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後接連下了幾天的大雨,幹旱徹底得到了緩解,奄奄一息的大草原再次恢複了活力,草綠了,花開了,戰後的北疆到處是一派的勃勃生機,蜿蜒流淌的清水河畔,一群羚羊正悠閑地在河邊飲水嬉鬧,數隻野兔在草叢中蹦來跳去,體型龐大的野駱駝邁著優雅的腳步在草地上散著步,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的和諧與寧靜,突然,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道黑線,正喝水的羚羊群警惕地豎起了耳朵,黑漆漆的大眼緊盯著煙塵起處,本正漫步的野駱駝也矜持地停了下來,戒備地看向了北邊的地平線,膽小的野兔更是停下了玩耍,人立而起,一雙長耳朵轉來轉去地忙活個不停。


    風吹過,一陣雄渾的歌聲竟先於馬蹄聲飄揚了過來——“越千山兮野茫茫,野茫茫兮過大江。過大江兮絕天海,與子征戰兮路漫長……”,隆隆的馬蹄聲絲毫也無法壓過這等激昂豪壯之歌聲,鐵血大旗在縱橫馳騁的軍列中隨風飄蕩成一道道亮麗的風景線,原本遲疑不絕的小動物們被這等衝天的豪氣震撼得不知所措,慌亂間向四麵八方散逃而去。似此壯誌淩雲之軍隊整個西域隻有一支,那就是安西唐軍!滾滾而來的鐵流根本無視清水河的存在,不曾有絲毫的猶豫便即衝進了河中,數萬馬蹄踏水而行,濺起水花無數,全軍如巨浪洶湧般地衝過了河去,隻留下滿河的渾濁,這是何等的激情與豪氣,無敵的鐵軍之氣概在這一刻得以完美的體現。


    安西唐軍無疑是驕傲的,因為他們有著自傲的資本——僅僅短短數月的征戰,殲敵幾近二十萬,掃平北疆,逼迫薛延陀汗國簽訂城下之盟,縱橫大漠草原,所向無敵,拓地數千裏,這等強悍便是當年漢武帝手下的強軍也遠不能及,而今戰事既畢,值此凱旋之時,全軍上下自是歡欣鼓舞,士氣高昂已極。


    不單是將士們興高采烈,便是馳騁在大軍最前端的越王李貞也一樣是心情舒暢不已,是啊,麵對著此等大勝的結果,李貞又怎能不開心呢——貞觀十八年五月十一日,拔灼誘殺西突厥大汗俟斯薩度設,降服其餘部一萬四千餘眾,縛之送至唐軍大營,旋即在唐軍主力的押送下拔灼全軍從塔克什肯隘口撤迴了薛延陀汗國,北疆戰事至此結束;貞觀十八年五月十四日,李貞以安西大都督之名義會盟康國、安國、曹同三國統帥以及葛邏祿族新葉護阿莫提,劃分各自疆界以及簽訂守望互助之盟約,並下令以秦文華為北疆鎮撫使,總攬北疆五洲之政務;以林承鶴為北疆鎮守使,總攬北疆之軍務,以沙飛駝為楚河州鎮守使,率軍五千鎮守楚河平原;以林挺為塔州(從塔克什肯隘口到烏拉斯台隘口一線)鎮守使,率軍五千築城以守;以遊思凡為伊犁鎮守使,率軍五千鎮守伊犁;李貞則親率主力於烏倫古河邊對阿史那瑟羅所部進行徹底的改編,淘汰老弱,選其精銳編入安西唐軍之中,任命阿史那瑟羅為安西騎軍副統領,並於貞觀十八年五月二十日率主力大軍七萬餘從烏倫古河撤軍凱旋。


    激昂的歌聲中,一隻蒼鷹從遠處飛了過來,在縱馬奔騰的軍列上空盤旋了一陣,出一聲高亢的鷹鳴聲,一頭向著軍列前方撲了下去,起落間便已準確地停在了鷹大的肩頭上。早有準備的鷹大伸手取下鷹爪上掛著的小銅管,順手喂了蒼鷹一塊肉幹,接著縱馬趕上了隊列最前端的李貞,高聲稟報道:“殿下,京師急件。”


