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貞這一變臉,眾老者這才驚覺麵前這位主子可不是尋常人,拋開其儲君的身份不說,光是頭上那頂“血屠夫”的大帽子就夠嚇死人的了,一念及此,眾老者哪還能坐得住,全都慌亂地跪滿了一地,個個臉色煞白,人人狂唿冤枉不已,倒是當其衝的王實僅僅隻是臉色變幻了一下,便即反應了過來,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精光,旋即低下了頭去,裝出一副驚恐萬分的樣子跪倒於地,磕著頭道:“殿下息怒,小老兒冤枉啊,小老兒實不曾行不軌之事啊,小老兒所為不過是受鄉間父老所托,實無它意,還望殿下明察啊……”


    王實眼中掠過的一縷精光消逝得雖快,卻壓根兒就躲不過李貞的觀察,待得其喊冤之際,李貞也沒出言打斷其那些個無甚營養的廢話,隻是好整以暇地端坐著,臉上滿是寒意,直到眾老者都已喊無可喊之時,李貞這才輕蔑地看著王實道:“爾說完了麽,嗯?”


    “殿下,小老兒,小老兒……”一見李貞這等神色,王實再也吃不住勁了,口中結結巴巴地渾然不知該說啥才好了。


    “來人,將這廝押下去!”李貞冷冷地看了王實好一陣子之後,突地提高聲調斷喝了一聲,侍候在帳篷外的東宮親衛們立馬蜂擁而入,壓根兒不管王實如何掙紮唿叫,將其架將起來,便拖出了大帳。


    “殿下饒命啊。”


    “殿下,我等冤枉啊。”


    “小老兒冤啊。”


    ……


    一眾老者沒想到李貞這一變臉竟是如此之兇狠,竟然不問青紅皂白地便將王實拿下,全都嚇壞了,先是一派死寂,而後紛紛哭嚷了起來,一時間滿大帳裏吵嚷聲響成了一片。


    “諸位長者不必驚慌,都請起來敘話罷。”李貞原本緊板著的臉突地便是一鬆,和藹地虛抬了下手,笑咪咪地說道。


    眼瞅著李貞這等變臉如翻書一般的作派,一起子老頭們哪知曉李貞的葫蘆裏賣的究竟是啥藥,有著王實的前車之鑒在,大家夥光顧著磕頭如搗蒜,又怎敢真兒個地便起身,於是乎,嚷的依舊在嚷,磕頭的也依舊在磕頭,膽子最小的幾個甚至都已是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了,李貞見狀,也沒再多說些什麽,微笑著站了起來,上前幾步,親自俯身將一名老者扶起,口中道:“老丈請安座,孤知曉爾等皆是我大唐之忠臣,此來請願雖是受人蒙蔽,可初衷卻是好的,乃是為我大唐之昌盛盡心盡力,孤不會怪爾等的,都請就座罷,孤今日便就《移民疏》一事與爾等暢談一番,若有何不解之處,盡管提便是了,孤自會給爾等一個解釋。”一眾老者見李貞如此說法,驚魂稍定,各自起身就座,可誰也不敢先開口,甚至不敢抬頭去看李貞的臉,全都畏畏縮縮地坐在錦墩上,扭捏得緊。


    眾人不敢開口,李貞卻也不急,笑嗬嗬地坐迴了原位,環視了一下諸老者,眼光落到了坐在最前麵的一位老者身上,嘴角含笑地開口道:“老丈貴姓,年庚幾何了?”


    “小老兒,小老兒……”那名老者顯然還沒從驚嚇中迴過神來,麵對著李貞的提問,結巴了老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李貞並未介意老者的驚慌,微微一笑道:“老丈莫急,慢慢說好了,孤聽著呢。”


