要比右腳重些,雖極力掩飾,但左腳內裏的一點墊高的梆子還是會有道印子——

    實質上,陸雪衣是個跛子。

    蘇令蠻想起曾經聽過的一樁韻事,當年陸郎青衣一曲【望江都】驚為天人,假以時日未嚐不可登東望三樓,脫名旦之伍,成一方大家,可惜……

    “陸郎君就不想報仇?”

    “報仇?”陸雪衣心灰意冷:“小娘子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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