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歎了口氣,一壁走在宮道上,一壁抬頭看著兩旁高高的宮牆。


    大燕的宮牆不是她見過的第一處宮牆。北京長大的孩子,誰還沒去過故宮幾趟?狂啃各類正史野史的那一陣子,她去故宮時會將手搭在那暗紅的宮牆上,輕撫著走過,好像感悟曆史上那許許多多的在這裏住過的人的一生。


    手不自覺地又伸了出去,搭在宮牆上,仔仔細細看著,那是和故宮不一樣的感覺——這到底還是一座名副其實的皇宮,還住著人呢,似乎比故宮多了些生機。


    一年來,走過多少次宮道、看過多少次宮牆,卻是到了快嫁出去的時候,才留意到這樣的不同。


    記憶中並沒有那麽多身在九重宮闕中該有的哀怨,沐容細細迴思著,頭一件想到的這直接關乎宮牆和宮道的事……竟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她從娜爾的住處迴成舒殿,一路上哼著歌,是用《哆啦a夢》的調子唱的七言詩。


    唱到哪一首的時候來著?好像是《蜀相》吧……在她唱完前四句後突然有人接了詞,一樣歡快的調子,半點不帶跑調的接完了後四句。


    她簡直風中石化。


    這死沒正經的皇帝……屢屢顛覆她的三觀。


    那時正是夕陽西斜時,沐容脖子發僵地迴過頭去,就看見皇帝懶散地倚在宮牆邊,陽光灑在他身上,把五官勾勒得很是好看,然後他打了個哈欠過來問她:“你這哪兒學的調子?聽著挺輕快,倒還什麽都能唱。”


    彼時是打著馬虎眼糊弄過去了——總不能跟皇帝解釋“哆啦a夢”是什麽;此情此景再迴想起來,心裏突然挺不是滋味。


    “唉……”一聲歎,沐容搖一搖頭,盡量不想這些,平靜地繼續往成舒殿去。


    。


    從皇帝差人去傳沐容起,沐斐就在殿裏幹坐著,賀蘭世淵則又是一本接一本地批折子。隻覺那密密麻麻的字今日看著格外眼暈心煩,又強迫著自己接著看下去。


    他是皇帝,總不能當著外人的麵顯得心緒不寧。


    還是為個要嫁人的人。


    但在那一聲嘹亮的“禦前司言女官沐氏到”傳進來的時候,賀蘭世淵還是按捺不住心裏一沉,手上的折子一合,抬了抬眼:“傳吧。”


    此前沐容作為時刻隨侍禦前的人,還沒以如此正式的方式被傳過……


    委實覺得別扭,全身都別扭,明明知道殿裏的人她都認識,還是說不出的緊張,頭都不敢抬地走進去,過門檻的時候還險些跘一跤……


    驚得吸了口氣,站穩腳繼續假裝沒事地往裏走,到了禦座前七八步的地方停了下來,斂裙下拜:“陛下大安。”


    “免了。”賀蘭世淵一抬手,口氣還算正常。隨和地笑著開了句玩笑,“這麽久,迷路了?”


    “……”沐容愣了愣,哪裏久了?路上明明沒敢耽擱,雖說進宮後步子不快,但在宮裏跑得話本來也不像個樣子好嗎?


    皇帝無聲地一喟,笑意微凝:“也是有日子沒迴宮了,成舒殿的門檻有多高都不記得了。”


    他注意到了,她在門口跘的那一下。


    沐斐聽得有點不安,覺得二人間的氣氛不大對頭。可又不了解什麽,隻能悶聲聽著。


    皇帝似乎緩了口氣,又向沐容道:“也沒別的事,就是說說你的婚事。”又指了指沐斐,銜著笑對她說,“你自己和你父親說吧。”


    話頭拋給了沐容,沐容在幾個說話方式之間躊躇了一番之後還是覺得直言最好,兜圈子浪費時間沒意思。便朝著沐斐一福身,輕言道:“父親,瑞王殿下……想娶女兒迴去作正妃。”


    瑞王?沐斐難免一怔,驚疑不定地看向皇帝:“陛下的意思……”


    “朕沒意見。”皇帝口氣輕輕地答道,旋是一笑,“就看你舍不舍得嫁女兒了。”


    ……最好是舍不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當爹的攔下來最好了!