    “小老兒姓劉,行四,沒個名兒,街坊都叫小老兒劉四,虛度七十有二了。”那老頭見李貞和藹的樣子不像有假,總算是穩住了神,恭敬地拱手答了一句。


    “哦,人生七十古來稀,劉老丈高壽啊,家中有幾許人口,都做些甚營生?”李貞笑嗬嗬地擺了下手,示意劉四不必拘禮,一副隨意的樣子緊趕著問道。


    “啊,哦,小老兒,小老兒……”劉四鬧不明白李貞這麽拉家常的用心何在,剛想著要答話,突地想起若是麵前這個主兒真要追究眾人“鬧事”的責任,自家老小隻怕全都得就此完蛋,麵色瞬間變得煞白如紙,驚恐萬狀地看著李貞,額頭上的汗水狂湧而出。


    劉四的心思李貞自是心中有數,隻不過李貞卻並沒有出言點破,依舊笑眯眯地端坐著,擺出一副傾聽的架勢,劉四了陣子呆,見李貞神色始終不變,這才穩住了神,伸出袖子擦了擦滿頭滿腦的汗水,猛地站了起來,苦著臉道:“小老兒家中十六口人,二子五孫三重孫,除次孫在城中開了間小鋪子之外,餘者皆在家務農為業,小老兒此來……,啊,此來……”劉四話說到這兒,偷眼看了看李貞,雖見李貞依舊滿麵笑容,可話還是說不下去了,隻是一味地搓著手,拘謹地站在那兒。


    “坐下說,坐下說麽,敘敘家常罷了,老丈不必如此驚慌。”李貞笑著壓了壓手,示意劉四坐下,這才接著道:“劉老丈多子多福,孤可是羨慕得緊啊,家中日子可好?”


    “好,好,托聖上的洪福,一切都好。”劉四見李貞與先前拿下王實之際的表情判若兩人,似乎真要跟自己拉家常的樣子,心中稍定,忙不迭地便稱讚起聖恩來了。


    李貞笑著點了點頭道:“劉老丈說得好啊,若非聖上之英明,又豈有百姓之安居樂業,更遑論我朝之強盛矣,諸位老丈以為如何?”


    “是啊,斯言大善矣!”


    “就是,就是,太子殿下說得對。”


    “沒錯……”


    ……


    一眾老者此時都迴過了神來,見李貞如此說法,自是紛紛出言附和一番,大帳內的氣氛登時便就此和緩了下來,李貞也沒去製止諸老者的哄鬧,而是嘴角含笑地端坐著,待得眾老者聲音漸低之際,這才壓了下手道:“諸位老丈皆德高望重之輩,該是經曆過前隋之亂罷,須知而今我朝昌盛,乃一‘穩’字耳,若不然,一有動蕩,苦的便是這滿天下的百姓啊,爾等此來請願,雖受小人蠱惑,可若是因此而招致大亂,陷百姓於水火間,忍乎?”


    一聽李貞話語一轉,再次露出了對眾人的責怪之意,一眾老者全都坐不住了,紛紛跪倒在地,口口聲聲地道著不敢,更有膽怯之輩著急著洗刷自身的罪名,忙不迭地便將罪過全都往被拿下了的王實頭上推去,大帳裏請罪之聲響成了一片。


    對付請願之類的風波,最佳的策略便是激起請願一方心裏頭的負疚感,而後因勢利導,最終化不利為有利,這一條乃是李貞從前世所見所聞中學得的真理,此時見諸老者已上了鉤,李貞心中已是大定,笑嗬嗬地虛抬了下手道:“諸老丈都請起來罷,孤這便就《移民疏》一事跟諸老丈好生敘敘,來,都坐下罷,唔,劉老丈,爾所言爾之次子在城中開了間小鋪子,卻不知開的是甚行當?”


    “迴太子殿下的話,犬子開了個小雜貨鋪,勉強維持生計耳,讓太子殿下見笑了。”劉四不清楚李貞為何好端端地問起此事,愣了一下,這才緊趕著迴答道。


    “嗯。”李貞笑了笑,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接著環視了一下帳內諸人,這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諸公家中可尚有經商者乎?”