    這段時間以來,京師風雲變幻莫測,從京師送來的消息不少,李貞見又有急件送到,卻也不是很在意,甚至不曾停下胯下的戰馬,一伸手接過鷹大手中的小銅管,解開暗扣,就在馬背上看了起來,可才一看,李貞的臉色就變了,變得鐵青得嚇人,渾身上下殺氣肆意,驚得鷹大嚇了一大跳,可一見李貞那駭人的臉色,卻沒敢擅自問,悄悄地退到了一旁。


    薨了?竟然薨了!誰幹的?該死的狗東西,老子要扒了他的皮!李貞是有心要趕李治出東宮,往日裏也沒少暗中給李治製造些亂子,可那是政治/鬥爭的需要,實無妥協可言,然則李貞卻絕沒有想過要取了李治的性命——李貞是人不是神,是人便會有感情,對於李治這個從小就跟在自己後頭混飯吃的小弟,李貞還是很疼愛的,彼此間的兄弟情分比起其他兄弟來說,要深厚得多,若不是生於帝王之家的話,他們倆絕對會是一對很要好的兄弟,可惜造化弄人,皇帝的寶座隻有一個,要想坐上去的話,那就得將其他兄弟全都壓在腳底下,彼此間的鬥爭自是不免之事了罷,可鬥爭歸鬥爭,兄弟感情卻又是另一迴事了,一想起昔年與李治一道學藝,一道逍遙的日子,李貞的心便疼得厲害,很有種想殺人的衝動。


    “全軍止步,就地宿營!”李貞默默地縱馬奔馳了一段之後,突地提高了聲調,高聲大吼了一句,頃刻間,淒厲的號角聲便響了起來,數萬大軍立刻嘎然而止,沒人追問為何在此地宿營,也沒人去追詢為何天剛申時便要紮寨,全軍上下聞令下馬,在各軍統領的號令下,搭帳篷的搭帳篷,建營牆的建營牆,短短半個時辰不到的功夫,一座巨大的軍營便已在空曠的大草原上巔立了起來。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中軍大帳中素白一片,一座臨時搭蓋而成的靈堂中,李貞盤坐在李治的靈位前,默默地不一言,哪怕是各軍將領前來為李治祭奠上香,也不見李貞有任何的反應,整個人宛若木雕泥塑一般一味地端坐著不動,隻有那鐵青的臉色和不時抽搐一下的臉皮卻顯露出李貞心中的怒火正越燃越旺。


    “殿下,該用膳了,您看……”眼瞅著早已過了用晚膳的時間,可李貞卻始終沒動靜,鷹大身為親衛隊長,自是忍不住了,走上前去,低聲地試探了一句,然則卻根本沒得到李貞的迴應,不得不退了下來,走到莫離身邊,苦笑著道:“莫先生,您看……,唉,您就勸勸殿下罷。”


    莫離久在京師為官,對於李貞兄弟倆之間的事情自是心中有數,此時見李貞傷心如此,心中也頗為淒然,暗自感慨生之於帝王家實乃人生之大悲痛,隻不過身為謀臣,莫離自然不能坐看李貞就這麽熬將下去,畢竟隨著李治的死去,奪嫡之爭不單不會就此減弱,反倒將更加白熱化起來,在後頭的血拚中,將是你死我活之爭了,再也無一絲妥協的餘地——連堂堂太子都能暗殺,又有啥事是那幫皇子們不敢做的呢?一想到即將麵對的血雨腥風,饒是莫離心智沉穩,也不禁暗自心寒不已,長出了口氣,用手中的羽毛扇拍了拍鷹大的肩頭,示意鷹大少安毋躁,自己卻緩步走到了李貞身邊,盤坐了下來,語氣平緩地開口道:“殿下,您進京之日不遠了,有些安排還是先做在前頭的好。”


    這就是莫離的聰明之處,他並沒有直接去勸李貞不要傷心,而是提點李貞該做的事情尚未完成——北疆的戰火是熄滅了,可卻不意味著北疆就此平定了下來,除了軍事上的威懾之外,政務上的相關工作才是關係到北疆能不能成為李貞最有力的基地之關鍵,除此之外,李貞若進京,安西大都護府該由誰來統領也是個不小的難題,林林種種的問題都需要李貞這個決策人來最後拍板,更何況進了京之後,還要麵對更加嚴峻的奪嫡之爭,若是一味地沉浸在傷痛之中,沒能策劃周全,鬧不好李貞就得步李治的後塵,成為奪嫡之爭的下一個祭品了罷。


