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心中淒涼,姐姐大概是被重逢的喜悅衝昏了頭腦,說什麽雨瑤族的尊貴,卻不想自己如今是何等身份——一個被閹割了的太監,連做男人的能力都喪失了,也不能再為家族生育一兒半女,還談什麽希望呢。但望著淑妃眼中殷切的神色,卻不忍強調這個可悲的事實,隻得轉開話題道:“姐姐,我雖身處卑賤,姐姐卻已貴為淑妃娘娘。憑借你的姿容無雙,得浴聖恩,又誕下皇太子,若能以此固寵,也算是苦盡甘來,方堪為雨瑤族的希望。”


    淑妃眼中流露出掩不住的恨意:“你不明白,若沒有當年皇上的一紙詔書,右僉都禦史韓雍又豈會帥兵入侵?我族千百年來,隱居在大藤峽,極少參與其他瑤族支派和周邊民族的征戰,可謂一個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竟不知緣何遭遇明軍覬覦,惹來那樣一場戰禍!你當初年幼,或許不記得那是怎樣一場滅族之恨,雨瑤七千壯丁慘遭殺戮,一應未遭毒手的王族婦幼也全被押解入京,繩捆索綁,風餐露宿,顛簸千裏,到達京城還能保住性命的不過數十人!連母親也在中途被他們不知押解到何處,從此再無音訊。我雖能保全性命,又豈願做他們大明朝的嬪妃!”


    小雨聞言一顫,道:“姐姐的意思,連母親她也……”


    淑妃歎道:“是啊,我們雨家承襲大祭司之職,遭遇的禍患竟比其他家族更甚一籌。尤其是族中女子,來京路上慘遭虐待,無端消失或死於非命者無數……這些慘狀皆我親眼所見,實不願描述給你聽。”


    小雨望著淑妃微蹙的眉頭,也能隱約憶起當初的零星片段,母親故意拿泥土把自己的臉和衣服塗抹得肮髒不堪,並極力迴避與自己相認,想來也是處於深切的保護之情吧。


    淑妃深深吸了口氣,續道:“我也是在母親的保護下一路遮掩,才得以逃脫厄運。入京後,便取了名字中的諧音,謊稱姓紀,因為略曉漢語詩書,有幸派在藏書閣辦事,日子久了,便被人淡忘了瑤族的身世,反倒得以苟活。可惜卻無力救助其餘族人,隻知道活下來的人都在京師為奴為仆,散落飄零,音訊難查。至於你,這些年來我一直設法追尋你的下落,直到前兩年,才大致確定你就是昭德宮的小雨公公。”


    “原來姐姐早知我在昭德宮,既如此,何不遣人來尋我?”話一出口,小雨便知自己問的幼稚。淑妃美目中透出的那抹化不開的憂慮和哀傷,早已說明了一切苦衷。是啊,不論是她還是自己,淪落禁宮,無親無靠,想在這充滿血雨腥風的地方生存下去是何其艱難?若不幸被人探知身世底細,更不知招來怎樣的禍患!她一介藏書閣女官,生了皇子都藏匿在冷宮裏六年來不敢聲張,即便如此低調行事,仍躲不開萬妃的虎視眈眈,便是自己知道的,包括蔻兒在內的數名昭德宮宮人,都曾接受萬妃旨意先後去調查情況和伺機下手毒害她。而自己此番終能與她會麵,竟然也是因由貴妃的刺殺任務……倘若自己魯莽行動,因此害了雨瑤族僅存的親人性命,豈不要後悔一生?想到這裏,隻覺遍體生寒,冷汗森森。


    淑妃似乎看透小雨的心事,輕輕撫摸他的手背,苦笑道:“你在萬貴妃身邊這麽多年,此行原本的目的也必是加害於我。這些我都明白,你身不由己,不要自責。”


    “姐姐,我……”


    淑妃搖頭打斷了他的話,“姐姐自誕了皇子後便患上虛症,之後護著孩子,日夜擔驚受怕,又屢次遭人下毒,雖大難未死,身子卻已是風中殘柳,命必不久矣。萬妃處心積慮要我性命其實大可不必,蔻兒和張敏死後,我便知死期將至。所幸這次貴妃派你前來執行任務,我千盼萬盼,終於算是能見你一麵!”言畢又禁不住一陣激烈的咳嗽,單薄的身軀痛苦地縮成一團,掩唇的絲帕上竟是殷紅一片。


    小雨聞言心中酸楚,輕輕幫她擦去嘴角血痕,蹙眉道:“姐姐莫作此言,你青春韶華又美貌高貴,皇上先前或許不查,如今既然認子歸宗,還將孩子冊立為當朝太子,足見對姐姐的寵愛。姐姐何必如此憂心?”


