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下跑得最快的不是風,不是雨,也不是光,而是流言蜚語!李貞這頭尚未議論出個結論來呢,有關房玄齡涉嫌謀逆的消息便不脛而走了,一個晌午都不到,滿京師裏便傳得沸沸揚揚的了,說啥的都有,雖說主流思潮認定房玄齡不可能反,可也有不少人以為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於是乎,滿京師裏也就因此亂成了一鍋粥,大小官吏們都急著往東宮跑,試圖探聽一下太子殿下的意圖之所在,卻不料所有到東宮去的官員們全都吃了閉門羹,便是中書令蕭瑀也一樣碰了個軟釘子,東宮裏隻是傳出了一道令諭:明日辰時諸在京之正五品官齊聚顯德殿議事。≥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解釋,這令滿朝文武不解之餘,硬是更多添了幾分的疑慮,愣是猜不透李貞的用心之所在。


    房玄齡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不管外頭怎麽哄傳,怎麽編排,他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既不曾請假避嫌,也不曾到東宮那頭去探問消息,宛若沒事人一般,依舊有條不紊地在尚書台處理著公文,那等沉著的樣子,實是旁人無法相比的,然則房家其餘諸人可就沒有房玄齡那等氣度了,早就亂成了一團,哪怕是高陽公主帶迴了李貞的話,房家諸人也沒就此放下心來,依舊急急忙忙地四下通著關係,這不,房遺愛這個死硬的魏王黨就猴急地跑魏王府去了,偏巧此時李泰尚在刑部坐堂未歸,可把房遺愛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魏王府的耳房裏踱過來,蹦過去地翹以盼,好不容易挨到天快午時,一見到魏王的馬車從照壁後頭轉了進來,緊趕著便衝了過去。


    “殿下,魏王殿下,您可算是迴來了。”房玄齡跑到近前,不待李泰站穩腳跟,便急急忙忙地嚷了起來。


    “喲,妹婿來了,走,屋裏坐去。”李泰早已得知房玄齡被告之事,此時見房遺愛到此,自是清楚其之來意,然則李泰本身還沒確定該在此事中取何等立場,自是不怎麽想跟房遺愛拉拉扯扯地,不過麽,房遺愛畢竟是其手下一員幹將,再怎麽不耐,李泰還是不會當場表現出來的,這便很是客氣地招唿了一聲。


    “好,屋裏坐,屋裏坐,殿下,您先請。”房遺愛見李泰出言邀請,自是暗自鬆了口氣,抹了把臉上的汗珠,側身擺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李泰先行一步。


    一見房遺愛如今驚慌失措,渾然沒半點大世家子弟應有的氣度,李泰心裏頭不免湧起了股厭煩,可也沒多說些什麽,隻是笑了笑,擺了擺手,便大步行進了府門,房遺愛亦步亦趨地緊跟著李泰走進了二房廳堂,尚不等李泰坐穩,便有些個迫不及待地開口道:“殿下,家父可是被誣陷的,您要為某做主啊,唉,我房家不幸,竟出了條噬主的惡犬,真氣死某也!”


    “妹婿不必如此,小王自是知曉房相之為人,斷不會有反心的,這一條小王一向是信得過的,爾且放寬心,一切都會沒事的,就算有人要跟房相過不去,父皇那頭也絕不會坐視的,早些迴去歇了罷,放寬心好了。”李泰實不願就此事表太多的看法,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番,便流露出了逐客之意。


    “這……,哎,某告辭了,一切都拜托殿下了。”房遺愛一向死忠於李泰,哪怕是此際李貞已經入主了東宮多時了,都始終不曾變過心,為了此事,可是沒少被高陽公主臭罵的,可此時一聽李泰的話裏全是虛言,心登時就涼了半截,再一想起自家娘子帶迴來的李貞之言,兩相比較之下,對李泰的不滿就更盛了幾分,不過人在屋簷下,卻也沒敢多說些什麽,歎了口氣,站了起來,拱手為禮地丟下了句場麵話,便匆匆地出門自去了,然則,其心裏頭卻暗下決心,打今日起,要與李泰拉開些距離了。


