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貞之所以沒有即刻進兵高句麗,並非是消極怠戰之故,實際上,在這等京師迷霧重重的情況下,李貞恨不得一口氣殺將過去,徹底滅了高句麗,也好迴過頭去穩定自家後方,然則想歸想,事情卻還是得一步步去做,畢竟心急可是吃不了熱豆腐的。他在等,等著薛萬徹那一頭傳迴來的確切消息——南北對進這麽個戰略雖說是魏王李泰所提出來的,但也同樣符合李貞的戰略構思,實際上,前番李世民二征高句麗之際,李貞便曾提出過這等構想,所不同的是當初李貞所製定的奇襲戰略,而此番則是大規模的前後夾擊,失去了奇襲的條件,打法有變化,戰略思想卻基本一致,為達成這麽個目的,兩路大軍之間的唿應便成了成敗的關鍵之所在——李貞在來幽州的路上便已派出了密使走海路前往新羅,已將自己的戰略構思告知了薛萬徹、牛進達兩員大將,並命其就此戰略構思做出迴應,此際,薛萬徹那頭的信使總算是來了,可送來的竟然是緊急軍報,自是令李貞心中疑竇叢生,顧不得再討論戰略,一揮手道:“傳!”


    “是,末將遵命。”鷹大見李貞氣色不對,哪敢怠慢,恭敬地應答了一聲之後,大步退出了中軍大帳,須臾,一名行商打扮的壯實漢子大步行將進來,一見到站在帳中的李貞,立馬納頭便拜到在地,口中道:“末將秦衝叩見太子殿下。”


    “秦將軍遠來辛苦了,平身罷。”李貞溫和地笑了笑,虛抬了下手道。


    “多謝殿下。”秦衝恭敬地謝了恩,站將起來,猛地撕開衣角,取出了個蠟丸,雙手捧著遞給了李貞道:“末將奉薛大將軍之令前來送信,請殿下過目。”


    “有勞將軍了。”李貞伸手接過了蠟丸,微一用勁,將蠟丸捏開,露出了張寫滿了字的小紙條,隻一看,眉頭便皺了起來,沉吟了一下道:“秦將軍,薛大將軍可還有何交待麽?”


    秦衝躬了下身子道:“稟殿下,薛將軍隻說一切聽從殿下調遣,別無二話。”


    “有勞將軍了,鷹大,帶秦將軍下去休息。”李貞心事重重地皺了下眉頭,揮手下令鷹大將秦衝送出了中軍大帳,並沒有接著先前的議題往下說,而是默不作聲地屹立在帳中,諸將皆不明所以,然則誰都沒敢出言詢問,大帳裏的氣氛立時便有些子靜得詭異了起來。


    “殿下,可是薛將軍處出了變故?”總這麽沉默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三員重將麵麵相覷了好一陣子之後,身為李貞心腹的林承鶴不得不站出來請示道。


    “唔。”李貞被林承鶴的問話打斷了思路,抬起了頭來,輕哼了一聲,隨手將紙條遞給了林承鶴。


    紙條不長,林承鶴很快便看完了,臉上立時便露出了凝重的神色,站一旁的程名振見狀,忙不迭地伸手搶過了紙條,隻一看,立馬火冒三丈地冷哼一聲道:“倭國水師?好膽!這幫雜碎!”


    倭國水師雖說談不上有多強大,可這麽一突兀地出現在戰場上,卻令李貞原先擬定戰略出現了個大麻煩,很顯然,用海船往前線運糧已不太可能,至少在沒有摧毀倭國水師之前辦不到,如此一來,虛兵之計就有些不太好用了,至少從風險上來說,要大了不少,該如何應對這一戰著實令李貞很是頭疼不已的——此際的倭國不過是未開化的蠻夷罷了,其水師的實際情況李貞雖說並不清楚,可想來就憑著倭軍那些竹甲、破刀片之類的玩意兒也絕非訓練有素的大唐水師之敵手,隻不過問題是要擊敗倭國水師不難,要想全殲卻沒有把握,畢竟牛進達所部的大唐水師兵力攏共也就一萬不到,一旦讓倭國水師四下逃竄開去,那海運糧道的暢通必然存疑,更麻煩的是李貞這會兒人在幽州,鞭長莫及不說,自身對水戰也實無太多的了解,無法保證薛、牛二將能按預定戰略行事,這其中隻要有一個環節出現差錯,鬧不好便是滿盤皆輸的結果了。


