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八年六月十八日,卯時不到,雄雞方才頭一遍唱曉,正是一天中最黑的時辰,長安城中靜悄悄地,唯有皇宮門前是個例外,數百位夠資格上朝的大臣們全都乘著馬車趕來了,無他,今日乃是李世民迴朝之後的第一次早朝,諸般的事宜、眾多的謎團或許將在今日來個了結,事關頭頂上的烏紗帽,卻也由不得朝臣們不勤勉了罷,不說朝臣們,便是一起子皇子們也都到得極早,唯一的例外便是越王李貞了,眼瞅著卯時都要到了,李貞卻尚未露麵,生生令一起子等著拍馬屁的朝臣們急得夠嗆,卻又無可奈何。


    “快看,越王殿下來了。”


    “來了,越王殿下到了。”


    ……


    就在李貞踏進朝房前的小廣場之際,原本正東一團、西一丘地聚集在一起瞎扯的朝臣們登時就亂哄哄地嚷了起來,沒等李貞往朝房而去呢,一大幫子中低級朝臣們便湧了過來,將李貞團團圍了起來,見禮聲、問好聲噪雜成了一片,吵得李貞頭都大了好幾圈。


    花花轎子眾人抬,這本就是尋常之事,這道理李貞自是心中有數,盡管滿心不想跟一幫子朝臣們多拉呱的,可李貞卻絕不會帶到臉上來,眼瞅著這幫子朝臣們如此之熱心,李貞也隻好滿臉子堆笑地拱手做了個團團揖道:“諸公早啊,小王來遲一步了。”


    “不遲,不遲,俗話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殿下此時來得是剛剛好啊。”一名身著正五品服飾的小官員見李貞和藹可親,立馬就是一個大馬屁拍了過去,邊上一幫子朝臣們自然是毫不猶豫地跟上,宛若李貞此時到來是多麽的及時一般。


    惡心麽?有那麽一點,李貞本身就不怎麽喜歡拍馬,自也不喜歡旁人的阿諛奉承,在李貞看來,凡是特別喜歡拍馬屁的一準是沒啥大本事的,不過麽,人在官場,不會拍馬屁的也同樣生存不下去,當然了,拍馬屁也得講究方式、方法,似眼前這一大群中低級朝臣們這等瞎拍就著實令人無趣得緊,隻不過李貞就算心裏頭再不耐也隻能是含笑應付著,這道理很簡單——別看這起子中低級朝臣們成事不足,可敗起事來卻是有餘得緊,而今李貞既然擺明了車馬要奪嫡,那就絕不能忽視了這些官員們的作用,不但不能有所失禮,還得可著勁地往自個兒懷中拽,人多力量大不是麽?是故,李貞盡自心中不爽,可依舊是笑得分外的可親,跟所有圍過來的朝臣們都嘻嘻哈哈地寒暄了一番,這才算是應付了過去。


    “八哥,您來了,快請坐。”李貞才剛踏入東朝房,早就在翹以待的紀王李慎立馬就站了起來,甚是誇張地揚著手,叫了起來,稚嫩的臉上滿是媚笑。


    “殿下,久違了。”


    “殿下,早啊。”


    ……


    沒等李貞迴答李慎的話頭,程咬金、蘇定方等一大幫子老一輩的武將們便即站了起來,迎上前去,笑嗬嗬地跟李貞打著招唿,即便是中書令蕭瑀這等自高自傲的人物也站了起來,跟李貞頷示意了一番,整個東朝房裏,因著李貞的到來,很是亂上了一陣子,唯有兩人一無表示——魏王李泰是滿臉子不快地冷哼了一聲,扭過了頭去,連看都不看李貞一眼,口中還低聲地叨咕著啥子,而另一個無甚表示的便是假寐著的長孫無忌,至於吳王李恪與蜀王李愔則是飛快地對視了一眼,各自嘴角含笑地站了起來,看著李貞在那兒從容地應酬著,卻並沒有擠上前去與李貞打招唿。


    “八哥,來,快坐。”紀王李慎人小,擠不進朝臣們的圈子,直到李貞跟一起子朝臣們應酬完了,好不容易逮了個空子,鑽到了李貞身邊,一把拉住李貞的手,很是親熱地便往一邊的空位子走去。


