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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零一章鄔雙國士


    淩嘯會怎麽辦?


    問這問題的人,又豈止八阿哥兄弟而已,整個閩粵大地都在拭目以待著呢。


    和中國的其他地方一樣,閩粵也遭受到了康淩決裂的巨大衝擊。隻不過,作為一個漸漸開始在革新措施中受惠的“亞洲工場”,這裏的官民對於康淩決裂的態度,八成的迷惘中有七成的惋惜,七成的惋惜中有六成的無奈,六成的無奈中有五成的憤憤~~~革新一垮,好日子就要到頭了。所以,聽到淩嘯護衛艦隊抵達廈門鼓浪嶼,前去迎接他的,可不僅僅局限於閩粵軍政大員,幾乎大部分的頭麵人物全都去了。


    毫無疑問,這場麵,就是新利益集團給淩嘯施加的一種壓力。但淩嘯所麵對的壓力,又豈止是這一個層麵而已?


    人群中,他沒有看到黛寧姑姑的身影,也沒有看見欣馨、雅茹、蘭芩、瑾虹四個愛新覺羅氏妻子,甚至於代理軍政的十三阿哥,也慮於身份等諸多問題而沒有前來。但淩嘯知道,自己那和康熙剪不斷理還亂的家庭裏,肯定是炸了鍋一樣的驚心和憂懼。


    而在港口上的諸多人眾裏,有著永遠都無法消滅掉的腐儒,有著暫時還不能啟蒙起來的農家細民,有著恨不得卷鋪蓋撤資的商戶,有著渾然不知該站在哪一邊的綠營兵將,還有著燒香拜佛祈求和平解決的外省籍官吏,這難道不是複雜的社會壓力?


    同樣的,金虎在第一時間稟報了京師獵鷹的信息,說勤王陸師已經在京城的主動出擊,而且金虎本人也下令龍港海軍總部積極聯絡海外各艦隊,這當然是來自勤王軍內部的唿聲壓力!而人群中洋領事們的身影,以及他們緊緊盯住淩嘯所有表情所表現出來的強烈關注,又何嚐不是一種隻有淩嘯才明白的大國競爭上的壓力!


    壓力的性質都不相同,但無疑都是壓力。然而,所有的壓力折射在淩嘯這裏,都隻是外因。他的決策,隻能是聽從來自於自己心靈深處的內因。。。。。。大丈夫心之所向,雖千夫所指,亦當往矣!


    所以,在這嚴峻的時刻,淩嘯根本就不迴王府,而是率了貼身扈從向嘉禾太學進發。在嘉禾太學擔任教職的鄔思道先生,是被自己視為知己的老師,也是最開明睿智的士大夫代表,擅長於帝王心術和大局剖析。淩嘯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聽聽先生的意見。


    不料,先生今天卻在耍劍。


    從來沒有當眾玩過寶劍的鄔思道,直到淩嘯到了他的靜室門口,他還在向老十六和宏康宏夏兄弟展示著自己的“瘸子劍法”。這情形真讓淩嘯好笑,倚著門框揶揄道,“先生真是好興致,天都要塌下來了,你還在這裏置身事外?要不要弟子給師尊弄副圍棋來,您先和人博弈著,再等前線的消息傳來後,淡淡地道一聲‘兒郎們勝了’啊?”


    “切!謝安的那一套,要是鄔某學得來,豈會是給人當幕僚的命?”鄔思道笑著拜拜手,一麵迎進淩嘯,一麵笑吟吟地看著就要往淩嘯懷裏撲來的三個孩子,自說自話,“書和劍,是華夏士大夫最愛的兩樣物事。所謂‘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幹’,和陸遊的‘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同為我輩讀書人武力匡扶天下的最高境界!嗬嗬,你都要金戈鐵馬了,鄔某才玩玩劍而已嘛,不會連這幹癮都不讓我過一過麽。”


    淩嘯愕然一呆,連忙令賈縱將孩子們領了出去,訝然問道,“先生建議我打?!”