    時間,關鍵是時間!取勝並不難,李貞此番既然敢來,自是做了充足的準備的,哪怕是正麵硬攻,李貞也有著絕對的把握能平滅高句麗,隻不過如此一來,能不能在預定時間裏完成此事那可就難說了,萬一要是不行的話,京師的亂局無人收拾,天曉得會成個啥樣子,真要是來上一場天下大亂,那隻怕哭都來不及了。


    不能再等了!李貞將所有情況全都過濾了一番之後,咬了咬牙,終於下定了決心,豁然抬起了頭來,一揮手止住了三員重將的議論,沉著聲道:“孤意已決,明日辰時兵安市城,來人,擂鼓聚將!”


    李貞此言一出,中軍大帳外的聚將鼓立馬轟然響了起來,諸將聽得鼓響,自是紛紛趕了來,各自按品級高低在中軍帳中排成了兩列,李貞並沒有去理會6續到來的諸將,麵色嚴肅地端坐在文案後頭,一味低著頭揮筆書,而後將寫成的紙條分別封入了幾個錦囊之中,直到忙完了這一切之後,這才抬起了頭來,環視了一下帳下諸將,提高了聲調斷喝道“程名振!”


    程名振一聽李貞第一個便點了自己的名,忙不迭地便站了出來,躬身應答道:“末將在!”


    李貞眼露寒光地下令道:“孤令爾率本部兵馬為先鋒,務必於五月初八前拿下赤峰寨,而後分兵進逼蓋牟、橫山,務必於五月二十日拿下此二城,不得有誤!”


    “是,末將遵命。”程名振一聽自己所部乃是先鋒,自是大喜過望,緊趕著便接了令。


    “林承鶴。”李貞從大帳中央文案上的令箭筒裏取出一支令箭,遞給了程名振,而後看向了林承鶴,斷喝了一聲。


    林承鶴從旁站了出來,高聲應諾道:“末將在!”


    李貞再次取出了一支令箭,並拿起一個錦囊,拎在手中,看著林承鶴道:“孤令爾率五萬兵馬為右路,務必於五月初九前渡過遼水,五月十八日前拿下玄菟,而後兵安市城,等候中軍主力抵達,孤給爾一個錦囊,待得爾過了遼水,即刻打開,勿失勿忘。”


    “是,末將遵命。”林承鶴伸手接過令箭與錦囊,恭敬地應答了一聲。


    “李大亮!”待得林承鶴接了令之後,李貞很明顯地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點了李大亮的名。


    “末將在!”李大亮一聽李貞點了名,自是不敢怠慢,立馬站將出來高聲應諾。


    “李老將軍,您年事已高,此番征戰兇險異常,依孤看來,您便留守後軍,以為大軍之策應如何?”李貞斟酌了一下,用試探的口吻問了一句。


    李大亮年歲是不小了,可性子卻依舊辣得很,原本滿心以為自己也將似前兩人一般披掛上陣了,這一聽居然是留守後軍,登時便不樂意了,黑著臉道:“殿下明鑒,微臣雖老,尚能上陣,臣肯請殿下允微臣上陣見功,微臣別的話不敢說,打高句麗小兒輩卻不在話下!”


    李貞看了看氣鼓鼓的李大亮,微微地搖了搖頭,一副為難的樣子說道:“唔,老將軍壯誌淩雲,孤亦很是佩服,隻是戰陣之事非等閑,李老將軍若是有個閃失,孤心難安啊。”


    被李貞這麽一激,李大亮火氣便上來了,粗著脖子道:“殿下,末將願率本部兵馬去取了安市城,事若不成,甘當軍令狀,肯請殿下恩準!”