    這個老十還真是能粘乎!李貞自是知曉李慎就是個牆頭草的個性,誰得勢他便跟著誰混,當初李治當了太子,這家夥雖遠在外地,卻沒少派人往東宮裏送信、送禮,對李治可是巴結得很,這會兒李貞入東宮的唿聲大了,李慎又提前獻媚來了,不過麽,知曉歸知曉,李貞卻不會拂了李慎的好意,笑嗬嗬地跟著李慎便一道往牆角的長椅子行去。


    “八弟,早啊。”


    “八弟,就等你了。”


    李恪、李愔這親兄弟倆一見李貞行了過來,自是很客氣地起了身,各自迎了上去,笑嗬嗬地打著招唿。


    “三哥,六哥,小弟來遲了,抱歉則個。”李貞見這哥倆個迎了上來,自是不敢怠慢,輕輕掙脫了李慎的手,拱手為禮地寒暄道。


    “小人得誌!”黑著臉坐在一旁的李泰見李貞一到,眾人便圍著李貞團團轉,心裏頭著實憋屈得很,再一想起原先支持自己的數名重臣如今全都失了勢,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此時見幾名兄弟也都跟李貞套著近乎,再也看不下去了,嘴角一撇,冷冷地咒罵了一句。


    李泰這話說得著實不算小聲,別說哥幾個都聽得清清楚楚地,便是一旁關注著這幾位皇子動態的重臣們也大多聽見了,一時間滿朝房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李貞身上,都想看看李貞會如何反擊。


    反擊?李貞才沒那份閑心呢,狗咬人一口,難不成人一定要咬迴去麽?再說了,聽聽狗叫也就罷了,何必去跟瘋狗一般見識。李貞壓根兒就沒理會李泰的挑釁,淡然一笑,對著李恪等人拱了拱手,自顧自地走到了長椅子上坐了下來,臉上滿是輕鬆愜意的笑容,宛若根本沒聽到李泰的話一般。


    一見李貞沒反應,李泰登時便有種一拳打到了空處的感覺,臉色黑得跟鍋底似的,卻不甘心就此弱了聲勢,然則卻沒膽子再挑釁李貞,扭頭怒瞪了李慎一眼,喝罵了一句道:“看什麽看,滾一邊去!”


    李慎本就膽子小,被李泰這麽一罵,苦著臉不敢迴應,悻悻然地走到了李貞身邊坐了下來,怯生生地道:“八哥,您看……”


    李慎本人在朝中並無多少勢力,加之為人也懦弱得跟死去的李治有得一比,對於李貞的奪嫡大業來說,其實並沒有絲毫的助力可言,不過麽,李慎本人胸中之才學卻是不錯,比起李治那個半桶水來說,要強了無數倍,將來李貞若是能掌朝局,還是有用得著這位老十的地方,此時見李慎如此之委屈,這便笑嗬嗬地安慰了一句道:“十弟,犬吠耳,何足掛齒哉。”


    “嗯,八哥說得是。”李慎一聽李貞將李泰比成了瘋狗,登時便樂了,點頭不迭地應答著,臉上滿是憋不住的笑容,邊上的李恪、李愔兄弟倆也聽到了李貞的話,立馬毫無顧忌地放聲大笑了起來。


    “放肆!”豎起了耳朵的李泰自然也聽到了李貞的話,再也忍不住了,跳將起來,怒睜著眼,手指著李貞,便怒斥了一句。


    唯恐天下不亂的李恪、李愔兄弟倆幾乎同時起了身,假作好人地迎了過去,一左一右地拉住了暴怒中的李泰。


    “四哥,何必呢,不就是說幾句麽,又掉不了肉的,算了,算了。”李愔假作勸解,實則火上澆油地說了一句。


    “是啊,四弟,大家都是兄弟,何必如此計較,罷了,罷了,讓人看笑話不妥啊。”李恪這話究竟是勸解還是鼓動李泰鬧事著實難辨得很。


    李泰雖在暴怒之中,其實也怕李貞一身勇武難敵,可被李恪兄弟倆這麽一挑撥,火氣自是更高了幾分,叉指著李貞便罵道:“爾說誰是犬,不說清楚,本王今日跟你沒完!”


