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木,我多少歲了?”白狐立在一座山坡上,微風吹過它胸前柔軟的白毛,它目光柔和,像是在和一位老朋友喝茶聊天。

    “唔,是三千七百五十一歲了。”聞聲望去,隻見白狐麵前佇立著一棵巨大的異常茂盛的參天古槐,當它蘇醒時,你能清晰地看到一張蒼老的臉龐顯現在粗壯的樹身上,“怎麽突然問起這個?”聞木微笑著說道。

    “沒什麽,無聊而已。”白狐轉過身背向聞木,它望向即將消失的夕陽喃喃自語:“隻是,我的記憶卻蒼白的可憐,活了這麽久,卻又仿佛從未活過。對於我,生於這個世上的目的是什麽呢?”它疑惑地望著天邊的火霞“明天又是個好天氣呢”,說罷,便緩緩向山下走去。

    白狐平靜地沿著潺潺小溪踏著腳步,突然,它停了下來,像往常一樣抬起鼻子嗅著晚來的仲夏涼風。“怎麽還有陌生的氣味?糟糕,天色已晚,此時幻竹林陰氣最盛,若遲了話,恐怕那人會耗盡陽氣七竅流血而死。”白狐邊說邊向幻竹林跑去。

    “真是的,難道我三千年的道行就隻能用在驅趕這些愚蠢貪得無厭的人類身上?”白狐雖在抱怨,但腳步卻絲毫沒有鬆懈。終於,它又迴到了幻竹林。當白狐剛要故地重遊時,突然,它神色由不耐轉變成驚訝,半眯的雙眼此時也睜得大大的。原來,在這罕無人至的幻竹林中,竟傳來飄渺的笛聲。這婉轉的樂聲如月下清冷的水霧般迷蒙幽幻,似仙娥手指濾過的泉水般清脆舒心,那音調又似飛翔的雪鷹,時而刺向九天,時而俯衝深潭。白狐在瞬間閃了神,但它馬上恢複了往昔的謹慎, “嗖”的一聲鑽進了竹林。

    那聲音隨著它的接近而逐漸變得清晰,它由急切轉變成渴望,又從渴望轉變成好奇。驀地,它停下了腳步。原來,在它眼前不遠處的空地上有一塊大石,當然,這大石它已見過無數次,隻是石上坐著的一個人,它素未謀麵。那人背對著它,所以它便有足夠的時間去仔細觀察。隻見那人身著一襲白衣,在這濃濃黑夜異常顯眼,他手執著一根玄青色的長笛,一束白色的流蘇係在笛子的末端,隨著微風略微抖動。他那如瀑的長發傾瀉到他腰際,觸到他身下光滑的大石上。白狐不能自抑地閉上雙眼,癡癡地聽著這似隻有遠離凡塵的山間精靈才能奏出的絕音妙律。

    它不自覺地深吸著竹間清鮮的空氣,那音律似在它的五髒六腑間遊走,使它全身的毛孔都暢通無阻,並貪婪地吮吸著每一個音符。那笛聲是那樣的孤獨,仿佛在徐徐述說它的主人心靈的感受,仿佛在同情主人心中某個角落悲傷的記憶,又仿佛因苦無知音般輕輕歎息。白狐似被催眠般,每一根神經都不可救藥的鬆弛下來,它的睫毛間慢慢滲出晶瑩的淚水:孤獨,這種感覺似毒蛇般緊緊纏著它內心深處的靈魂,不論白天,還是黑夜,不論清醒,還是沉睡,一直,都是一個人。喜也好,悲也好,無人與它可以產生共鳴,無人與它把酒賦詩。它包容在宇宙天地,卻仿佛與世間萬物不在一個世界,無人理解它的內心。想到這,它又不禁自嘲,你是別人的什麽人啊,值得別人伴你天涯。

    它睜開眼,動作是那樣緩慢,最後一滴淚水早已冷卻,冰冷地劃過它的眼角,突然,它呆住了,仿佛整個人石化一般,愣愣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原來,原本空曠的平地刹那間到處都是紫色的蝴蝶,如雪般在空中旋舞,似花般在夜間綻放,空氣中仿佛隱隱有花的幽香,不,不是花香,而是蝴蝶創造出的幻覺。漫天的紫色使月下的竹林如此嫵媚,白狐醉了,忘了戒備,甚至忘了身在塵世,忘了麵前不遠處還有個不知是敵是友的陌生人。它癡迷地追逐著翩然的紫蝶,可往日靈巧的步伐突然變得笨拙難控,這不,一不小心,便被打結的枯藤絆了個四腳朝天。

    笛聲戛然而止,那白衣男子分明是聽見了響動,放下手中的長笛,驀然轉過身來。白狐此時已站了起來,在同一時刻也抬起頭望向白衣男子。於是,這一人一狐便四目相對,空氣頓時凝固,隻剩下不知名的鳥的叫聲從林間深處傳來。白狐失神了:“這,這是凡人嗎?這是我三千多年以來自認為的凡人嗎?”隻見那白衣男子靜靜地立在那裏,風輕輕拂過他耳邊有些零碎的細發,一雙清澈的眼睛讓白狐仿佛瞬間墜入碧潭。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著,使得原本俊秀的臉龐顯得有些嚴肅。光滑如凝脂般的麵容如蓮花般在月下靜靜開放。冷,是對此人,這個不知明的神秘男子最好的詮釋,他仿佛來自未知的世界,沒有天界才有的仙骨,卻擁有凡塵所沒有的清魂。