    李貞本就玩的是激將法,此時見李大亮已上了道,自是緊趕著趁熱打鐵道:“李老將軍壯心未已,孤深感佩焉,既然老將軍欲出陣,孤也不好強攔,隻是安市城堅,非輕易可下,孤打算親自去取,老將軍可敢去取烏骨城否?”


    李貞話音剛落,李大亮便亢聲應道:“有何不敢!”


    “好,既如此,孤這裏有兩錦囊,紅者老將軍迴所部之後即刻打開,倘若有礙難處時可開綠囊,老將軍請收好。”李貞站了起來,微一俯身,隔著文案將錦囊遞給了李大亮。


    李大亮搞不清李貞的葫蘆裏賣的究竟是啥藥,可這當口卻也不敢多問,伸手接過了一紅一綠兩錦囊,狐疑地看了李貞一眼,低頭應諾道:“末將接令。”


    “眾將聽令!”待得李大亮退下之後,李貞提高聲調斷喝了一聲,帳下眾將紛紛出列,各自躬身應諾不迭。


    李貞麵色嚴肅地環視了一下眾將,略一停頓之後,運足了中氣喝道:“諸將各歸本部,明日辰時正牌兵,不得有誤!”


    “諾!”李貞既已下了出征令,諸將皆應諾而退,各自忙著整頓軍務去了,唯獨副帥李績遷延著沒有動,待得眾將去後,這才謹慎地走到李貞麵前,一躬身道:“殿下,老臣觀高句麗各軍皆圍安市而布,其用心應是要我大軍再次強攻安市,內裏恐有蹊蹺,殿下分兵數路合擊安市,雖無不妥,卻恐正中高句麗小輩之下懷矣,望殿下明察。”


    李績乃是沙場老將,一生大小戰事無數,絕對算得上大唐名將之一,隻不過其帶兵打仗卻稍顯死板了些,屬守成之將,而非能開創一番天地的兵法宗師,按李世民的話來說,那就是李績為帥既不會大勝也不會大敗,能打贏該贏的仗,同樣也會打輸該輸的仗,對此評語李貞自是心有戚戚然,也正因為李績在想象力和創造性上有不足之處,李貞此番研究征高句麗之戰略時才不曾將其召來一道探討,不過麽,李績畢竟是副帥,又是兵部尚書,再怎麽著也不是李貞能忽視的人物,此時他既然說出了看法,李貞自是得對此有所交待才是。


    “李尚書所言甚是,孤亦知高懷龍此賊給孤設了個圈套,所依仗的不外乎是安市城之險固罷了,孤倒是不怕,自有破城之算,安市城必下無疑,不單安市,孤還要同時拿下烏骨城,揮舉直擊平壤。”李貞笑著解說了一番。


    “殿下聖明,隻是……”李績對於李貞的軍略了解頗深——兩人往日裏就沒少在沙盤推演上交過手,李績勝少負多,然則此番征高句麗事大,盡管李貞說得信心滿滿,可李績還是不能十分放心,嘴角抽了抽,欲再出言勸說,卻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說起才好。


    “李尚書放心,孤的安排是如此……”李貞笑了笑,貼到李績耳邊細細地將自己的總體計劃述說了一番,聽得李績麵色變幻個不停,良久之後,長歎了口氣道:“殿下,此策未免有行險之嫌,若是有失,恐蹈前番之覆轍矣。”


    欲則不達這個道理李貞又如何會不知道,隻可惜時間卻是懸在李貞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李貞沒有選擇的餘地,隻能是賭上這麽一迴,再說了,如今整個高句麗國內大軍一半雲集於安市城附近,另一半則麋集於百濟一線,平壤空虛無比,隻要安市城一戰能聚殲高句麗南部兵馬,又能奪下烏骨城這個鴨綠江對岸的要隘的話,短時間裏一鼓作氣平滅高句麗自是有望,從這個意義來說,此番雖是有賭運氣的成分在內,可說起來勝算還是頗大的,故此,對於李績隱晦地以感慨來勸諫,李貞並沒有再多說些什麽,隻是笑了笑,轉身便走進了後帳去了。李績見狀,自是知曉再勸亦是無用,微微地搖了搖頭,自行出帳忙碌去了……