    李貞壓根兒就沒理會李泰的喝斥,隻是嘴角含笑,跟看猴戲似地看著李泰,那神閑氣定的樣子,登時氣得李泰更是火冒三丈,渾身哆嗦個不停,卻沒膽子衝上去跟李貞動手,隻是在原地“噗嗤、噗嗤”地喘著粗氣。


    東朝房裏全是三品以上的高官,個個都是心機深沉之輩,眼瞅著這幫子皇子鬧騰了起來,卻無人上前去勸說一、二,全都默默不語地看著,倒是始終閉著眼假寐的長孫無忌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往暴跳如雷的李泰身上瞄了一眼,微微地搖了搖頭,不言不語地便起了身,也不管身後的動靜如何,邁著四方步便行出了朝房,後頭一起子重臣們一見長孫無忌走了,這才醒悟過來此地不宜久留,全都亂哄哄地便湧出了東朝房,鬧得小官場上站著的朝臣們以為出了啥大事,全都停止了閑聊,滿臉子驚疑地看著從東朝房裏行將出來的一幹重臣們。


    哈,娘的,這哥三個敢情是演相聲來著,嘿嘿,一明二暗,還真是絕配麽!李貞麵帶著微笑看著三位兄長在那兒表演得不亦樂乎,心底裏卻並不是很在意——自打李貞擺明了架勢要奪嫡之後,便已經意料到一起子兄弟們會整出些花樣來,就此時這等微妙時刻,無論是李恪兄弟倆還是李泰都巴不得李貞能跳將出來跟著大吵上一架的,最好還能動上手,如此一來,除了敗壞一下李貞的形象之外,更主要的是留給旁人一個李貞恃強淩弱的印象,心機不可謂不歹毒,怎奈李貞早就有所準備,哪會輕易上這麽個惡當,始終端坐著不動,隻是臉上戲謔的笑意卻愈濃了起來。


    哥三個言來語去地表演了一番,卻現李貞始終沒甚反應,各自都有些子悻悻然,卻也沒轍,正自無趣間,太極殿方向傳來了一迭聲的喊朝之聲:“上朝。”


    “上朝了,四弟走罷,讓父皇等著可不是個事兒,走罷。”眼瞅著李貞始終不上鉤,李恪也沒了法子,假心假意地拉了拉滿嘴胡言的李泰,哥三個順勢便走出了東朝房。


    “十弟,戲都演完了,上朝去。”李貞看了看頗為狼狽的三個哥哥,起了身,拍了拍李慎那柔弱的肩頭,哈哈一笑,大步行出了朝房,向著正排著隊的朝臣們穩步行了過去。


    “八哥,等等小弟。”被先前那一幕弄得膽戰心驚不已的李慎這才迴過了神來,一見李貞出了朝房,忙不迭地便跳了起來,一路小跑地追了上去……


    朝是上了,可李世民卻始終沒露麵,這都近半個時辰過去了,也沒見李世民從後殿裏轉出來,誰也搞不清這朝會究竟開是不開,一起子朝臣茫然之餘,不由地小聲議論了起來,滿大殿皆是嗡嗡的噪聲,就在朝臣們等得心焦之際,內侍監柳東河那尖細的太監嗓音乍然響起:“陛下駕到!”


    “臣等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一見到李世民從後殿行了出來,滿殿大臣全都跪倒在地,恭迎李世民的到來。


    “眾愛卿平身。”李世民麵色肅然地走到前墀中中的龍椅上坐了下來,虛虛一抬手,沉著聲說了一句。


    “臣等謝吾皇隆恩。”朝臣們按照老規矩謝了恩,各自起了身,按品級分文武兩列站隊,就在這等紛亂之際,突聞一聲慟哭響了起來,但見蜀王李愔嚎啕著從群臣中踉蹌著便衝了出來,捶胸頓足地便一頭撲倒在地,邊哭邊嚎道:“父皇,稚奴去得不明不白,兒臣痛心啊,兒臣懇請父皇下詔明察,兒臣願為父皇效力,自請其職,定當要查個水落石出,好為稚奴一雪沉冤,兒臣叩請父皇恩準了。”