    白衣男子也立住了:“從未見過這樣的生靈,沒有妖魅特有的邪氣,卻擁有俗物所沒有的靈性。那雙烏亮的雙眸,仿佛能把世間一切肮髒淨化,那雪白的皮毛,仿佛能抵禦凡間所有的汙濁。”

    “這是你的地盤嗎?”白衣男子溫和地道。

    冷,白狐感覺身子有些發冷,竟不禁打了個冷戰,它往後退了退。

    白衣男子仿佛料到它會逃跑一樣,轉過身,不再理會。

    誰知白狐不但未走,還不急不慢地走到他麵前,盯著他,在不遠處臥了下來。白衣男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依舊冷冷的,可當他輕啟薄唇時,說話聲卻很溫柔: “怎麽,莫非你也迷路了?”白狐歪著頭,它搞不懂這個男子到底是什麽脾氣,但它見到凡人時是不會輕易開口說話的,它寧願對方把它當作一隻普通的狐狸,這樣,它平靜的生活以及它平靜的家就永不會被打擾了。

    “我也迷路了,看來我是小看這片竹林了。聽說這裏有妖魅為禍,誤進這裏的人都會產生幻覺。但奇怪的是,所有失蹤的人最終都會在不遠的鎮上被發現,除了精神略有恍惚外,無一人傷及性命。”男子平靜地說道,仿佛在與故友聊天般在自然不過。

    白狐這才想起它來的目的,令它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什麽這個人沒有幻覺,為什麽他孤身一人卻仍泰然自若?白狐不敢望他的眼睛,仿佛怕一下子被看穿般: “不說話,打死都不說話,他不可能知道我的。”心裏雖這樣想,可兩條後腿卻不能自已的打顫。白狐裝作平時看到的那些動物一般,沒心沒肺地咬著兩爪間的一根小木棍,露出尖尖的小白牙。過一會兒,對方不再有任何響動,白狐不禁停下來,抬頭望向前方,誰知剛一抬頭,便一頭栽進男子如水的目光中。白狐嚇壞了,不知是因為心虛還是別的什麽,竟嗚咽起來,試圖躲避那目光,因為,那目光太美了,它真怕自己真正的麵目會被揭穿。“妖”,永遠是它心中最深的傷痛,也永遠是它本質最權威的定論。

    “我不是故意想嚇到你的,原來,動物真的很怕與人類的眼睛對視。因為人太陰險,太狡詐了。”男子輕聲說,沒有一絲悲傷,或是感歎,仿佛隻是在說別的生物的特性。白狐突然發覺,男子雖渾身上下散發著不可接近的冷氣,但那目光。卻是極其溫柔的。它突然壯起膽,一步一步走到男子腳下,抬頭望著由於距離拉近而略顯高大的男子嗚嗚地叫著:“不是人類太狡詐,是因為你的目光能直達靈魂深處,我隻是怕被你看穿。”它隻能用 “嗚嗚”的叫聲來與他交談,因為,它確實很想與他交談,當然,也隻能用這種形式了。

    “你這是在安慰我嗎?人之初,性本惡,為了自己的欲望可以不擇手段,但隨著心智的逐漸健全,有了法規戒律的種種約束,有了美醜廉恥的審度,才漸漸走上正道。隻是,有的人有時為了難以抑製的貪欲,仍然可以出賣自己的一切,與魔鬼定下契約。這樣的人,我見過的數不勝數,他們以各種目的接近我,以各種手段蒙騙我,隻可惜,天不遂人願,就算我想,也難以實現他們的要求。”男子的語氣冷的可以讓聽者的耳朵結冰,白狐不明白這段話到底什麽含義,但它知道,眼前這個人絕非等閑之輩。那男子又開口道:“你又是為了什麽接近我呢?”

    白狐一愣,歪著頭想了想,便三下兩下跳到男子的膝上,用鼻子拱著男子手中的長笛,又望了望男子,嗚嗚叫了兩聲。男子輕笑,“想不到你這個小畜生竟是為我的笛聲而來,我上官無傷所遇知音竟是你這隻不諳世事的狐狸。”話語中帶了些自嘲,又帶了丁點不易察覺的辛酸。 “難得遇上個懂些音律的,不喝酒怎能成。”說罷,男子從他那寬寬的長袖中掏出一個棕色的牛皮袋,打開軟塞,遞向白狐,白狐疑惑地望了望男子,小心翼翼地聞了聞瓶口,隻見它猛抽了下鼻子,連打了三個噴嚏。男子忍不住笑出聲來,輕輕拍了拍白狐的頭,便仰脖猛灌了幾口烈酒。雲漸漸散開,月光也逐漸變得透明,晶瑩的酒花在空中淡淡濺落,“這酒名叫沁蘭醉,容不得近聞,否則酒味太嗆,失了香氣,要遠聞的好。”男子放下酒袋,係上軟塞。果然,周圍隱隱飄著淡淡的香氣,白狐嗅了嗅,像吐露的靛蘭,清雅幽然,久久不能散去。

