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比武場內的形勢卻是一波三折。那大漢猛然退步,身法極其快捷,令人眼花繚亂,而且左右搖擺,飄忽不定,形同鬼魅。老人一愣:“這是什麽身法?”就在這時,大漢又像風一樣席卷而來。老人勉強能看出他一手掌,一手拳,彎腿躬背,像黃鼠狼一樣躥進,到了中距離時,他的腳突然飛起,老人急忙沉腰,伸掌接腿,隻要接著再一靠,大漢至少要飛出丈外。大漢的身體卻突然一變,飛了起來,如同黑色的大鳥。他超過了老人的頭頂,腿掌同時出動,腿如雷霆,掌如利刃,老人前胸後背幾乎同時遭到這致命打擊,連掙紮的餘地都沒有,就癱軟在地上。人群突然就靜了,連傻子都不再笑了。雨這才落了下來,又大又密,奔雷滾滾,震天撼地,閃電從山間奔襲下來,宛如利斧出山。


    “神幻七十二,奪命七十三。你聽說過嗎?”大漢看著眼睛微張、目光呆滯,但卻能看出裏麵充滿了疑問的老人,微微一笑,說。


    老人點了點頭。這時他覺得幾乎可以肯定這大漢是誰的徒弟了,隻剩下一個疑點,那就是這神幻掌的第七十三招是從不外傳的,這大漢的師傅是從哪學的呀。剛想到這裏,他就失去了知覺。


    等人們把他抬迴家時,他居然睜開了眼睛。他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已經猜出來這個大漢是為什麽來的了。但這個秘密他是不會和任何人說的,別說這裏的山民,就是對過去的親朋故友他也是守口如瓶,從未泄露過一個字。他掙紮著想要從炕上下來,但關大林製止了他。


    “師父,你躺著吧。”關大林說。他以為自己會哭出來的,但沒有,他的眼睛是幹燥的。


    他看著自己最欣賞的徒弟,猶豫著要不要把心底裏的秘密告訴他,但最後他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一個山民,沒有用。再說也可能惹上殺身之禍的。”


    夜來得很快,在老人最痛苦的時候。沒有星星和月亮的漆黑的夜像是受到苦難的召喚,靜悄悄地籠罩了這個山村。白天下過一陣的大雨,現在變小了,風吹了起來,冰冷的雨點忽前忽後地落在石頭的、沙土的和草的地麵上,發出冷寂的聲音。


    他覺得前胸裏麵像是有刀子一類的利器在割著一樣的痛,而且越來越痛,有幾次他都昏了過去。當他醒來時,就會大吐幾口血,這才稍微舒服了一些。當他又一次吐完血後,已經意識到這是在向死亡走去,但他和任何人一樣都不願意死。他痛悔自己不應該和黑大漢比武,因為他現在知道黑大漢的來曆不凡,一想到這裏,他就渾身感到寒意,內心的恐懼甚至超過了肉體的痛苦。


    “大林。”他叫道。他的聲音並不是那麽衰弱,也沒有垂死掙紮的表象,在關大林聽起來,師父的中氣還挺充足的。“啊。”他應了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趕快走到老人炕邊,坐了下來。


    “你送我上醫院。”


