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太尉大人來了。”李勝尖細的嗓音將內室裏近乎死寂的氣氛一時打破。


    王愫緩緩拿起案上小蓋鍾,低垂眼簾,瞧著那綠葉漂浮,一張恍若寫意山河的臉上,神色盡斂,便又是那個清冷出塵的少年宰輔。


    齊朗微微一笑,臉上麵具端端帶好,對著李勝點了點頭。便聽得幾聲腳步聲,穆柯已是進到了內室之中。


    “老臣參見陛下。”穆柯姿態恭謙,一雙眼自進入內室之時,便一直壓低著視線,隻瞧著足下方寸。


    “太尉大人快快請起。”齊朗臉上笑容溫和,眼底卻半分笑意也無,“李勝,給太尉看座。”


    穆柯在齊朗下首落座,正對著王愫。穆柯亦是微微一笑,道:“王大人也在。”


    王愫仍舊保持著端著茶碗那姿勢,露出張精致的側臉。他五官並不十分深刻,恍若水墨寫意,叫人瞧著便覺泠然若謫仙。


    “太尉大人。”王愫緩緩放下茶碗,即便是開了口,便也仍舊如行走雲端一般,不染塵埃。


    穆柯卻仍是微笑著瞧著王愫,並不因他態度疏離而顯出半分異樣。


    齊朗冷冷瞧著他二人之間官司,歎了口氣道:“朕今日召太尉來,是收到了個折子。”


    “李勝,你且拿給太尉瞧瞧。”齊朗見穆柯微笑的神色之中染上幾分恰到好處的疑惑,便緩緩對李勝道。


    穆柯接過那折子,細細看了看,便皺起眉頭,不由自主地便抬首看向與他相對而坐的王愫。王愫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身上。穆柯對上他那輕飄飄的眼神,其中諷刺之意,便是傻子亦能瞧個清楚。


    “陛下,老臣惶恐。”穆柯將那折子遞還給李勝,當即便跪倒在地上,臉上神色早瞧不出倨傲,隻餘一片惶惑。


    李勝此時倒是給王愫換了杯新茶,上頭還氤氳著茶色雲煙。王愫緩緩拿起那茶杯,那熱氣升騰,將他臉龐亦是籠罩其中。他低頭飲茶,掩住唇邊那一聲長歎。


    如今,他倒是真切的有幾分可憐眼前的穆柯,齊朗登基不過四年有餘,這個眼高於頂,倨傲無比的太尉大人,已是被他磋磨成了這般伏低做小的模樣。


    “太尉這是做什麽?”齊朗皺了皺眉,道,“李勝,還不把太尉大人扶起來?”


    “太尉大人不必惶恐。”王愫放下手中小蓋鍾,倒是低低一笑,道,“陛下若當真疑心於您,又怎會,私下召見,將這奏折給您瞧?您啊,說來才算的上是國丈啊。親疏有別,陛下自然會信重您才是。”


    “隻是,太尉這事做得著實糊塗。”齊朗又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做這幅語重心長,倒不叫人覺著違和,“暗殺這招,做出來本就是落人口實的事。沒被瞧出來也便罷了,偏生司徒岩若和蘇嵐反應極快,一下子便挑破其中關節。”


    穆柯心中亦是疑雲難消,這所謂暗殺陳叔年,倒和他半分關係也無。直到周國捅破此事之後,他才知道這個中關節,竟是不期然便攀扯上了齊國,兜兜轉轉一圈,竟是落到了自個身上。


    “陛下,恕老臣直言,此事老臣,半點不知啊。”穆柯才叫了一句屈,便被王愫那清清冷冷的眼神給駭住了。王愫那雙眼裏,除卻嘲諷,便是冰冷冷一片,叫人心生寒意。


    “太尉大人此時還不肯坦誠以告?”王愫今兒也隻草草掃過那奏折一眼,隻是,他與齊朗相多年,默契一事,自不必說,齊朗隻消一個眼神,他便能配合著將這戲唱的天衣無縫,“林尚書這折子,也不算是空穴來風。畢竟,玄汐可是確確實實在陳叔年被殺的地方,找到了塊令牌。上頭,刻著白虎紋,正是太尉您如今在訓的虎賁軍啊。太尉大人此時喊冤,莫不是在說,是有人越過了您,直接調動了這禁中新軍?普天之下,能越過您直接號令虎賁死士的,似乎隻有陛下。難道,您還要說,是陛下不成?”


