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內監尖細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蘇晉才睜開了眼,蘇家人標誌的鳳眼裏是一片幽深,緩緩走下馬車。 張平麾下十六騎簇擁著明黃車輦從宮門而出,眾臣依次躬身相迎。這個時代雖說臣子非大朝無需跪見君主,禮儀卻也嚴格的很,眾臣皆是躬身近九十度,背如拱橋。空曠的昭陽門廣場上,隻有八個人依舊站立,蓼藍色的長裾隨風飄揚。


    皇帝的車架當先,車隊緩緩開動,向著都城外而去。


    “阿嵐。”重迴車上,待得蘇嵐和蘇峻坐定,蘇晉倒是不再沉默,隻目光如炬,“若被欺侮,該如何做?”


    “若欺侮迴去,便是自貶身份。”蘇嵐搖了搖頭,“不如殺了。殺一儆百,立竿見影。”


    蘇晉聞言倒是微微一笑,道:“族中都說你頗肖六世家主,倒真是有幾分道理。”


    蘇嵐隻是抿唇一笑,搖了搖頭,道:“六世家主乃蘇氏最強大之一代家主,孫兒哪裏及得上。”


    “可知六世最絕妙的地方何在?”蘇晉看著蘇嵐緩緩地道,見得蘇嵐並不作聲,便說,“六世一生幾乎從不親自殺人,但凡與他相悖之人,皆折於他手中,所用的不過是借刀殺人,借力打力。”


    “爺爺這般講論先人。”蘇嵐微微一笑,卻是緩緩點頭。


    “蘇氏之人,何懼人講論。”蘇晉亦是一笑,“若無談資,焉能坐穩這個位子。”


    “借力打力,借刀殺人。”蘇峻的聲音有幾分陰沉,“用得好,當真是手上不染鮮血,而仇人盡散。”


    蘇嵐的眸光一亮,道:“爺爺是想用這招對付張家,誰人為刀俎?”


    “玄家。”


    “隱之。”鄭彧策馬到了蘇氏的隊伍,敲開馬車的窗子。


    蘇嵐從車裏探出頭去,看著騎在馬上的鄭彧,道:“何事偏要在這時候講。”


    “並無什麽要緊事。”馬背上的鄭彧,笑容依舊張揚,可眼底卻是波光詭譎,“隻今晨見陛下精神有些不好,且叫你仔細著到了禦林苑的安排。”


    “遣的何人去先行安排事宜,可還穩妥?”蘇嵐聽了這話,便明了鄭彧的意思,也狀似無心地問了句話。


    “便是李成浩與趙安同去,宋凡隨扈。”鄭彧淡淡一笑,“如今陛下身邊伴駕的乃是三爺,太子爺先行一步,大概會早些到才是。”


    “今晨才過了宵禁,東宮解了禁足這事,各府便知道了。”蘇嵐微微一笑,“東宮文華冠世,氣度嗎,自然非比尋常。”


    鄭彧雖不知她心中想法,卻是與她頗有默契,見她說出如此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語,便知定有蹊蹺,隻拿眼睛不住地瞧她。


    而蘇嵐隻搖了搖頭,示意此處並不適合說話,便猛地將窗子合上,不再理他。


    到得禦林苑時,已是正午時分,蘇嵐雖說躲了半日清閑,到底還是要巡視各處院落,以保證皇帝的安全。行至皇帝居處,正碰上玄汐引著太子從院中走出,這也是蘇嵐這一個月裏頭次見到太子。他容色溫雅,卻是一片的憔悴,往日尊貴的明黃錦袍此刻顯得也有些空空蕩蕩,隻有一雙眼睛亮的嚇人,眼底湧動著幾分兇狠,隻定定地看著蘇嵐。蘇嵐和鄭彧緩緩下拜,向著他問安,隻聽得他聲音也沙啞的不像話,隻說:“起來吧。”


    待得東宮消失在視野裏,鄭彧才緩緩地道:“這還是太子嗎?”


    “他本就不是草包,此刻破釜沉舟,自然顯得兇猛的多了。”蘇嵐淡淡一笑,“不過,他畢竟是文華傳天下的人,自然就做不了真正的猛獸。”


    “啊!”此時,院子裏突然傳來淒厲的尖叫,蘇嵐和鄭彧對視一眼,便急急地進了皇帝的居處,大殿的門已經打開,皇帝蒼老的身影在大殿中央顯得突兀而淒楚,隻聽得他高聲道:“反了!一個個地都盼著朕死呢!”


    內侍紛紛跪倒在地,又聽得皇帝道:“太醫呢!給朕查!”


    “陛下。”蘇嵐在殿外高聲道,“臣蘇嵐、鄭彧請見。”


    皇帝一聲令下,蘇嵐和鄭彧便進了大殿,隻見大殿飯廳已經擺上了膳桌,地上卻是躺著一個小太監,身側一大灘血跡蜿蜒。


    蘇嵐微微一驚,便上前查探,隻見這小太監竟是中毒而死!皇帝卻是又大聲道:“太醫呢!”