    “好。可縣醫院太遠了。是不是找咱附近的大夫看看?像東正村的宋大夫就行。”宋大夫是個老中醫,在這附近很有名氣,當然也很有錢。


    老人想了想,說:“不,還是去縣裏。”關大林在無數年後才知道師父為什麽不去宋大夫那兒,其實去了那裏師父可能就不會送命的。


    關大林到村頭他的姨夫家借了驢車,將師父放在車上,蓋上被子和油布,這是為防雨的。揚了揚小小的鞭子,驢就“嗒嗒”地走了起來。


    沒有任何地方的夜像這山裏的夜這麽黑,這麽讓人膽寒,特別是還落著雨。關大林一手拿著燈籠,一手牽著驢,鞭子已經用不上了,他給了師父。


    風一陣陣地吹過,吹得雨點到處亂飛,打在人的臉上,鑽進人的脖子裏。有時雨大些,落在樹葉、樹枝上,發出刷刷的聲音,在無限的靜謐中,這聲響如同一種生物發出來的,讓人不寒而栗。這時,師父痛苦的呻吟反而壯了關大林的膽。但他不知道師父這時雖然陷入受了嚴重內傷的苦痛中,但他的思維卻比往常更清晰。他又一次迴想著那大漢的古怪招式。身體居然能飛起來,在這門武術中這招是沒有的。內家拳講究的是練內功,出手時似乎是漫不經心,甚至不像在進行搏鬥,但卻威力極大,殺氣內斂,傷人於無形之中。這種武功既能麻痹對方,又能一招斃命,但正因為如此,才沒有那種花拳繡腿般的跳越、飛腿。但他也察覺出從大漢手法、身法的寫意性看,還確實可以稱得上是本門拳法。“可……”他又猶豫了,他知道對方說的第七十三招,但這隻是傳說。“就是他也未必會呀!”忽然一串陰森森的記憶像這漆黑的夜裏飛起的一隻梟鳥一樣,掠過他的心頭,那翅膀上帶過來的冷風,讓他渾身像是被冰凍了一樣。“難道是……”那不祥的猜測,他連想都不敢往下想了。但這時,他才想到應該讓徒弟知道一些事了,因為,他似乎已經感到了人們稱為大限的東西要來了。“可告訴他什麽呢?有什麽可說的呢?告訴他又有什麽用呢?”他又猶疑了。


    縣醫院離這裏有四十裏山路,關大林知道得走一夜,所以他也不著急了,細心地牽著驢,睜大眼睛,乘著燈籠的光謹慎地走著。走了頂多二裏地,關大林忽然覺得有種光亮似乎在他身後照耀過來,接著就聽見有許多人喊叫的聲音。關大林猛然迴頭,見到一片紅黃色的光照在半空。他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村裏著火了。”他的身子癱軟了一下,但立刻對師父說:“著火了,咱家的村子。”


    師父這時正好剛吐完血,他也看到了,說:“你快迴去看看!如果不要緊的話,就迴來再去醫院,如果大的話,你就先幫著救火。”


    “是。”關大林應了一聲,就迴頭向村裏跑去。


    “等一下!”師父突然叫住了他,“這本書給你,這是咱們神幻掌的拳譜,我傳給你,你一定要好好練習,以你的資質將來能勝過我的。”說著,老人從身後拿出一本書來。聰明的關大林立刻明白是怎麽迴事了。他急忙跪下,但卻沒有去接。


    “師父,等您老人家治好傷再來教我,不更好嗎?”


    “我這傷……”老人的聲音有些哽咽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好,要是能好,我自然會教你,但要是……為保險起見,你先收下。”


    “是,徒弟知道了。”關大林恭恭敬敬地伸出兩隻手接過了小冊子。


    “快去吧!”老人揮揮手。關大林急忙站起來向山下跑去。


    著火的是師父的家。由於他是個外來戶,住在村頭,周圍沒有人家,所以雖然火勢不小,但沒有蔓延開來。村裏的青壯年都來了,老年男人也來幫忙。但大家一看現場就知道,他們是無能為力的,火太大了,房子像個巨大的火把熊熊燃燒著,天空被照亮了,房梁斷裂了,塌下來,發出很大的聲音,粗大的房柱整個都燒了起來,比火把燃燒得還猛烈。關大林看看火和周圍的人,就想著趕快迴去照顧師父。“這房子沒師父的命重要。”關大林正確地想。


    但村裏人卻將他圍起來,七嘴八舌地問著話。關大林過了一分鍾左右,才明白這些人在說些什麽。


    “救甚?我師父活得好好的。剛才我正送他去縣醫院看病,他在山上等我呢。”說完,他就急匆匆地向山裏走去。


    眼前的景象讓關大林不能相信,他的頭腦一片空白,渾身失去了力氣。他唯一的感覺就是寒冷,從心底深處冒著的冷氣讓他渾身戰栗,不久就開始抽搐。他蹲在了地上,胃也開始了抽搐,他嘔吐起來。就在這時他又感到頭皮發麻,頭發似乎都乍立了起來。


    師父躺在車上,衣服被剝去了,渾身都是血,頭被打破了,白色、黏稠的腦漿流了出來。他的眼睛是睜著的,似乎看到了什麽,充滿了恐怖的神情。


    這個山村慘案沒有找到兇手,那個黑大漢被縣公安局抓了起來。他沒有抵抗,隻是輕蔑地看著那些幹練的,還穿著解放軍軍裝的公安人員。


    現在的人們總認為剛解放時是個嚴酷的年代,因為共產黨新政權尚未完全地控製全國,國民黨的殘渣餘孽、城市潛伏的特務、黑社會、一部分資產階級、農村中的地主、富農、土匪,總之敵人多得數不清。因此,嚴厲的,幾乎是殘忍的鎮壓是必要的,並且也實行過。但人們忽略掉一個很重要的側麵,那就是共產黨的團結政策。各級幹部都在大力爭取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爭取在不流血或少流血的情況下統治這個新生的國家,因此,法製還是有的,被鎮壓的是政治上的敵人,即階級敵人,但像這種江湖之爭,共產黨並不放在心上,也盡量不去殺人。公安局也來到村裏,進行認真的調查。