    王愫尾音上揚,聲音已是十分淩厲,顯出幾分不尋常的冷酷來。瞧向穆柯的一雙眼清泠泠的,連半分感情也無,卻赤、裸裸地,俱是威壓。


    穆柯此時,哪裏不知,調動虎賁軍的,便是上首端坐著,隻是含笑飲茶的齊朗。齊朗用同色明黃瓷蓋,緩緩刮著那才、茶湯上浮動著的茶葉,瞧也不瞧穆柯一眼。


    “求,陛下垂憐。”穆柯長長歎了口氣,唇邊勾起難言的苦笑,語氣輕的仿若尤是歎息。


    齊朗將手中的小蓋鍾緩緩放在書案之上,道:“李勝,這茶涼了,給朕,換一盞吧。你親自去泡,這明前茶,旁的人,不該碰。”


    “是。”李勝接過茶盞,微微躬身,便轉身而出,徑直迴了殿中西廂的茶水房。


    “太尉啊,朕說了多少迴,你啊不必如此謙恭。”齊朗輕緩一笑,眼中終於帶上幾分溫度,“朕啊,是信你的。”


    “陛下。”穆柯歎了口氣,又看向王愫,才緩緩道,“老臣糊塗,險些釀成錯事。還望,陛下恕罪。求陛下,救臣。”


    “哪裏這般嚴重?”王愫亦是輕緩一笑,“林尚書不通武事,這事他說本就不合適,如今僅憑楚人一麵之詞,便公然彈劾位階在他之上的朝廷武官。還糾結這許多文臣上奏,實在是貽笑大方。您啊,放寬心就是了。明兒朝上,我定不教您難堪。”


    “且教趙尚書為您辯駁便是,文臣的事,是口舌官司,您啊,何必沾染。”


    “謝丞相。”穆柯苦笑一聲,倒是十分恭敬地對著王愫,欠了欠身。王愫微哂,便側過身去,並不受他的禮。


    “太尉既然如此客氣,我為晚輩,倒是不由得想多說一句。”王愫從容轉過身來,臉上浮現出幾分微笑,看似和煦的臉孔之下,卻藏著十分殘忍,“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啊。”


    穆柯臉上那還未收斂的笑容一凝,下意識地便去瞧齊朗。齊朗卻是正翻動著那本《齊民方略》,恍若未聞。


    *


    貴妃遣來的侍女,正在後頭茶房帶著小丫鬟,擺弄新貢的一批茶葉。見李勝端著小蓋鍾出來,忙放下手頭活計,迎上前來。


    “叫奴婢來吧,怎好勞煩總管親自動手?”


    “明玉,你歇著吧。”李勝倒是勾起個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來,側過了身子,徑直便取了新茶,動起手來,“叫人燒個水就成了,燒,先前從永寧寺裏取迴來的泉水就是了。”


    “公公,這是何意?”明玉皺了皺眉,一張白淨的臉上,俱是疑惑和惶恐。


    “陛下隻是,不耐煩和別人泡的明前茶罷了。”李勝唇邊露出幾分狀似安撫的笑容來,“前頭王丞相也在,這明前茶,於他而言,亦是故人之思,自然。好了,你去歇著吧。”


    “太尉大人的茶,奴婢還沒上呢。”明玉見得李勝態度和軟,便試探地問了一句。


    “給太尉大人,上道去火氣的茶吧。”李勝正將那滾開的水,傾注杯中,狀似漫不經心地迴了一句,他泡茶的動作亦是熟練好看,如他這一等的內侍,自小便是被選來做主子的貼身之人,自是識文斷字,詩書茶藝俱是精通,“林尚書的折子,鬧得裏頭頗是不寧。”


    明玉手上動作一滯,卻是含笑應了,道:“奴婢省的。”


    李勝瞧她這幅模樣,麵上雖是不顯,心中倒不住地冷笑。


    “可好了?”李勝瞧她泡茶的動作,都比往日快了許多,便故意放慢了動作,眼角餘光瞥見她,已是收尾,便問道,“若是好了,便同我一道給前頭送去吧。”


    前頭這時,卻是氣氛詭異。齊朗和王愫正談論著《齊民方略》,穆柯卻是一副如坐針氈的模樣,隻瞧著二人,也不插言。


    明玉獨自迴返後頭茶室,瞧了瞧四周情形,便抬手招來個小丫鬟,低低耳語幾句,便笑著在她手裏塞了幾兩碎銀。那小丫鬟將銀兩往袖中一收,便點頭出了這太極殿茶室。


    昭陽宮裏,穆華嫣正瞧著小宮女給自己用鳳仙花裹著指甲。她那乳母劉氏卻是神色憂惶地走了進來,直接便叫退了室內的婢女。


    “奶娘這是怎麽了?”穆華嫣瞧她神色不對,也從榻上坐了起來,指了指身前的小杌子,道,“坐下說便是了。”


    劉氏湊近穆華嫣,在她耳邊低語幾聲,穆華嫣的臉色亦是難看起來,描畫的頗為精致的眉亦是緊緊皺起。


    “父親如今也是百般隱忍,我在後宮之中亦是對那賤人頗多忍讓,倒是叫他們欺負到頭上來了?”穆華嫣那一雙杏眼,此時俱是怒氣,妝容豔麗的臉,倒是頗有氣勢,“奶娘著人,不,您親自去,請賢妃娘娘來這吃茶。”


    “娘娘,您,切莫衝動。”劉氏躊躇一下,倒是勸導道。


    “無需多言,我自有分寸。”她冷冷一哼,“林氏這個賤人,不是以為自己頗得陛下青眼,像是朵白蓮花似的嗎,我倒要叫她知道,她自己到底有多可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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