    鄔思道令扈從們沏了兩壺茶之後,忽地盯住淩嘯熟視良久,歎道,“二公子,是你的眼神告訴我,你一定會打!否則,你早就寧願被圈禁也要伏闕苦勸皇上,不會視揚州為龍潭虎穴,挾持了皇太後跑迴廈門來。隻不過,不到最後關頭,你也不會輕易言打!要不然,你怎麽會到我這瘸子這裏來說什麽風涼話,不就是要看看,局勢真的有沒有轉圜餘地麽。不知鄔某猜得對嗎?”


    他人精似的話,把淩嘯從行為上分析得透徹極了。淩嘯伸手為他和自己斟了熱茶,苦笑道,“現在的猶豫等待也好,最終的武力反抗也罷,都是人之常情。。。。。先生啊,我舍不得國富民強的大好機會,我舍不得全國革新的大好局麵,我舍不得君臣如一的翁婿情份,我舍不得。。。。。。”


    “說得對!你舍不得,鄔某自然能理解。可是二公子,你想過沒有,這些你所舍不得的東西,皇上他老人家就舍得了嗎?!”


    鄔思道這一次少有的豪爽和果斷,端起茶杯一陣牛飲,打斷了淩嘯自我辯護式的情緒宣泄,“作為幹臣,你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國家砥柱;作為女婿,你是他最引以為靠的半個兒子;而作為他死後方敢傲視古今帝王的超越事業,更是皇上能夠駕崩瞑目的最大政績!二公子你告訴思道,皇上他老人家,真的就舍得失去你,舍得放棄超越大業?不可能的!”


    淩嘯被鄔思道的一係列反問,問得啞口無言,隻好耐了性子把“凝血壯”、“心悸症”、“蘇合香”等等隱秘說將出來,最後才撫摸了額頭,苦澀萬分地說道,“皇上不行了。以前七旺八旺的時候,他自然想自己的千古明君的聲名多一些,可在行將去見他的列祖列宗之前,皇上多想想怎麽樣給地下的先人們交待社稷皇統方麵,也是人之常情。除了我這權臣,未始不是要準備後事啊。”


    “哈哈哈。。。。。。”鄔思道不僅沒有被康熙將死的觀點所說服,反倒是爆出了連串的朗笑聲,直到他笑得肚子都痛了,這才對惑然不解的淩嘯問道,“好一個料理後事,二公子,你說,普天之下這麽多人,有誰會料理後事,料理到賠上自己的老娘?會料理到賠上最疼愛的十三阿哥?會料理到賠上頗有資質的完美太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難道就不怕把你逼急了,你刷刷刷三刀,把皇太後和兩個阿哥給殺了麽?!”


    淩嘯大吃一驚。他倒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此刻一聽鄔思道說了出來,頓時就是滿腦子的糊塗,而鄔思道還沒有完,“皇上若真是要收拾你,憑他國手布局的本事,陽謀可以遠慮到步步為營,慢刀子削死咱們勤王係,陰謀可以果決到快刀亂麻,在揚州就以他必死之身和你同歸於盡!而他沒有這麽做,不僅放了你安然迴來,不僅托付了太後和愛子,而且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皇上的軍隊都無法在短時間戰勝於你。。。。你覺得皇上會傻到這種連莽夫都不如的地步嗎?”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淩嘯哪裏還用得著重錘擂,滿臉不可思議地驚唿起來,“先生。。。。不會吧,你是說,皇上此舉另有深意?難道,皇上是自覺身子骨不行了,他。。。。他又不忍心對那些不孝子下手,這才向我托孤付老,逼迫我。。。。。鼓勵我造反後輔佐新主?”


    這種揣測當然是匪夷所思的,而且是站不住腳的,康熙與其費那勁,還不如就一紙詔書直接傳位老十三或老十六,再令淩嘯全權輔佐呢,何必搞到天下人血流成河。


    不過,正是因為這種揣測的匪夷所思,鄔思道才更加的願意深究它的可能性,畢竟,“以萬物為芻狗”的皇帝,尤其是自覺將死的皇帝,對天下人的性命考慮,自然要比平時淡薄一些的,誰都不是康熙肚子裏的蛔蟲,又怎麽一分不差地把握住康熙的想法?