    淑妃輕歎道:“你久處昭德宮,豈不知萬貴妃的地位和手段?便是皇上又能奈她何?”


    小雨低頭不語,半晌方語帶堅決地說:“所幸我正是昭德宮的奴才,便是廢人一個別無所長,這件事上卻一定會想辦法保護姐姐。”


    淑妃眼中又落下一串珠淚,疼惜道:“我不許你說自己是奴才、是廢人!姐姐命不久矣,你不要冒險保護我。但此後雨家的重任,瑤族的希望,卻通通要落在你肩上了!”言罷,伸手入懷,勉力從小衣中掏出一物。


    小雨定睛看去,乃是一塊雨滴型的琥珀,晶瑩剔透的金黃色珀身散發著神秘的光澤。淑妃輕輕把這顆琥珀放在小雨掌心,小雨借光凝望,能看到這顆雨滴內似乎層層套疊著無數的雨滴,雞卵大小的一顆,竟似蘊藏著無窮的空間,而空間的最深處,幻作一字,小雨雖不懂瑤文,對這個字卻印象深刻,正是瑤文中的“雨”字。


    淑妃低聲道:“這枚神珀曾經鑲在族母權杖之上,象征著雨家大祭司的身份和權力。你還記得吧?”


    小雨幼時深受族母的疼愛,常在她懷中嘻鬧,確實對這個無窮深遠的琥珀雨滴印象深刻,不禁歎道:“難為姐姐這麽多年竟能把此神物留下來!”


    淑妃道:“滅族之禍,也不知領頭的明軍到底覬覦何物?族母遇刺後,母親知道權杖那樣的物件必然難以保存,才偷偷摘下這顆神珀貼身藏著,一路兵荒馬亂,她出事前又叮囑我務必存好。所幸這些年來,我沒有辜負母親的叮囑,如今是時候交托給你了。”


    小雨道:“雨家向來是母係為本,族母的權力應由母親接掌,如今母親不在,繼任人自當是姐姐。姐姐怎可把它交於我呢?”


    淑妃言未出口,又激烈地咳了起來,小雨幫她拍了半天,卻見她蒼白的麵頰咳出一抹紅暈,額頭上也滲出冷汗,情況甚是艱難。小雨心中著急,便想起身傳喚太醫,卻被淑妃挽住手腕,雖是咳得無法言語,臉上竟是一番挽留之意。


    正此時,門簾一動,卻露出一個孩子的麵龐,正是皇太子佑樘。


    朱佑樘見母親病容憔悴,唇角有血,勉強支著身子坐在榻上,卻拉著一個外人的手臂,眼中淚光點點,心中滿是疑惑,趕緊跑進屋,翻身上了軟榻,依進母親懷中,輕輕親了親她臉頰上的淚痕,卻不忘防備地斜眼打量小雨一番。


    “娘,你是怎麽了?是誰欺負你!”小小孩童,臉上已斂了稚氣,換上一副戒備神情。


    淑妃勉強忍住咳,憐愛地拍拍孩子的頭,柔聲道:“皇兒乖,娘這裏沒事,有要事和這位小雨公公說,你先去玩吧。”言畢便召喚侍奉的宮女進來。朱佑樘一臉不放心地盯著小雨再三打量,才隨著宮女出門。


    淑妃再次屏退了眾人,端起藥湯喝了一口,又是一陣喘息咳嗽。小雨想扶她躺下休息,淑妃卻隻是搖頭,許久才喘過氣來,歎息道:“我心中萬語千言,實乃緊要無比,今番見你,若不能傾吐,日後卻不知是否仍有相見之期。”