    這個案子的關鍵就是老人是誰殺的,還有那場火又是誰放的。這兩件事有沒有關聯?如果有,而且都是同一個人,或一夥人幹的,那就是蓄意謀殺了。公安局來的幾個警察,有共產黨的轉業軍人,還有留用的國民黨的老警察。


    給這個調查組先入之見或者說可能讓他們有了判斷方向的是那個被人們視為殺人犯的黑大漢並沒有逃走。調查組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一個老鄉家睡覺,黑紅的臉膛和滿嘴的味道,讓山民們羨慕得湧起了崇拜的感情,畢竟山民們是嗜酒如命的,如果有錢的話。


    而且他說的話又更準確地指出了調查組的方向。那天晚上,他就在這家山民家喝酒,慶賀他的偉大戰績。他帶來的徒弟們都和他在一起。和他同樣餘醉猶存的房東幾乎要把老天爺罵下凡般的指天發誓,證明了黑大漢不在犯罪現場。


    但黑大漢被認定為是失手傷人,不過後果嚴重,言外之意是老人的死和他們的比武有很大的關係。這樣的推理雖然用現代的法製來說,實在是有問題,但黑大漢還是被判了三十年徒刑(那時有期徒刑並沒有二十年的上限)。法院的人吃驚地發現,這個黑大漢居然沒有喊一句冤,這就更證明了任何事情,包括刑事犯罪都要依靠群眾,群眾雪亮的眼睛比任何科學偵破都有用得多,也不會出現冤假錯案,曆史和事實難道沒有證明這一點嗎?


    一 兩個空間,一具女屍


    旅遊或者觀光是個現代人類活動形式。古代也有像孔夫子這樣的人趕著一輛牛車周遊列國,但那是進行政治活動的副產品;李白遊山玩水也是為當不上官,懷才不遇才找山水撒氣的;隻有偉大的徐霞客是真的在旅遊,但這種怪人在古代太少了,就和不愛旅遊的人在現代成了怪物一樣。可人們的時間,特別是生活在現代化的城市中的人們的時間卻不像徐霞客那樣充裕。於是,他們隻好疲於奔命地走馬觀花,而且這“花”還是靠機械的眼睛來看,其中也有自己的影子。另外,這些觀光客對要去的地方並不熟悉,需要向導,這可能連徐霞客都免不了。觀光客多了,向導自然也多,於是,就有人將這些向導們組織起來,成立了現代的旅行社。


    不過,在八十年代,旅行社的主要客源還是有錢的外國人和華僑。導遊,也就是向導,大多數是大學外語係畢業的學生。特別是北京的第二外國語學院,簡稱二外,專門為旅遊培養這種既是向導,又是翻譯的人才。那時這個行業是很賺錢的,號稱一年有五位數的收入,而且打頭的不是一。你想想,當時人們已經開始了金錢崇拜這一巨大的價值觀轉變,有多少人對這一行趨之若鶩呀!計敏佳就是其中之一。


    她長相很甜,小巧玲瓏的身材,是78級的正規大學生,講得一口流利的日語,業務能力很強,又工作了五年,算是老導遊了,所以很受日本客人的喜歡。有的日本老人甚至要收她做幹女兒。不過,她卻不願意長久地幹這一行,二十四歲的她有的是上進的欲望,或者說野心勃勃。她的目的是去日本留學,為此,這個機靈鬼利用自己的工作盡量去結交有錢的日本客人,指望著他們中的一個或幾個能幫她出國。


    現在是旅遊旺季,旅行社很忙,接待的旅遊團接連不斷,導遊們都累得筋疲力盡。計敏佳也是如此。但她是個有經驗的導遊,很注意休息,所以總是能保持比較好的精力。昨天她剛送走一個團,成員都是些日本農民,沒有什麽利用價值,所以讓她感到格外疲倦,情緒也很低落。


    走進旅行社日本科的辦公室時,她的心情更加糟糕了。國際旅行社日本科的辦公地點在一家賓館二層樓西邊的一角,有三個套間,是計敏佳這些導遊和後勤人員辦公用的。另外,東邊還有一個套間,那是領導——科長、副科長的辦公室。