    “迴殿下的話,小老兒三子開了間絲綢店。”


    “犬子開著間飯莊。”


    “老朽名下也有間客棧。”


    ……


    一眾老者都是四鄉八野有些名望之輩,雖都算不上什麽世家之後,可身家多少還是有些的,李貞這麽一問,諸老者自是亂哄哄地應答了起來。


    “好,很好麽,諸老丈家中之行當經營盈利如何?”李貞等眾人都說完了之後,這才笑嗬嗬地追問了一句。


    一眾老者聽到這麽個問題,愣是搞不懂李貞的意思何在,全都麵麵相覷地靜了下來,誰都不敢先行開口,到了末了,還是劉四率先迴答道:“迴太子殿下的話,犬子之雜貨鋪僅能維生耳,並無太多的盈利。”


    李貞笑了笑道:“嗯,孤知道,諸公之產業想來也大多如此罷,當然了,比起土裏刨食該是好上一些的,孤所言無虛罷?”“


    “太子殿下聖明,小老兒歎服。”劉四雖不明白李貞問起此事的目的何在,可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小老兒一家十五口,按律製,共得田四百七十畝,桑田兩百畝,餘下為輪耕之地,一年到頭,可得穀六百擔,絲十擔,納捐稅之後,尚能存些餘糧,隻是不多罷,小老兒之次子開間雜貨鋪,一年忙到頭,所得之餘錢雖也不多,可竟與老朽全家所入相差無幾。”


    “這就對了,諸公可知洛陽之百業為何皆不興盛麽?概因人氣不足也,堂堂東都,竟僅有十餘萬眾,人不足,則業不興,業不興則乏流通,自古以來無農不穩,無商不富,若無足夠之人氣,洛陽雖號東都,不過一小城耳,就依劉老丈次子之雜貨鋪為論罷,若是此雜貨鋪位於長安,隻消經營得當,一年之所得,何止百貫哉,今若移民以實洛陽,洛陽原有之民眾,自可得地利為先,搶占先機,何愁不富哉?諸公以為可對?”李貞笑嗬嗬地順著劉四的話便扯了開去。


    “是啊,有道理。”


    “沒錯,是這個理兒。”


    “說得太對了。”


    ……


    一眾老者雖都算不上甚眼界開闊之輩,可活了七老八十了,經曆自是不少,一聽李貞這話說得有理,這便七嘴八舌地議論了起來,人人眼冒金光,宛若已瞧見大把大把的金錢從天而降一般。


    待得諸老者議論稍平,李貞這才長身而起,麵色肅然地道:“諸公,孤說過移民之舉利於洛陽之民,然,此舉也同樣利於移來之眾,無它,概因關中、巴蜀如今授田已不敷用,若能移來關東,則可保其授田之數無虞,不但如此,朝廷也可免紛擾之亂,此一舉三得之好事,緣何不當行乎?諸公皆洛陽之長者,孤企盼諸公能體諒朝廷安民之一片苦心,廣為宣傳此舉之利,切勿再受奸人之挑唆,諸公可願為否?”


    “殿下所言甚是,小老兒等知曉如何做了。”


    “殿下放心,我等非不知輕重之輩。”


    ……


    一眾老頭被李貞忽悠來忽悠去,早就被晃暈了頭了,光顧著想一旦移民成功所能得到的好處,渾然忘了此來的初衷,一見李貞如此慎重地請托,自是人人唿應,個個叫好不迭。


    “如此,孤便在此多謝諸長者相助了。”李貞見事情已辦妥,自是不願再多囉嗦,笑嗬嗬地一揚手,提高聲調斷喝了一聲道:“來人,備車,送諸長者迴府。”李貞既下了令,自有一幫子東宮侍衛們去忙乎著將這一大幫子感恩戴德的老頭子們一一扶上馬車,分頭送迴家去不提。


    “殿下,那王實如何處置?”就在一片混亂中,燕十八湊到了李貞身邊,小聲地請示道。


    李貞皺了下眉頭,沉吟了一下道:“放了。”


    “啊,這……”燕十八愣了一下,張嘴便要問,可一見李貞瞪起了眼,忙不迭地便停了下來,高聲地應諾道:“是,末將遵命。”話音一落,緊趕著便退出了大帳,自去安排相關事宜不提。


