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容等著皇帝發話、以便再給使節翻譯,殿中默了一默,聽得皇帝清朗一笑,卻是說了一句:“代朕多謝汗王。克特,你身邊這傳譯官……倒是挺有意思。”


    “……”沐容一滯,翻了句“陛下說多謝汗王”,後麵的話她想了一想,覺得若是照皇帝原話翻譯,使臣難免要覺得皇帝連自己跟前的人都不熟,即便不這麽想大概也沒什麽話可迴,大庭廣眾之下豈不是尷尬?


    “陛下問您,為什麽找個宮女做傳譯,您的傳譯官呢?”沐容微微笑道。


    使臣自是如實跟皇帝解釋了原因,說傳譯有事未來、禁軍都尉府差來的人又未及趕到,索性有這宮女相助……


    不管怎麽說,最後一句話讓沐容很是高興。方才齡兮說她有“大麻煩了”多半是因為她方才的舉止失儀,如此這般怎麽也能減減罪吧?


    使臣又施了禮,去旁邊落座,沐容看著應是沒自己什麽事了,也再次行了大禮,口中剛道出那句“奴婢告退”,便聽得九階之上的皇帝帶著幾分玩味之意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沐容……”沐容道。


    皇帝愣了一愣。宮人自報名字,多半報個平時常叫的名字便是,若有家世不一般的貴女入宮為女官,則會自持身份報個“某氏”,慕容?怎麽聽著像是話說了一半似的……


    “慕容……什麽?”皇帝把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


    沐容啞聲一笑,知是皇帝誤會,解釋道:“奴婢姓沐……名容。”


    一聲略顯尷尬的輕咳之後,皇帝“哦”了一聲,便讓她退下了。


    3禦前


    宮宴散後,皇帝走出輝晟殿,往成舒殿走去。大燕朝皇宮,輝晟殿、廣盛殿、成舒殿並稱三大殿,其中用作宮宴及大朝會的輝晟殿在最前、作為帝王寢殿的成舒殿在最後。


    宮宴時喝了些酒,皇帝便懶得乘步輦,想隨意走走醒醒酒。剛從輝晟殿旁拐過彎去,就聽到一句有些尖銳而不服的“那不然呢?!”


    皇帝停了腳,且又往後退了一步,退迴那彎道處凝神看著。月色下,顯是個級別高些的宦官在斥個宮女什麽。


    似乎是方才那個給靳傾使節作傳譯的宮女……


    .


    沐容心裏委屈壞了,她本以為就算被罰了也是因為自己跑下輝晟殿的事。誰知被管著外殿的宦官、也就是她的頂頭上司錢末好一頓罵,原因竟是因為她方才在殿裏“不給皇帝麵子”。


    奇了怪了,不過就是因為皇帝誤以為她姓慕容、問她叫什麽,而她理所當然地照實答了“姓沐名容”,這也算不給皇帝麵子?


    是以麵對錢末的斥責,沐容很是理直氣壯地頂了一句:“那不然呢?!”


    “當著文武百官、內外命婦的麵,你敢這麽駁陛下?”錢末陰陽怪氣地道,“莫說陛下誤會,就是陛下真給你改姓了慕容,你能如何?”


    那照著這意思,她剛才是該隨口編個名字,這事便過去了。沐容就奇了怪了——照著他們的“三觀”,如此難道不算欺君麽?


    “奴婢實話實說罷了,大人你想怎麽著?扯個謊話來騙陛下,欺君之罪,奴婢等著被誅九族麽?”


    氣勢洶洶,顯然不是個小宮女該有的態度。


    錢末被頂得怒了,不管沐容這話說得有理無理,到底是太沒規矩——從外殿到殿外侍奉的這一群宮人全由他管著,還沒見過哪一個敢這麽直言頂撞,旁人就算當真心有不服,也都是忍著就過去了。


    尖聲輕笑,錢末招手讓身後隨著的兩名宦官到近前來,冷睇著沐容吩咐道:“押去宮正司,把嘴堵上杖責二十,我看她這張會說鳥語的嘴還能不能伶牙俐齒。”


    ……混蛋!


    沐容當下心底便是這反應。按說麵前這人官職比她高,若有理便說理,即便沒理了,他扭頭就走她也不能不依不饒。怎的官大一階還就非要壓死人才算完?