    白狐感覺男子有些微醉,便跳到地上坐了下來,男子舒地站了起來,長笛滾到一邊,突然銀光一閃,白狐頓感寒意,定睛一看,原來男子不知何時手裏已握著一把長劍,寒氣似龍般在劍身上下遊走,“冰蟾懸,玉龍寒,千杯難醉我清魂。”隻見空氣中頓時充斥著暴戾的劍氣,劍的錚鳴聲如鸞鳴般直穿九霄雲外,剛才還是看似有些羸弱的身骨頓時如蛟龍般抖出變幻莫測的招式,處處暗藏殺機,讓人難近半步。

    “蝸角名,蚊須利,此生難逃濁凡塵”銀光頓時炸開千萬火星,到處是碎石殘葉,風被劍氣扯裂,痛的尖叫嘶鳴,似鬼哭狼嚎般在山穀中迴蕩。那襲白衣,在風中唿唿作響,仿佛在掙紮,在逃脫,在迴避,更是一種發泄。“山鬼歌,孤魂泣,我笑荒墳白骨吟”竹節劈啪作響,地上厚厚的枯葉似驚嚇的鳥群般鋪天蓋地,仿佛想躲避,跟著嘶鳴的風無助地飛旋。“多情更比無情恨,無心更比多心惱。世事不過一場夢,何必愁歎幾迴真!”劍式戛然而止,一切又瞬間迴歸寂靜,除了周圍竹節上飛沙走石所遺留下的傷痕以及滿地殘葉碎石外,仿佛剛才那駭人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男子平靜地站在那裏,將劍收在腰際,一片枯葉悄然飄落,他轉過身,眼裏盡是疲憊,不是因舞劍,而是仿佛精神剛剛擺脫痛苦的掙紮。他走向白狐,在它旁邊躺了下來。白狐這時才迴過神,它突然明白,這個人的內力簡直是深不可測,他在舞劍時,早在白狐周圍設了結界,否則,白狐就是再有三千年的功力,也早被劍氣撕成碎片了。

    男子將手臂交叉枕在腦後,靜靜地望著墨色的天空,白狐伏在旁邊,這才發現原來那劍柔韌無骨,正好纏在男子腰間,若不仔細觀察是很難發現的。白狐咀嚼著剛才男子所吟詩句。心歎:“幻竹林對他沒什麽影響大概是因為他無欲無求吧。是什麽變故讓他如此呢?甚至對人生失去了任何微小的期望。”

    正當白狐胡思亂想時,突然,男子抓住白狐的脖子將白狐拖到胸前,白狐嚇懵了,也忘了掙紮。隻見男子揪住白狐雪白的大耳朵,因力道不輕,白狐不禁輕哼出聲,因耳根牽著皮肉,導致白狐的眼睛被迫睜得大大的,亮亮的雙眸滿是男子冷俊的臉龐。白狐怔怔地望著男子的雙眼,仿佛想透過朦朧的霧氣看清埋藏在男子深處的東西,而男子平靜地望著白狐,仿佛在證明著什麽。

    就這樣,雙方僵持了好久,最後,男子終於停了下來。將白狐輕輕抱起放在身旁。“你別怕,我隻是看一下你是否心存邪念,若你的眼睛有一點濁氣,我就會立刻殺了你。”白狐聽完唏噓不已,“天哪,幸虧我沒有什麽歪念頭,可是~ ~什麽算是邪念啊,該不會是~ ~”白狐感覺臉像火燒一樣燙,腦袋像漿糊一樣亂,於是它使勁甩了甩頭。“你的眼睛告訴我你並不是為了那個東西而來,所以,我不會傷害你的。”男子疲憊地輕聲說著,漸漸,聲音暗下去,傳來輕微的鼻息聲。白狐轉過頭,男子已經睡著了。白狐歪著腦袋瞅著男子睡夢中的側臉,腦袋裏滿是問號,他是它幾千年來接觸的算深的第一個人類,也是它如此近觀察的第一個男子。他就像一個迷,一個勾起它所有的好奇心想要弄懂的迷。他仿佛喚醒了它幾千年來一直沉睡的某些情愫,它並不知道,它那靜如止水的心湖正因這突如其來的邂逅震起輕微漣漪,而這漣漪卻不知不覺蕩向遠方,漸漸動搖它那穩如磐石堅不可摧的根基。

    寂靜的夜將寬大的鬥篷籠罩天地萬物,竹葉摩挲著清風,淡雲纏綿著圓月,淺溪撫摸著滑石,倦蝶偎依著夢花,熟睡的男子身旁卻已沒有了白狐,隻剩下一隻用細枝編的竹鶴。“天亮時,那隻竹鶴會帶你離開這裏,緣生緣滅,盡為天數。上官無傷,我記住你了。”一聲輕笑消失在竹林深處,一滴露珠從葉尖滑落,濺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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