    “姑父,您何時來的?”房遺愛才剛走,廳堂就立馬轉出了個人來,李泰定睛一看,現是蘇勖,頓時吃了一驚,忙不迭地便站了起來,很是客氣地打了聲招唿。


    蘇勖走到廳堂裏的一張空椅子上坐了下來,淡淡地道:“某到了有一陣子了,唔,房遺愛此人已不可信矣,殿下日後離他遠一點好了。”


    “啊,姑父的意思是……”李泰誤以為蘇勖是在說房玄齡此番難脫大難,登時就嚇了一大跳,忙不迭地便試探著問道。


    “房相不會有事的。”蘇勖自是知曉李泰會錯意了,眼中掠過一絲苦澀,搖了搖頭道:“房遺愛來求援,本就是不智之表現,以房相的聖眷而論,別說那狀子上的盡是虛言,即便是實,聖上也是斷然不會信的,這一點殿下當牢記在心才是。”


    “哦,唉!”李泰這才明白自己先前那番托辭隻怕會傷了房遺愛的心,登時便懊惱地拍了下大腿,不過很快就將此事拋到了腦後,眼巴巴地看著蘇勖道:“姑父,此案一,我等該如何自處方好?”


    “陛下此時該是已到了幽州了罷,唔,京師裏太靜了也不好,殿下以為如何?”蘇勖並沒有直接迴答,而是反問了一句。


    “哦?”李泰眼珠子轉了轉,立馬醒悟了過來,鼓了下掌道:“小王知矣!”


    蘇勖掃了李泰一眼,不太放心地交待了一句:“知道便好,可有一條,殿下須得堅稱房相乃是無辜受汙,當得三司會審,以還房相之清白。”


    “好,正該如此!哈哈哈……”李泰得意地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裏滿是喜悅之情……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不說李泰這頭已拿定了主張,吳王府裏也正在就此事議著呢——茲體事大,吳王李恪隱隱察覺到了內裏的機會所在,可又有些個拿不定主意,天尚不到正午,便找了個借口,迴了自家王府,又緊巴巴地將禮部侍郎葉淩也請了迴來,躲在書房裏便議開了。


    “殿下相信房相是會謀逆之人麽?”葉淩方才坐下,一張口便將疑問拋了出來,臉上滿是寫意的笑容。


    “不信!”李恪嗬嗬一笑,搖了搖頭,語氣堅定地迴了一句。


    “那就對了,不止殿下不信,陛下那頭也不會信,至於東宮那位麽,就更不會信了,此事純屬無中生有罷了,然則卻是個不錯的機會,這一點想來殿下也看出來了罷。”葉淩笑了笑,輕搖著羽毛扇,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了一句。


    李恪笑了起來,撓了撓頭道:“機會倒是機會,隻怕未必能抓得住,若是弄巧成拙反倒不美,鬆成可有甚穩妥之策否?”


    葉淩並沒有立刻作答,而是深吸了口氣,搖了搖羽毛扇,這才緩緩地開口道:“而今東宮那位羽翼已豐,明暗兩麵都占了絕對的上風,所以他要穩,要隱,怕的就是引起陛下的猜忌之心,是故,此番雖名為監國,卻始終不插手政務,而是由房相等人代勞,一來可安陛下之心,二來麽,也是防止諸王破罐子破摔地跟他鬧,嗬嗬,用心倒是不可謂不良苦,既然他要隱,那我等就不能任由他這麽隱將下去,得引蛇出洞,方是諸王可能之機會所在,殿下該是想明白了的,某也就不再多言了,至於如何將其拖將出來,其實就四個字——‘朝廷體製’!”


    “朝廷體製?”李恪口中呢喃了一下,眼中精光一閃,已是有了所悟,一鼓掌道:“好,妙啊,有這體製在,不怕小八不就範,一旦三司會審起來,時日必久,沒了房相在其中,光靠蕭、諸二人之能為斷然無力理順朝局,真到那時,小八可就有得忙了!”