    沐斐倒是沒直接給出答案。關乎女兒一世幸福的事自然要問個清楚,她是如何和瑞王相熟的他都不知道,就算這事多半反駁不得,也總得聽聽經過。


    想了一想,自己迴錦都後是迴了趟家的,雖然停留時間不長,但確實沒見到沐容。


    沐容沒在宮裏、沒在家裏,那是……直接住到瑞王府上去了?!


    於是沐斐找的話茬很是合適:“爹先問你,怎麽到宮外去了?”


    “女兒在……瑞王府住了些時日。”沐容答道。


    果然是這樣?!沐斐仍覺得有些意外,該不是先斬後奏已經成了瑞王的妾室了吧,那還跟他打什麽招唿啊……


    沐容這現代人不明白沐斐在擔心什麽,皇帝倒是不難猜到。睇了睇沐斐驚訝的神色,輕咳了一聲,解釋道:“沐大人別誤會,沐容是在瑞王府養了一陣子傷,沒別的事。”


    沒“別的事”就好,沐斐鬆了口氣,蘊起些許笑意又問沐容:“好端端的,怎麽把自己弄傷了?”


    不怪沐斐想不到她是被動了刑,宮女若是那樣受了傷哪有去王府好好養著的道理?是以沐斐自然而然地覺得她是不是辦事的時候不小心弄傷了自己。


    沐容一聽卻差點咆哮了:爹您怎麽想的啊!!!我像那麽不靠譜的人麽!!!我其實是差點被禁軍都尉府打死了好麽!!!


    咦……我還真像那麽不靠譜的人……


    所以您之前那女兒也特不靠譜是嗎?!


    沐容扯了扯嘴角,忍著心中的咆哮體不說,答得溫婉大方:“前些日子,生了點……誤會,所以……”


    皇帝就在旁邊,她直截了當地說“陛下把我送禁軍都尉府去打掉了三層皮然後發現我是冤枉的巴紮黑”好像不合適。


    “是朕冤枉了她。”


    “……”


    沐容心說陛下您忒不給麵子。期期艾艾地扭過頭去,見皇帝仍舊無甚表情,手輕支著額頭,微有一哂,續道:“也是禁軍都尉府抗旨不遵。事情還在查,委屈了沐容,沐大人別怪罪。”


    沐容撇嘴:誰敢怪皇帝啊……


    沐斐果然也隻是一揖:“臣不敢。”


    這篇揭過去不提,事情還得繞迴瑞王要娶沐容上。眼見皇帝在場,拿主意的自不能是他二人,父女倆大眼瞪小眼地發著愣,等皇帝發話。


    “馮敬德。”皇帝叫了大監來,“傳左相廣盛殿覲見。”


    沐容當場要嚇瘋了:這事兒您不用叫左相大人來吧?!


    皇帝一邊站起身一邊又道:“議祁川旱災的事。”


    “……”沐容和沐斐麵麵相覷,心想陛下您思維太跳躍了……


    把他們扔在這裏什麽意思……


    “沐容。”皇帝腳下一停,默了一會兒向沐容道,“你們商量著,定下來跟朕迴個話就行。”


    便再沒看他們一眼地往外走了,似乎全不在意。


    .


    賀蘭世淵跨出殿門深吸了口氣,覺得五髒六腑都壓抑得難受。忍不住地在想,若是自己當真強要了沐容呢?她能怎樣?


    還不是得乖乖當他的嬪妃!


    可又忘不了她那般直白且不留餘地地告訴他:“奴婢不喜歡宮裏。”


    第55章 太妃


    也許有的時候事情會在不盡人意的時候峰迴路轉讓人感歎一句“臥槽嚇死爹了”,但更多的時候……


    事情還是會順著意料中的方向走,然後讓人喟一聲“天不遂人願”。


    便如賀蘭世淵眼中的沐容的婚事。


    不論他怎樣期待著沐斐不答應才好,不知皇帝這個心思的沐斐為女兒的幸福著想,還是答應了。


    沐容也沒有異議。即便自知心裏多多少少仍念著皇帝的好,或者說,從那抽象的“感覺”的角度來說,她對皇帝的“感覺”比對瑞王還多些……活了這麽多年的她到底也還知道,單純的愛情可以隨心所欲奮不顧身,但是談婚論嫁的時候,總會牽扯上許許多多的客觀因素。


    比如未來的生活。不論皇帝待她多好,讓她做妾的話……她這個二十一世紀的姑娘實在是接受不了啊!