    赤峰,又名斷腸嶺,地扼遼河平原最北端,是從遼河平原進入遼北丘陵地帶的一個重要門戶,山雖不算太高,也就是百丈上下而已,然地勢卻頗為險峻,山下有大路可通蓋牟城,山上有軍寨一所,名赤峰寨,最先立於北魏年間,幾經廢興,前番大唐伐高句麗之際,曾將此寨焚毀,後由楊萬春派工匠再次重修,駐有軍兵三千,是安市防區的第一道門戶,其重要性自是不言自明,自打接到信報,知曉唐軍統帥李貞已率部抵達幽州之後,赤峰寨便已進入了緊張的備戰狀態,全寨封閉,偵騎四出,隨時準備應對唐軍的一切攻擊。


    貞觀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末時正牌,天陰得很,烏雲密布,風不小,生生將插在高大的赤峰寨牆上的大旗刮得獵獵作響,旗下站著一名全身鎧甲的壯實青年,正麵色凝重地望著遼河平原的方向,其眼神中滿是憂慮之色,這人正是高句麗赤峰寨守將高可業。


    唐軍就要來了,這一點高可業很清楚,唐軍的戰鬥力之強悍高可業更是曾親身領教過——前年的唐高之戰高可業可是全程都參與了,包括最血腥殘酷的安市城攻防戰高可業也沒拉下,在那一戰中,高可業受了重傷,險些死於亂軍之中,事到如今,每一思及那一戰的慘烈,高可業依舊心悸難平,若是可能的話,高可業根本不想與唐軍交手,隻可惜身為大將,又是王室宗親,不說守土有責,就算是為了身後的高句麗之存亡,哪怕是形勢再艱難,高可業都不會放棄自己應盡的責任,那就是堅守赤峰寨,盡最大的可能拖延唐軍進軍的腳步,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麵對著即將來臨的大戰,高可業的心中除了憂慮之外,更有著股淡淡的哀傷,因為他很清楚赤峰寨乃是安市城的第一道門戶,唐軍不來則已,一來必定要先拿下赤峰寨,盡管此寨地勢險要,然則光憑著手下這三千算不上精銳的兵馬,要想擋住唐軍的腳步便是連一絲的可能性都欠奉,所能做的也僅僅隻是盡可能地拖延唐軍的進軍度罷了,可要想實現這一目標,所付出的代價無疑將是巨大無比的,別說手下官兵了,便是他高可業本人說不定也將葬身於此,盡管高可業早有了戰死沙場的思想準備,可能活著,誰又情願自己去找死呢?


    來了,終於來了!就在高可業想得出神之際,遠處遼河平原的地平線上突兀地卷起了一股煙塵,緊接著一道黑線出現在了天際,風吹過,帶來了一陣濃烈至極的殺氣,高可業的瞳孔立馬便緊縮了起來,手心的汗水狂湧而出,心頭一陣狂跳,氣息立馬便微微地喘得有些子急了,顧不得衝下城牆,扯著嗓子便吼了起來:“敵襲,敵襲,備戰,備戰!”


    高可業吼了這麽一嗓子,整個赤峰寨登時便紛亂了起來,淒厲的號角聲中,三千軍兵各自披掛整齊,亂紛紛湧出了營房,沿著營間的道路向著各自的戰位衝了過去,數息間便已在寨牆上布置好了重重的守禦,人人屏氣凝神地望著煙塵起處,靜靜地等候著戰鬥命令的下達,無聲的寂靜間,戰雲密布,唐軍第三次征伐高句麗之戰的序幕就此拉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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