    葉淩見李恪已然領悟到了其中的關竅,這便笑了笑,接著說道:“不錯,就是這麽個理,一旦案子開審,無論最後結果如何,太子殿下都將不得不浮出水麵,真到那時,一切自可從長計議了的,可有一條殿下須牢記在心,那就是務必堅持房相乃是受人誣陷,此番審案乃是為還房相一個清白。”


    “好,既如此,那明日顯德殿議事之際,本王便照此辦理好了。”李恪興奮地站了起來,在書房裏來迴踱了幾步,咬著牙說了一句,眼神裏已滿是期頤的神色……


    酉時了,天色已漸漸地暗了下來,一輛尚算寬大的馬車在數十名騎士以及百餘長隨的簇擁下,緩緩地行出了長安城的南門,踏著夕陽的餘暉向著城外不遠處的一座大莊園慢慢地駛了去,馬車廂上一麵旗子隨風飄蕩不已,旗子上碩大的“房”字也因此被折來折去地時隱時現,很顯然,滿長安城中,能有這等氣派的房姓之人,也就隻有當今宰相房玄齡了——房玄齡為官清正,素來不貪,然則房家卻極富有,概因李世民不時賞賜大量錢物之故,別的不說,光是那堪稱豪華的莊園便是李世民指派工部督造的,占地廣,房屋眾多,仆奴如雲,絲毫不輸京兆其餘諸大世家。


    “老爺迴來了,老爺迴來了。”房玄齡的馬車才剛轉過自家主府的照壁,一迭聲的通稟聲便響了起來,沒等房玄齡從車廂裏出來,一大群房家人已從大門裏迎了出來,人人臉上都滿是一副見到了主心骨般的激動。


    “都站在這作甚?”房玄齡由著下人扶持著從馬車廂裏鑽了出來,一見到全家老幼都堵在了門口,登時便皺起了眉頭,咳嗽了幾聲,不悅地哼了一聲,起身便自顧自地要往大門裏走。


    長子房遺直性子比較耿直,一見父親不理會眾人的擔憂之心,立時忍不住了,站了出來,嚅著嘴道:“爹爹,您可迴來了,孩兒聽說那房銘萬小人將爹爹告……”


    “混帳,此事非爾等可以預聞,都滾迴去!”房玄齡不待房遺直將話說完,立馬斷喝了一聲,打斷了房遺直的話頭。


    房玄齡這麽一火,房家兄弟三人自是不敢再吭氣,各自閃了開來,讓出了條通道,房玄齡也不管幾個兒子在想些什麽,蹣跚著便上了府門前的台階,大步行進了門去,可才剛入了門卻不得不又站住了腳——高陽公主已經在門前的天井裏等候著了。


    “老朽見過高陽公主。”房玄齡雖是當朝宰相,又是高陽公主的公公,可按照禮製,見了高陽公主的麵,依舊得先請禮問安。


    “公公萬安。”高陽公主雖生性潑辣,卻很是敬重麵前這位老人,一見房玄齡給自己見禮,忙不迭地便還了一禮,而後款款地起了身道:“公公,妾身已拜訪過太子殿下,殿下曾有一言要妾身轉告公公,妾身不敢隱瞞,還請公公聽好了,太子殿下有雲:天下人都可能反,唯有房公不會反,便是父皇那頭也是這般看法。”


    “哦?”聽聞高陽公主轉述李貞的原話,房玄齡古井不波的臉上也出現了絲複雜的神色,臉皮子抽/動了好一陣子之後,長出了口氣道:“有勞公主費心了。”


    “公公,此事……”高陽公主還想著再說些什麽,可房玄齡卻已別過了頭去,對著長子房遺直吩咐道:“遺直,明日一早到尚書台為為父告了病假罷。”話音一落,也不待房遺直應承,便蹣跚地沿著門廊走進了後堂之中去了,隻留下房家老幼堆在大門處著愣……


    貞觀十九年三月十四日,原本隻是普通的一天,可因著房家謀逆案一事,這一天便被賦予了相當重要的意義,盡管太子殿下有令諭,辰時正牌才議事,可不到辰時,該來的文武大員早都到齊了,便是沒資格參與議事的官員們也都擠在了東宮的大門外,等候著消息,再加上聞訊趕來湊熱鬧的京師百姓,登時便是人山人海,生生將春華門外的小廣場擠得個水泄不通,鬧得把守東宮的那幫子衛士們全都精神緊張,人人全神戒備,唯恐生出甚大亂子。