    “父皇,六弟說得甚是,兒臣等與稚奴乃手足也,誓不能坐看稚奴含冤不得雪,兒臣亦願自請其職,為父皇分憂,為稚奴雪冤!”這一頭李愔尚哭個沒完沒了,那一頭李恪又緊趕著站了出來,一派義正辭嚴地要主持審案事宜。


    “父皇,兒臣與稚奴乃是一母同胞,素來交好,而今稚奴冤屈而去,兒臣痛心不已,若是不查個水落石出,兒臣將來實無法麵對稚奴於地下,兒臣懇請父皇看在早逝的母後份上,就下詔明察罷,兒臣願自請其職,為稚奴雪冤,父皇……”一見李恪兄弟倆都站了出來,李泰自也不甘落後,忙不迭地也搶上前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請起了命來,聲嘶力竭處,竟無語凝噎,那等傷心之狀足以感天動地,鬼神見了隻怕也得跟著落淚一番。


    很顯然,這哥三個必然是有所勾連的,這會兒三位皇子一出頭,下頭一幫子朝臣們便站了出來,七嘴八舌地要求查案,這迴可就有意思了——李世民若是不查案,朝臣們這頭總得給個交待罷,可若是要查,李恪等人這麽一自請,還都哭著喊著要為李治雪冤,不交給這哥三個去查,總也得有個理由罷。


    李世民並沒有理會哭得稀裏嘩啦的三王,也沒去理睬一起子站出來為三王搖旗呐喊的朝臣們,隻是飛快地皺了下眉頭,揮了下手,站在李世民身後的內侍監柳東河立馬會意地站了出來,一甩拂塵,從身邊的一名小宦官手中接過一份卷起來的聖旨,緩緩地展了開來,高聲宣道:“聖天子有詔曰:刑部尚書芩文本年老體弱,朕甚憐之,準其在家休養,以備來日;皇八子越王李貞恭謹純良,善政務,能明理,特令執掌刑部,欽此!”


    “兒臣領旨謝恩。”李貞大步從武將隊列中行了出來,一頭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謝了恩,可內心裏卻並不平靜——執掌刑部這一條李貞自是早就得到了老爺子的通知,原也心裏頭有數,可眼下這道聖旨,既沒有明確李貞就是刑部尚書,也沒有說明要不要徹查李治遇難一案,光一個執掌刑部的旨意,還真叫李貞有些子疑惑在心的,可值此時分,又不好詳問,隻能是叩頭謝恩了事。


    很顯然,老爺子突如其來的這麽一手,不單李貞有些個稀裏糊塗,李泰等人則更是意外得很,李恪、李愔還好些,左右刑部那一塊他們原先就插不進手去,得不到也關係不大,可李泰就不同了——芩文本經營刑部多年,內裏泰半是李泰塞進去的人手,如今老爺子讓李貞去執掌刑部,那豈不是要了李泰的老命,再說了,而今李治之死尚未有定論,若是讓李貞把持了刑部,一查之下,隻怕沒事都能翻出事來,這可是李泰絕對無法接受的結果,眼瞅著李貞謝了恩,李泰可是真的急了,忙不迭地開口道:“父皇且慢,兒臣以為八弟雖是天資過人之輩,卻不宜出掌刑部。”


    “嗯?”李世民並沒有開口,隻是看著李泰,冷冷地哼了一聲。


    “父皇明鑒,掌刑部者不唯有才,須得德才兼備方可,而今八弟雖有才,德行卻不足以任此要職。”麵對著根基要被挖的危機,李泰也豁出去了,耿著脖子叫了起來。


    嗬嗬,老四這小子還真是急了,有趣!李貞根本就不出言分辨,隻是麵色平靜地跪在那兒,跟沒聽到李泰的話一般。


    “陛下,微臣有本要彈劾越王李貞!”李泰話音剛落,一名朝臣便從隊列中站了出來,高聲嚷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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