    眼見沐容一時嚇得怔住,閉了口,錢末卻沒就此閉口,更是刺了一句:“會幾句鳥語就沒規矩,非得折折你這翅膀不可。”


    這話如同火上澆油,說得沐容也怒了:“你憑什麽!”在兩個宦官伸手抓住她的同時,沐容喊了出來,“你說我駁了陛下的麵子!可陛下在輝晟殿上都沒說什麽!輪得到你來罰我!”


    無力還手,沐容心中簡直體會當初讀明史時,明末忠臣受宦官打壓時的悲壯,悲痛欲絕中就效仿書中英烈般罵了出口:“閹官!你欺君罔上不得好死!你……你仗勢欺人殘害忠良!你……動刑一時爽,全家火葬場!”


    ……不對。


    沐容很快改了口:“你動刑一時爽,全家亂葬崗!”


    .


    “……謔。”背地裏正看著熱鬧的皇帝當即就哭笑不得地扶了額頭,心說這丫頭真有意思,誰借她的膽子這麽罵人?


    示意隨侍的宮人們止了步,自己便提步過去了,走到近前揮手吩咐了一句:“放開她。”


    幾人俱是一愣,旋即忙不迭地拜了下去,同聲道:“陛下大安。”


    “旁人都退下。”皇帝的聲音沉沉的,錢末連同另外兩個宦官一叩首,連忙退下。


    沐容很有自知之明地清楚,這個“旁人”是除她之外。


    暗唿一聲完了,莫不是那判官發現弄錯了人,她才該是那“命該如此”的,便要今日取她性命?


    “話不少。”皇帝語氣未變,壓得沐容不敢抬頭也不敢說話。


    “‘動刑一時爽,全家亂葬崗’?”皇帝淡看著她,“這都哪兒學的話?”


    新浪微博……


    沐容忍著緊張一叩首:“奴婢失言,陛下恕罪。”


    這次認錯倒是認得快了。


    “嗯……”皇帝頓了一頓,又問她,“靳傾語跟誰學的?”


    沐容老老實實迴說:“奴婢的父親是駐靳傾使節。”


    其實是在學校學的……


    “哦……”皇帝了然地點了點頭,這倒是正常了。又看了她一會兒,明顯覺出她很是緊張,終有一笑:“起來吧。”


    “謝陛下。”沐容又一拜,拎裙起身。習慣性地抬頭,目光在皇帝麵上一停她便滯住了。這是頭一次看清這大燕的帝王長什麽樣子,之前隻看到過個側影或者聽過聲音。那聲音一直沉沉穩穩的,極盡帝王威嚴。


    長得倒是很清雋嘛……


    再一定睛,與皇帝視線一觸,沐容乖乖地低下頭去。一聲不吭,一副任人宰割的乖巧模樣。


    “嗬。”皇帝睇著她笑聲輕輕,繼而隨意地倚在了旁邊的牆壁上,略有幾分玩味道,“你叫沐容,是吧?”


    “是……奴婢沐容。”她的拘謹和皇帝的隨意大相徑庭。


    “姓沐名容。”皇帝又道。


    “嗯……是……”沐容心裏忐忑壞了。


    皇帝的口氣愈顯輕鬆:“現在什麽位份?”


    沐容一滯,答說:“從八品……”


    從八品什麽來著?她隻覺這宮中等級森嚴、品秩太難記,記了好久,雖是背下來了,但隻能一級級往下數著才能背出來,單個拎一個出來問她,她是決計反應不過來的。


    皇帝一時也沒開口,看她一副絞盡腦汁的樣子很好奇她在琢磨什麽。過了一會兒,看她唇畔翕動,再過一會兒,聽她不知不覺中背出了聲……


    “從五品女史、正六品待詔、從七品典侍、正七品選侍、正八品恭使……”


    “從八品長使。”皇帝適當地接了口,沐容恍然大悟:“對!”


    “……”皇帝愣是啞了,過了少頃,扯了扯嘴角,帶著幾分嘲意問她,“姑娘,你進宮多久了?”


    “……”沐容再度低頭不吭聲。一是被譏嘲的不快;二是……她確實不太清楚自己到底什麽時候進的宮,總不能按穿越時間告訴他“半個月”吧。


    “靳傾話說得不錯。”皇帝一笑,思量著道,“別在外麵候著了,來禦前吧,朕身邊也需要個傳譯官。”繼而一頓,又糾正道,“傳譯女官。”


    就算是再習慣了現代生活、再習慣了“人人平等”,沐容也知道目下身在古代,皇帝這聽似商量的話絕不可能是商量的意思。


    心裏到底是不願意跟他走得太近——“伴君如伴虎”這話她很清楚,但實在是沒膽子再死一次。


    遂俯身一拜,道:“諾,謝陛下。”


    .