    計敏佳重重地將手袋撂在桌子上,狠狠地往自己的皮椅上一坐,歎了口氣。


    “怎麽啦?”問話的是他們旅遊處日本科導遊組的組長,叫曹玉璽。他是工農兵大學生,業務水平不怎麽樣,但由於是黨員,加上資曆老,就當上了組長。他出生在農村,但卻完全失去了應有的純樸,或者說土氣。他戴著副黑邊眼鏡,講究穿衣打扮,頭發總是梳得整整齊齊,打著很厚的發蠟。最近他正在談戀愛,當然是婚外戀了。他的妻子來單位鬧了幾次,搞得滿城風雨,但他卻一點兒沒變,既看不出有什麽煩惱,也從不生氣,在業務上,還保持著客人很難聽懂他的話的水平。計敏佳剛來這裏時,對這個人印象不好,他總是色迷迷地盯著計敏佳,有時還有些肢體上的小動作。但時間長了,計敏佳逐漸習慣了,也不太討厭他了,更何況一個女人對追求自己的男人有種很複雜的情感。當計敏佳知道曹玉璽找了個情人時,雖然是鬆了口氣,但內心深處卻並不高興,還想看看他的情人是個什麽長相。多麽古怪!


    計敏佳對他的關心無動於衷,裝著沒聽見。“哎呀!架子好大呀!”曹玉璽不滿地說。計敏佳也不想得罪他,就裝做剛覺察的樣子,一揚眉毛說:“怎麽啦?”


    “我看你臉色不好,問問。”曹玉璽對人對事的了解和他的外語一樣,糊裏糊塗的。計敏佳很容易地就瞞過了他。


    “沒睡好。上個團太累了。”計敏佳為了證明自己說的是實話,還打了個哈欠,露出雪白的牙齒。但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就用手遮住了嘴。


    “累了?這兒有個好團,你接不接?”曹玉璽微笑著說。


    “是嗎?”計敏佳裝著不在意的樣子,但卻向曹玉璽的辦公桌走去。她看見那上麵放著幾張紙,是關於旅行團的人員、計劃和日程的。曹玉璽笑著將紙翻了過來,和計敏佳開著玩笑。計敏佳笑了笑,說:“不讓看拉倒。”


    曹玉璽又笑了,說:“哪敢呀!不過,說實在的,這個團真不錯,你看看。”


    這次計敏佳不再裝蒜了,她認真地看著內容。這是個個人的團隊,在旅行社管這叫做散客。是對夫妻,還帶著一個男人,從年齡看,似乎是男主人的兄弟之類的親戚。計敏佳仔細一看,果然如此。他們是日本的華僑,付的是最高費用,因此可以稱得上是豪華觀光團。計敏佳看看覺得很有興趣,當然,這種人對自己將來出國有好處,這是她最優先考慮的。不過,後來迴想起來,她才發覺還有一個也許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但卻觸動了她的一種奇異感覺。那就是這家人的姓名和組成很有意思。男的叫金太郎,女的叫伊藤種子,這很奇怪,因為日本女人結婚後,就會立刻改為丈夫的姓。“這個女的沒改,是看不起中國人嗎?那為什麽要跟中國人結婚呢?”計敏佳滿腹狐疑。怪上加怪的是那個白紙黑字寫著自己是金太郎弟弟的卻叫清水次郎。“如果金作為日本姓的話,也沒什麽不可以,但弟弟卻和哥哥不同姓,這叫什麽親戚。”當時,計敏佳就是這樣想的。但她不會為這麽點兒小事,何況還隻是感覺改變想法的。再說,日本人的姓氏是最不規範的,光是姓就有數萬個。這是因為日本人一開始除了貴族、武士外其他人沒有姓。雖然在封建社會的和平時期,平民,特別是商人隨著財富的積累,社會地位有所提高,也開始給自己的家族賦予姓氏,但進展緩慢。直到明治維新後,日本進入近代,舉國上下向西方學習,標榜所謂的“四民平等”(士、農、工、商),政府命令平民也要有姓,同時也是從實用出發,沒有姓氏不好編製近代的戶籍。於是,農民們紛紛給自己起姓,往往以家裏住的地方、職業等作為姓氏。於是,日本的第一大姓就成了田中,因為農民多,都在田地裏幹活。因此,計敏佳估量這兄弟二人可能分別給自己起了姓。


    “我接吧。”計敏佳笑著說。曹玉璽有些發癡地看著計敏佳的側影。這是個五官鮮明的側影,計敏佳好像有些白人血統,這在這個城市裏並不算新鮮,這兒有很多俄國人的混血兒。曹玉璽是很愛慕計敏佳的,但他知道這個姑娘心高氣傲,目中無人,而自己出身農村,所以就隻好暗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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