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嗚啊嗚……”老人開合著嘴巴。


    “……例如,民俗學家會為了學問而揭開村子的秘密。仿佛隱匿是一種犯罪行為似的,他們揭露秘密。的確,若是放置不管,秘密將會風化,會斷絕,也會消滅,不復存在……近代就是這樣一個時代。近代化使得民俗社會中的共同體解體了,所以有些事是無可奈何的。或許,會消失的事物也隻能任憑消失。但是學者卻說不能就這樣讓它們消失,要加以保護。不過秘密在揭露的階段,就再也不是秘密了。在這種情況下,為了保護而揭露這種悖論是不成立的。一旦泄露就完了,秘密再也不能以秘密的狀態保存下去。觀察者影響觀察對象,是不可避免的現實……”


    所以——黑衣男子說道。


    “所謂共同體的解體,指的就是第三者的觀點被導入共同體內部。結果迷信儀式之類的事物全部遭到排斥,變得徒具形式,失去了它的本質。就算淪為學者的標本也無可奈何。那種東西是屍骸。除了做為標本以外,留著也沒有意義。但是在比共同體規模更小的集團——家庭裏,它還保留著。學者就算能夠揭開村子的秘密,也無法連家庭的秘密都加以揭露。而且即使把家庭問題拿來宰割談論,也難以得到一個普遍性的解答,有時候還會直接變成歧視問題。所以家庭可以說是現代中最後的封建。但是……戶人村卻非如此。這個村子沒有受到現代化浪潮的直接影響,保存了這些事物,是個罕見的例子。當然,因為所謂戶人……指的就是同一戶的人……”


    驅魔師瞪住聚集在大廳中央的一家人。


    “……所謂戶人,是意味著家族的古語。”


    家族。


    原來如此。


    答案一開始就明擺在眼前。


    “戶人村的秘密……不是外人能夠窺見的。一般的懷柔方法,並無法讓他們開示秘密。對吧?雜賀——尾國先生?”


    尾國站在大廳角落。


    “對,你說的沒錯。這個村子——不,這些人防心很重。我先是試圖籠絡亥之介、甚八還有祐吉這些年輕人。因為這些人年輕,思慮淺,對於受到古老規矩束縛也感到質疑。但是就算籠絡這些年輕人也沒用。因為就算拉攏三個年輕人,還有五十幾個老人要對付哪。”


    “尾、尾國,你……”


    亥之介發出驚愕的聲音。


    “原來如此。於是你們一夥人想出了一個計策。你們認為除非把村子淨空,否則沒辦法調查……”


    “把村子淨空?”


    佐伯癸之介叫了起來。


    “是的。如果這是一般情形……不是將村民全部強製帶走隔離,就是加以殺害吧。但是計劃的策劃人山邊極端厭惡殺人及暴力。另一方麵,協助山邊的陸軍男子,正研究著如何操縱記憶與人格。於是……某個計劃啟動了。就是將所有的村民遷移到別處的計劃。”


    “等一下……”木場修太郎問道。“既然能夠操縱記憶,何必那麽大費周章?隻要調查之後讓他們忘記就行了啊。”


    “沒辦法這麽做啊。調查之後,如果那是真的,就必須得將它奪走。而且……無論當時還是現在,都沒辦法那麽隨心所欲地竄改記憶。不是一切都可以為所欲為的。對吧,尾國先生?”


    “是啊。”賣藥郎冷冷地迴答。“山邊先生是個大好人,可是也因為這樣,工作棘手極了,幹脆殺了不曉得有多省事。山邊先生交代,要讓所有的村人自發性地離開村子。所以我來了村子好幾次,設下機關。”


    “什、什麽樣的機關!”


    青木文藏問道。


    “很簡單啊。隻要讓村人的不滿浮出表麵就行了。每個人都有不滿啊。就算旁人看起來恩愛美滿的夫妻,還是和睦的親子,都不可能完全沒有不滿。比起守住傳統的大義,日常無處排遣的不滿,累積起來對人的負擔更大。俗話說情人眼裏出西施,這是真的。但是反過來說,西施看久了也可能變東施啊。那個人說……要來確定看看哪邊才是真的。”


    “好……好過分……”


    那麽——布由雙手撐在榻榻米上,斷斷續續地說。


    “那個時候……村子裏會變得殺氣騰騰,也是因為……”


    “是啊。”尾國聲音陰沉地說。“是我這麽設計的,但是我並沒有騙人,也沒有誘導,而是每個人內心部積壓了大量的不滿。討厭老公、嫌老婆煩、公公礙事、痛恨婆婆……這不是很有意思嗎?明明這麽厭惡彼此,但是在我接觸之前,眾人卻都和樂融融地過日子。你們一家人也是啊,布由小姐……”


    尾國指著布由說。


    “當時你看起來很幸福呢,這裏的每一個家人都很疼愛你哪。可是……其實你非常嫌惡盡管有著血緣關係卻對你抱持性慾的哥哥。你也怨恨視而不見的母親。父親隨著你年紀漸長,看起來愈來愈卑賤;相反地,祖父隻會強迫你們遵守莫名其妙的規矩;而叔叔成天隻知道傻笑,完全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麽,這些人全都一樣討厭。對吧?不是嗎?不,你就這麽說過。你清清楚楚地親口對我這麽說過。”


    “住口!住口!”佐伯布由叫著,掩住耳朵。“可是、可是我……”


    “那是你的真心話。”


    尾國指著佐伯亥之介。


    “亥之介先生,你也一樣。你把對親妹妹發情的自己撇在一旁,卻說你最痛恨墨守成規的父親,但其實這是你反麵心情的顯露。你滿腦子隻擔心自己心儀的布由會不會被甚八給搶走。就算你再怎麽喜歡布由,你們都是兄妹,這段戀情根本無法實現。但是甚八不一樣,布由小姐非常有可能被甚八給吸引。所以你隻好這麽想:甚八隻不過是個下人,而我可是主人——你打從心底這麽想,對吧,然而因為你公開標榜廢除身份製度,所以表麵上隻能無可奈何地平等對待甚八,其實內心是萬般不願意。你很扭曲,事實上你根本就歧視甚八,覺得甚八根本就是個卑賤的下人,對吧?”


    “嗚哇!”亥之介大聲嗚咽起來。


    尾國指向玄藏。


    “玄藏先生,你也是。你表麵上對本家恭順,盡臣下之禮,但是其實你心底根本無法接受,心想自己也是主家血統,為何得住在村子郊外,服務原本是下人的村民不可?這一切全都是父親的錯,至於你的兒子,甚至被當成下人使喚,你一定不甘心極了,對吧?”


    “我不否認。”玄藏說。


    尾國指向顫抖的老學究。


    “乙鬆先生,你認為家人把你當成隻會吃閑飯的廢人而疏遠你,還認定村人輕蔑你。甲兵衛先生,你無法忍受村人毫無批判的景仰,使你不得不統率村子;因為兒子癸之介無能,你的負擔怎麽樣都無法減輕。癸之介先生也一樣,上代當家的眼神對你來說隻是一種壓抑,不僅如此,你的老婆初音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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