    .


    按皇帝的意思,沐容既然是要做正妃的人,提前去瑞王府住下不合適,還是明媒正娶迎她過門才是。故而該是迴沐府住著,可沐斐到底要務在身,不幾日就要返迴靳傾,思來想去,就讓沐容還留在宮裏,從宮中嫁出去也好。


    宮中賜出去的宮女多是如此。


    是以這些日子沐容累到吐血——不是禦前事多,是來送賀禮的人太多。沐容看著那琳琅滿目的賀禮,隻好歎一句六宮妃嬪真是恨得深愛得切啊——一件件禮物都價值不菲,就算她是外行,也看得出那些個首飾的質地和做工皆要花大價錢,遙想從前被淩姬和穎貴姬下過怎樣的絆……嘖嘖,不想也知道她們是真心高興她這個眼中釘可算嫁出去了。


    “嘁,好像我先前多惜得跟她們搶陛下似的。”沐容撇嘴。


    十雨在邊上一手托著腮,一手輕搖著團扇,口中吃著一塊果脯笑吟吟道:“得了便宜賣乖?人家送禮賀你大婚你還有理了?不要給我!”


    “……”沐容挑眉,偏過頭神色淡淡地睇著她,俄而一字一頓道,“就不,你打我呀。”


    “摳門樣兒。”十雨說著朝齡兮吐了吐舌頭,“要當王妃的人了,臨嫁了也不給留個念想?”


    “嘁……”沐容剛又要頂她,房門恰被叩響了,輕輕地兩聲,提醒她們外頭有人等著迴話。


    “誰啊?”沐容一邊揚聲問了一句一邊去開門,見外麵是文俞。


    文俞探頭往裏瞧了一瞧,確定都是熟人,才進了房,把沐容也拉了迴來,闔上房門道:“收拾收拾,跟我去成舒殿。”


    沐容一愣,提步就要往外走。這一身妝容挺穩妥的,收拾個什麽?禦前的規矩她又不是不知道。


    “迴來迴來……”文俞又把她拽迴來了,“別急,你猜誰在?”


    “文大人。”沐容不滿地翻了翻眼睛,“咱不賣關子了,成不?您有事說事。”


    別迴迴都給她來個“請聽下迴分解”。


    “珍太妃迴宮了。”文俞簡短道。


    ……珍太妃?誰啊?


    哦,太妃嘛,聽著是皇帝的庶母。不過為毛是“迴宮”?她之前紅杏出牆了?


    而且太妃迴宮跟她有毛關係……


    看了看一臉呆滯的沐容,文俞迴過味兒來,沐容此前沒見過她,估計連聽都沒聽說過,一拍腦門,解釋道:“瑞王殿下的生母!”


    ……什麽?!


    沐容頭一個反應是倒抽冷氣,第二個反應時下巴差點脫臼。


    瑞王的生母,那……那就是她的未來婆婆……


    臥槽為什麽沒聽瑞王提過啊?!她完全忘了婚後還要處理婆媳關係這檔子事兒啊!


    於是認真理了妝容,琢磨著老人家……而且還是喪了夫的老人家,大概不喜歡太鋪張,於是穿得格外清淡,隨著文俞一並往成舒殿去,文俞一壁走著一壁快速解釋:“這珍太妃在先帝駕崩後就去了煜都舊宮居住,好幾年了。這迴突然迴來,莫說陛下……瑞王殿下也覺得措手不及。”


    腳下微微一頓,又道:“來了就去了成舒殿,緊接著就說要見你。”


    沐容聽得心裏發毛,一邊發毛還要一邊安慰自己:別緊張別緊張,兒子要大婚了她當然要見見兒媳婦嘛,不見才不正常,不見才不正常!


    可還是……好……緊張……


    尤其是在感受到成舒殿的異樣沉悶之後,沐容心驚得骨頭都酥了。


    “陛下大安、珍太妃大安、殿下大安。”沐容壓著惶恐穩穩拜了下去,看不到三人的神色。


    瑞王自她入殿便始終看著她,卻到底不好發話叫起;珍太妃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皇帝則是睇著太妃,見她悠悠地端了茶盞起來要品茶,顯然沒有叫起的意思,心底略有不快,掃了沐容一眼,淡道了句:“免了。”


    “謝陛下。”沐容一叩首,輕拎了裙擺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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