    小雨見淑妃連皇子進來都無暇照管,知道她必是極珍惜這難得的相處時間,也不多作無謂之言,靜靜坐在她身側。


    “我們雨家氏族以母係相傳,與中原的父係傳統文化大為不同。族母為尊,所有族中女兒和她們養育的子女都在娘家的大家庭中長大。雨家的女兒婚戀自由,可以隨心與外姓男子交往,所育的子女,父親為誰並不重要,他們都是雨家共同的孩子,由雨家的所有成年女性共同負責養育,而雨家的成年男性,雖然是孩子們的舅舅,卻承擔父親的責任,與自己的姐妹們一起維持著一個同姓大家族的繁榮。”


    小雨若有所思半晌,小時候的家族印象的確如此,但如今聽淑妃解釋起這樣一套完全迥異與中原父權的家族製度,一時卻也不甚明了。


    淑妃歎息道:“姐姐沒有時間與你解釋更多。你隻需謹記,對我們雨家而言,孩子並非秉承父業,而是母家的延續。世人隻道我生下皇子,藏匿至今,如今終於母憑子貴,可以指望著皇兒有一天繼承大統,無限榮華。可在我心裏,樘兒他不是什麽皇子,他是我們雨家的孩子,是我們雨瑤族的血脈!當初我隱姓埋名躲在藏書閣,從未盼望也從未料到會與當今天子有這一段荒唐的偶遇,更未想過要與他生下孩子。之後我百般推脫,刻意忽略帝王的注意,偷偷在冷宮撫養樘兒,便是不想讓這個孩兒與大明皇室有任何牽連。”


    小雨望著淑妃緊蹙的眉頭,不禁歎道:“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麽姐姐如此美貌,這些年來卻未得皇寵,卻原來是姐姐刻意躲避的緣故。可惜姐姐這一番想法隻怕在這偌大的後宮中也無人能解,試問哪個妃子、哪位宮人不是想千方百計邀寵,又有哪個後宮的女人不希望為天子誕下龍種?若萬貴妃知道姐姐竟然一心一意盼望皇上對你們母子冷落和淡忘,恐怕這些年來也不會處心積慮視姐姐為剪除對象,害你憑白蒙受這許多苦難。”


    淑妃聞言忍不住潸然淚落:“是啊,這其中的委屈和無奈,牽扯著一段被掩埋的族仇家恨,豈可輕易與外人道也?真是千辛萬險,有苦難訴……”言到辛酸處,又是猛烈地咳嗽數次。


    小雨扶著她單薄的身軀,見淑妃掩口的絹帕上已被鮮血浸透,忍不住安慰道:“姐姐莫急,最艱難的時候都過去了。”


    哪知淑妃掙紮地搖頭,握著小雨的手也更緊了幾分,“雨兒,最艱難的時候才剛剛開始啊!以前我偷偷養著樘兒,隻盼他平安長大,日後得了機會重返瑤鄉,遠離京城的血雨腥風和皇室爭鬥,一心做個雨家的後人,為修複殘破的家鄉盡些力量。哪曾料想如今皇上非但認了他,還一時衝動封他做了皇太子。他一個幼子,無依無靠,強敵環伺,朝不保夕,要我如何放得下心!我拖著這久病的身子苦苦掙紮至今,就是盼著能與你重逢,或許憑借小雨公公你在宮裏的手段,樘兒還有一線生機。要知道,在雨家,你就是他的親舅舅,是承擔保護他,教養他重任的那個人!”


    小雨聞言苦笑,心說我一個低微的太監,作皇太子的舅舅,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話,這樣的責任,怎承得起呢?卻見淑妃又咳出一口鮮血,眼中滿是懇求之意,聲音顫抖卻語意堅定,“什麽太子,我絕無半點奢望他日後能繼承大明江山。倘若日後你有心遠離宮闈,便帶了我兒同去。大藤峽雖然破敗,卻是雨家千百年來守護的家園,他是雨家的後人,在那裏平安度過一生,我已心滿意足。”見小雨沉默不語,哽咽道:“姐姐明白你的艱難,隻是樘兒年紀尚幼,瑤族之事我無法對他說起,隻能拜托你日後慢慢教導,讓他了解……”


    話未說完,卻聽院中傳來響動,似乎有人往殿中而來。小雨心下警覺,貼身收起琥珀,扶著淑妃躺下,恭恭敬敬地俯身下拜道:“請娘娘好好歇息將養,小雨改日再過來探望。”


    淑妃領會,不再挽留,輕輕說:“小雨公公有空可以去藏書閣走走,妾身這些年整理了些許書卷,或許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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