    辰時已經過了,顯德殿裏已是擠滿了留京的大員們,不單兩大輔政大臣到了,四位參政的親王也全都到齊了,獨獨不見李貞這個監國太子露麵,一眾官員雖是各懷心思,可久等之下,卻也不免煩躁了起來,各自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瞎議論了起來,一時間滿大殿裏盡是嚶嚶嗡嗡的聲響,就跟千隻蒼蠅在齊聲歌唱一般噪雜。


    “太子殿下該不會是昨夜操勞過度,這會兒起不來了罷,唉,這可如何是好?”蜀王李愔捅了捅站在身邊的魏王李泰,故作憂慮地叨絮了一句,偏生那嗓音倒是不小,足以令身邊所有的大臣們都聽得清楚。


    “哦?哈哈哈……”魏王李泰哪會聽不出那所謂的“操勞過度”是啥意思,更知曉麵前這個喜歡扮粗人的六弟是故意在攪事呢,然則李泰卻依舊不管不顧地爆笑了起來,一邊的李恪雖沒笑出聲來,可也是莞爾了一番,至於邊上幾位重臣則表情不一——老蕭同誌是黑著臉哼了一聲,諸遂良則假裝沒聽到,臉色雖尚屬正常,然則耳尖卻不由地紅了起來,至於其它那些個侍郎一級的官員們,則有的笑,有的怒,有的裝糊塗,神情百態,不一而足,原本就亂的場麵登時便更亂了幾分。


    “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恥!”紀王李慎雖膽小,卻不怎麽怕李愔,又有心巴結李貞,此時見李愔出言不遜,立馬冷哼了一聲,低聲罵了一句,卻不曾想李愔不幹了,一把揪住李慎的胸衣,惡狠狠地道:“小屁孩,說啥呢?嗯,作死麽!”


    “你……放開我,快放開我!”李慎沒想到李愔竟然敢當殿撒野,登時便嚇壞了,一雙無力的手不住地拍打著李愔,用快哭將出來的嗓音嚷了起來。


    李愔本就存心鬧事,逮住了李慎這麽個出頭的傻鳥,哪肯就此放了手,自是唯恐天下不亂地揮起拳頭便打算給李慎來上一記狠的,最好讓李慎就此大哭大鬧起來,徹底將今日的議事攪亂了方好,然則李愔的算盤打得雖好,可惜卻沒能實現,就在他剛揮起拳頭的那一霎那,突覺手腕一緊,接著便是一陣劇疼傳來,不由地“哎呀”一聲慘唿了起來,再一看,一身朝服的太子李貞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身邊,一隻如同大鐵鉗般的手正捏著自己的胳膊呢。


    “啊,太子殿下,我等兄弟是鬧著玩呢,嗬嗬,鬧著玩的呢。”李愔敢跟別人裝渾,卻最怕李貞,此時見李貞不怒自威的樣子,登時就軟了下來,口中陪著笑地告饒不已。


    “是麽,本宮是否也可以跟六哥鬧著玩上一迴呢?”李貞冷笑了一聲,接著斷喝道:“還不放開爾的手!”


    “啊,是,是,是。”李愔哪敢跟李貞較勁,一迭聲地應著,緊趕著便鬆開了拽住李慎胸衣的手。


    “哼。”李貞冷哼了一聲,放過了李愔,拍了拍看傻了眼的李慎,這才大步走到前墀正中的大位上落了座。


    “臣等參見太子殿下。”直到李貞入了座,一起子朝臣們這才醒過了神來,各自躬身行禮不迭。


    李貞環視了一下眾朝臣,接著虛抬了下手,緩緩地說道:“免了,今日請諸愛卿前來,隻議一事,那便是有人狀告房相謀逆一案,諸愛卿盡可暢所欲言,本宮聽著便是。”


    茲體事大,諸朝臣雖都各有定見,然則誰也不肯先行表態,大殿裏一時間竟靜了下來,唯有一股子詭異的氣息在盤旋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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