    沐容答應便答應了,自從八品長使一躍到了從六品典侍,給自己的升職點了個“讚”之餘,她敏銳地覺出了禦前的風聲仿佛不大對頭。


    背地裏悄悄打聽著,沐容這才得知是自己想得太簡單——她覺得君主製嘛,皇帝需要什麽人還不是隨意往身邊調?倒確實是隨意往身邊調,但她委實是皇帝繼位四年以來的頭一個。


    史開先例……


    於是宮中都傳了個遍,說皇帝身邊多了個紅人。六宮嬪妃更難免覺得,再這樣下去,往後不好收拾。


    嬪妃且先不說,禦前看她不順眼的就不在少數,有些加著掩飾、有些根本就不掩飾。


    沐容心底琢磨著,當真跟混職場無二,事已至此,得先在禦前站穩腳才行,不然日後這日子可不好過了。


    並且……這和混職場到底還是有根本的不同:職場上,混不下去不過辭職了事;這宮裏,看她不痛快的“同事”大可能把她往死裏踩。降職是小,喪命是大啊!


    想了想宮中常見的幾種死法:杖斃、賜酒、賜白綾……


    這還不算完,死了多半還沒有好好安葬的,多是往外一丟了事。


    沐容身上一陣寒噤,如是罵了錢末一句“全家亂葬崗”把自己罵去了亂葬崗多不值當……非得努力地好好活著不可!


    .


    說是“傳譯女官”,其實準確的說,她是在其他女官的基礎上多了個“傳譯”的職能,平常端茶送水的事照做不誤。


    這些活是一眾宮女輪值的,沒什麽稀奇也沒什麽難的。這日沐容本是歇著不當值,大監馮敬德卻專程來找了她,讓她去禦前侍奉著,原因是:“靳傾使節來覲見了。”


    於是她這個傳譯得去。


    入殿間正好碰上來奉茶的宮女也正進殿,那宮女叫嫵芸,和她一樣的位份,資曆卻比她老多了。


    宮中做事得有眼力見,像沐容這般本就受人排擠的更是。入殿見了禮,沐容便上前同她一起奉茶,嫵芸從小宮女手中的托盤裏取了茶盞,遞與沐容、沐容再呈過去。


    如此奉了兩盞茶給同來的朝臣,第三盞是給那靳傾使節克特的了。沐容伸了手去接,卻是還沒拿穩,嫵芸就鬆了手。


    茶水灑了一地,碎瓷散落。


    心知從旁的角度看,多半都是覺得她沒接穩,沐容狠狠一橫嫵芸,心中道了一句“長得挺漂亮你背地裏玩陰的?嗬嗬!”


    轉而對克特道了一句:“i’m so sorry about that.”


    4淩妃


    已規規矩矩下拜謝罪的嫵芸聞言一怔,全然不知沐容在說什麽。但聽得沐容與克特又有幾句對答,才見她朝皇帝拜了下去:“陛下恕罪。”


    皇帝見狀,同樣難免好奇她方才與克特說了什麽,淡有一笑,也沒叫她起身,便問:“剛才說什麽呢?”


    沐容一拜,朗朗迴說:“奴婢說對此很是抱歉,他說不要緊;奴婢又問他有沒有燙著,他說沒有。”


    看她答得麵不改色的,好像對此事並不在意。明明是她沒接穩茶盞,看著倒還沒嫵芸緊張。皇帝遂又淡道:“怎麽罰你合適?”


    於是又見沐容和克特嘀咕了兩句什麽,沐容迴話說:“克特大人說……隨陛下的意。”


    ……居然就這麽問了克特的意思?還就老老實實地迴了“隨陛下的意”?皇帝心中不住啞笑,暗道這姑娘真夠實在。明明知道他聽不懂靳傾話,她便是從中使個小聰明給自己脫個罪也沒什麽大不了。


    輕輕“哦”了一聲,便擺手讓二人退下了,誰也沒罰。


    .


    二人起身一福,恭敬地退出成舒殿。到了旁邊的小間候著,剛一進門,嫵芸便被猛地一拽,一聲驚唿剛出了口,整個人就被抵在了牆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禦前女官手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荔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荔簫並收藏禦前女官手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