    王實其人背後必定有著不小的隱情在,順藤摸瓜下去,沒準真能查出背後的主謀是誰,然則查出來又能如何?很顯然,老爺子派李貞來處理此事,其用心本身就可疑得緊,值此微妙時刻,查不如不查,正所謂難得糊塗便是此意,李貞自是不會去做那等因小失大的事情,待得一眾老者被送走之後,李貞在大帳裏默默地沉思了一番,起身行出了大帳,大步便走進了宮中,向著懿德殿趕了去。


    “兒臣叩見父皇。”李貞剛一走進懿德殿,便見李世民與四大宰相正輕鬆地笑談著,忙急走幾步,搶上前去,恭敬地給老爺子見禮。


    “免了,平身罷,事情辦得如何了?”李世民一臉子的輕鬆狀,顯然早就知道了實情,可還是故作不知地問了一句。


    “迴稟父皇,此事已如此……”李貞將事情的經過詳細地述說了一番,末了很是誠懇地道:“兒臣行事孟浪,一切恭請父皇聖裁。”


    “嗯,如此甚好。”李世民笑著點了點頭,算是對李貞的所作所為表示滿意,不過並未在就此事說些甚子,而是話題一轉道:“朕前些日子聽爾所言之火槍,如今可曾到否?”


    李世民此言一出,李貞心裏頭登時便是咯噔一聲,再一聯想起先前那詭異的請願一幕,立馬心有所悟——不單一起子兄弟們,便是李貞自己這些天來的活動隻怕全都逃不出老爺子的視線,否則的話,老爺子哪可能會知曉燕萬承等人已到了洛陽,鬧不好先前那幕請願的鬧劇之導演便是老爺子自己,若如此,老爺子此舉究竟是甚意思就著實很值得推敲了的,然則此時卻不是思索的時辰,李貞隻是微微一楞神,便即陪著笑臉道:“好叫父皇得知,安西已派了人將火槍送到了洛陽,兒臣先前進宮,本就是來稟報此事的,若是父皇得閑,兒臣可即刻吩咐有關人等入宮展示一、二。”


    李世民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天空,現大雪不知何時已停了下來,這便笑著道:“今日天時尚早,左右雪也停了,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好了。”


    “是,兒臣遵旨。”李貞見老爺子興致勃勃,自是不敢怠慢,恭敬地應答了一聲,退出了書房,自去吩咐跟進宮來的貼身小宦官迴東宮傳喚燕萬承等人進宮麵聖不提。


    “末將燕萬承叩見陛下。”燕萬承等人剛到了洛陽,本正在歇息,可一聽聖上召見,自是不敢怠慢,一行十八人匆匆縱馬趕到了皇宮,由宮中宦官們領著,一路急趕至懿德殿外,待得見李世民率一眾人等行出了大殿,眾人立馬紛紛跪倒在地,大禮參拜了起來。


    李世民很是讚賞地看著燕萬承等人,笑嗬嗬地抬了下手道“免了,都起來罷,諸愛卿遠來辛苦了,朕可是沒少聽聞爾等老牛塘口一戰之威風,今見諸愛卿氣宇昂揚,始知傳言非虛也,今日朕宣諸位愛卿前來獻技,爾等可願為否?”


    “末將等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燕萬承等人雖早就知曉其事,可聽著李世民當麵吩咐,卻依舊激動得難以自持,紛紛高聲應諾不迭。


    “那好,這便開始罷。”李世民隨和地揮了下手,自有一起子小宦官們忙碌著端來了錦墩、華蓋,請李世民就座,至於李貞及四大宰相則各自侍立一旁,而燕萬承等人則在殿前的小廣場上忙碌開了,靶子遠遠地立於兩百五十餘步的牆垣上,隨著燕萬承口令聲一下,十八名火槍手分成三列站了開來,彼此間隔兩尺不到,十八支長槍齊刷刷地便舉了起來。


    “預備,射擊!”燕萬承一聲斷喝之後,震耳欲聾的槍聲暴然響起,毫無準備的李世民等人登時便被嚇了一大跳,至於那些個看熱鬧的小宦官們更是不濟,跌倒於地者有之,狂唿亂叫者也有之,又怎個熱鬧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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