    “末將護駕來遲,望陛下恕罪。”蘇嵐和鄭彧此刻猛地跪在地上,相視一眼,眸中閃過一絲算計。


    此刻太子納蘭珺已經折返迴來,先於納蘭瑞進了大殿,二人身後竟是跟著以蘇晉為的八位家主和張平玄汐等人,太醫院院正何義一路小跑地進來,給皇帝問了安後,便急急上前來查探這個小太監,蘇嵐和鄭彧倒是順勢起身,站迴了世家家主們身後,蘇嵐趁機看了蘇晉一眼,隻微微搖頭,便乖乖到他身後,一眼也未看納蘭瑞。


    “陛下!此人是中毒而死。”何義戰戰兢兢地道。


    “廢話,朕不知道嗎?”皇帝猛地一甩袖袍,已是怒極,“朕問你,是何種毒藥!”


    何義將膳桌上的飯菜一一拿起來,細細查探了幾番,才道:“陛下,正是這盤碧螺蝦仁,按著這毒來看,應當是斷腸草。”


    皇帝聽到後勃然大怒,道:“好一個斷腸草,就這麽想讓朕死!”


    聽得這話,連帶著八位家主也隻得齊齊下跪,道:“陛下息怒!”


    接了蘇晉眼神的玄家家主玄昂,膝行了幾步道:“臣以為此事頗有蹊蹺。陛下每餐皆有人試毒,若真是想要以膳食毒害陛下,是萬萬不能的,那何人還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故而,臣請徹查此事。”


    跪在當先的太子卻是抖了一下,皇帝的目光灼灼落在他肩上,似要將他看透一般。


    “老三。”皇上的語氣平靜了一些,“你來查。”


    納蘭瑞一臉的憂心忡忡,緩緩拜倒道:“是。”


    “都退下吧。”皇帝一擺手,便有人拖了那屍體出去,蘇嵐微垂著頭,不去看那具屍體,隻緩緩走出大殿。


    天上不知何時飄起了細碎的雪花,落在肩頭,便立時化掉。蘇嵐站在廊下,將手遮在額頭上,神色一片晦淡。


    “你找我。”身後清冷的聲音響起,雖是疑問的句子,卻說得篤定平淡。


    蘇嵐並沒有迴身,依舊維持著剛才的姿勢,道:“是啊。喝杯茶如何?”


    “好。”


    蘇嵐當先走在迴廊上,身後的人隻隨著她緩緩行走,並無一人開口,卻不顯得絲毫尷尬。禦林苑占地極廣,除了為皇帝準備的行宮禦苑,還有演武場和軍營組成,京畿四衛中的羽林衛和京營皆是駐紮於此,隻這三年羽林衛大半隨蘇嵐轉戰西北,這裏的軍營也空了大半。


    廊道盡頭,曲折轉了幾個彎,竟是進了一個小院子,二人緩緩進了院中小樓。


    蘇嵐將二樓小窗推開,冷風倏地灌入,然而屋裏燃著火盆,卻是不覺得寒冷。隨著她的視線看出去,正是演武場,遠處還看的見皇家的獵場,因著這幾日皆有節目在此舉行,兩衛的將士正在場內準備著。


    “你看那個騎馬的是誰?”


    “自然是張平。”那人看也未看,便低低地道。


    蘇嵐哈哈一笑,便坐迴桌邊,盯著架在泥爐的沸水定定地瞧著,見得對麵的人看過來,也隻微微一笑,道:“且耐心等著,可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喝我泡的茶。”


    語罷,蘇嵐便不再言語,隻轉身從博古架上端出一套青瓷的茶具來,緩緩地泡起茶來。她泡茶的動作優雅好看,又極是隨意,比之功夫茶的套路大概少了幾個步驟,然而神色卻是極為專注,似是全部心血皆傾注在手中的小小茶盞。


    她笑著執起青瓷杯,笑著說:“還請玄郎品鑒。”


    玄汐接過她手中青瓷杯,茶煙與掌中升起,他輕輕一嗅道:“茶上雲煙如山嵐嫋嫋,蘇郎到底不負風、流二字。”


    “十六歲前,我以為清茶佳釀美人便是我的人生了。”蘇嵐微微低頭,“故而,那時我會釀酒,會泡茶,還寫的一手好詩。可是,十六歲後,這些好像都沒什麽用了。”


    玄汐將杯中的茶飲盡,用拇指緩緩地摩挲著依舊溫熱的青瓷杯,隻微微一笑,道:“茶泡的很好,詩寫的很好,這兩個確實是人人皆知的你的優點。”


    蘇嵐淡淡一笑,也不理他,又站起身來,隻道:“興許某一日,你還能喝到我親手釀的酒,那時,我的優點大概又會多一個。”


    玄汐也隨著走到她的身邊,隨著她一起看向窗外,棗紅馬上的張平在視線中隻是一個小小的點,卻是如此的清晰。


    玄汐微微一笑,“你知道,張家與玄家向來站在一邊。”


    “真的嗎?”蘇嵐微微一笑,偏過頭看向玄汐,麵前人的臉長得大概讓身為女子的她都有些嫉妒。


    玄汐眸子如寒潭,目光淩厲,“哪裏有真,怎麽又是假。”


    蘇嵐聞言嗬嗬一笑,道:“不知玄公子可聽說過,沒有永恆的朋友,隻有,永恆的利益。”


    “哦?蘇家是要給我開價了。”


    “玄公子,別告訴我你不準備甩掉這個拖油瓶。”蘇嵐又嗬嗬笑出聲來,眸子裏一片戲謔,“我已是在幫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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