    隻要慢慢看事態的發展,淩嘯總會看出康熙的心思的,這一點,鄔思道對弟子有信心。所以,他不想在揣測一個皇帝到底想幹什麽上花太多的心思,畢竟,康淩的“決裂”在鄔思道的眼裏並不太真實,而就算是真的,年輕人終將戰勝日薄西山的皇帝,隻不過,勝利的方法上,卻是有很多學問的。


    “二公子,看不準皇上的心思並不要緊,咱們可以慢慢的看嘛。思道有兩條建議,一,閩粵及各地勤王係軍隊,既要積極整軍備戰,也不搭理揚州傳來的一切皇命,又不公開的豎旗造反,總之,名義上的決不背叛,事實上的武裝割據,一切鎮之以靜,以不變應萬變!二,倘使揚州方麵廣發檄文,揮軍來攻,最好是隻防守,不反擊,甚至是在必要的時候,對閩粵北部山區的貧瘠之地暫做戰略性棄守。總之,忍者無敵!”


    噗嗤!淩嘯一口茶給噴了出來。他聽說過“仁者無敵”,也聽說過“忍者神龜”,卻就是沒有聽說過“忍者無敵”這句話,今天第一次在鄔思道的口中聽到之後,覺得好生的別扭,當即就是一個為什麽問了出來。


    “二公子要當恩仇分明,頂天立地的漢子,本來就該如此禮讓再三,又不是防不住。。。。。更何況,若你要當一代梟雄,一樣也得要如此。”


    鄔思道的話,讓淩嘯莫名其妙。


    可先生的臉色已經突然的陰鬱了下來,悶聲道,“今天,既然我們說了好半天的人之常情,那麽,思道也來和我的學生談一談另外的一種人之常情。當思道的學生,有朝一日真的戰勝了揚州軍隊的時候,思道不能排除,他麵對唾手可得的江山,可能會一念心動。。。。。所以,思道就得要幫自己的學生想好了,這個學生的江山該如何坐穩,如何不讓天下非議,如何不讓手下日後效仿而反?我這個學生,在天下人的眼中,是身受當今天子的鴻天深恩的,政務上的器重、嫁女兒的姻親、托孤幼的信任,凡此種種恩寵天下古今難有。即使當今天子現在出爾反爾,也不能改變這學生受恩深重的事實,所以,皇上在一日,這個學生就不能針對他去反,就不能忘恩負義,就不能對皇上咄咄逼人。。。。。隻能做到‘仁至義盡’,等某位‘暴君登台’,隻能等孤幼‘意外死亡’,方可一搗黃龍,黃袍加身!”


    淩嘯的臉刷一下白了,即使鄔思道和自己師徒情深,這番話,也說得太深了一些。但淩嘯並沒有發怒,也沒有急於去辯白,有的,除了感動,還是感動。。。。。正直的鄔思道,如果不是真的認為隻有自己永遠掌權才是國家的福分,他是絕不會出此無情之言,暗示自己如有非分之想,就必須放任老十四弑君奪位,就必須將胤祥胤祿整死了。


    凝滯的氣氛裏枯坐良久,淩嘯澀澀地說了一句,“師父,你的策略建言,學生會采納。但就學生目前的真心話來說,學生仍是把它當成一種當恩怨分明漢子的教育,和一種利令智昏,權令德喪的警告!至於未來究竟會怎麽樣,學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交心到了這種份上,彼此都很讓人感動。這靜室裏,不再有任何道德上的美醜之分,有的,隻是人性的坦誠真摯,將師徒倆的情誼,溫馨得推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


    巔峰,就意味著師徒間的風雲際會,必須要有個轉型!


    智者如鄔思道,細細地把這種巔峰的溫馨品位了良久,笑道,“二公子,思道想先去英國皇家科學院講學,再去巴黎超越大學遊曆,最後,會在大公子的誌願兵團帳前效力。能給鄔某開個護照憑條嗎?”


    淩嘯的淚水奪眶而出,顫抖著手抓起書案上的紙筆,筆走龍蛇一番後蓋了小印,折疊了交給鄔思道,猛叩三頭,咽聲出門而去,“這就是師父的護照!”


    鄔思道接了過來,赫然就是四個字,“鄔雙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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