    莫離的心思李貞自是聽得懂,他也知曉此時確實不是傷心的時候,更不是該憤怒的時候,可心中的鬱結之氣卻始終堵得難受至極,這便深吸了一口氣,強自將心中澎湃洶湧的情緒壓了下去,嘶啞地開了口道:“先生好意本王知曉,罷了,唉,請秦文化、林承鶴進來罷。”莫離乃是心機敏銳之輩,一見李貞開了口,便知曉李貞已從悲痛中醒過了神來,自是不再多言,點了點頭,走到一旁,對著鷹大吩咐了幾句,便再次盤腿坐下,閉目養起了神來。


    “下官(末將)參見殿下。”鷹大去後不多久,秦文華、林承鶴這一文一武便連袂而至,各自上前給李貞行禮。


    “嗯,都坐下罷。”李貞盤腿坐於地上,壓了壓手,示意二人席地而坐。秦、林二人看不透李貞此舉的意思,不過麽,二人都是李貞的心腹手下,在李貞麵前倒也不甚拘禮,各自告了個罪便在李貞對麵落了座,等候著李貞的令諭,隻不過二人的心中都有些子好奇之心——太子之死二人都已知曉,也都已到這靈堂中祭奠過了,可卻不清楚內裏的實情,也不清楚太子究竟是怎麽死的,對於李貞此時叫自己前來,自是以為李貞應該是要交代太子的死因了罷。


    “子重,子鋒爾二人如今已是這北疆的最高文武官員,對於如何治理北疆可有甚見解麽?”李貞掃了眼秦、林二人,麵色平淡地開了口。


    秦、林二人顯然沒想到李貞會在這個時候問出這麽個問題來,一時間有些子反應不過來,各自對視了一眼,卻都沒開口說話,好一陣子沉默之後,林承鶴率先開口道:“殿下,末將以為如今北疆重在調整,當以內政為主,隻消確保從塔克什肯隘口到烏拉斯台隘口一線無失,即無外患之憂矣,以林挺將軍之才,足以確保無虞,末將當以主力威懾北疆之宵小,全力協助秦鎮撫使之政務。”


    李貞對於林承鶴的大局觀甚是滿意,讚許地點了點頭,強調了一番道:“嗯,北疆初定,民心未穩,當以撫為主,剿為輔,子鋒能清醒認識此點,本王自是能放心得過,可有一條須牢記在心——北疆亦是我大唐之國土,北疆之民亦是我大唐之子民,非為外寇,輕易不可行剿,當然,對於那些頑冥不化,妄圖抗拒天威者,殺一儆百也未為不妥,子重若能確保北疆之寧,將來之前途當不可限量。”


    “是,殿下之言,末將當牢記在心,不敢或忘。”林承鶴一聽李貞此言似乎有臨別增語的意味,心中雖疑惑得很,可卻沒敢輕問,隻是恭敬地欠了下身,拱手應答了一句。


    “那就好。”李貞對於林承鶴在軍事上的能力自是放心得很,也沒有再多交待些什麽,隻是虛抬了下手,示意林承鶴不必多禮,而後轉向了秦文華,略一沉吟道:“子重,天山是道坎,南北景致大相徑庭,北疆之治難於南疆,爾來北疆也有兩月餘了,可有甚想法否?”


    秦文華並未參與戰事,始終在後方從事軍糧輜重的調度以及相關政務問題,直到拔灼所部被困抱犢囤、安西唐軍勝局已定之後,才隨運糧隊到的軍中,這些日子來,因著負責後勤以及救災之事務,到過了不少地方,對於北疆雖尚談不上了若指掌,可對於民情風俗乃是地理氣候等卻也有了個大致的印象,自被任命為北疆鎮撫使之後,秦文華便開始通盤考慮如何盤活這五州之地了,此時聽得李貞問起,倒也並不慌亂,躬身拱手道:“殿下,南疆以農耕、商貿為主,遊牧為輔,而北疆則恰好相反,南疆可築城以守,北疆則難,蓋因各部族遊牧不定,實難定居,下官以為若欲平北韁,當因地製宜方妥。”


    李貞籌劃平北疆已是多年,自是清楚秦文華所言不假,不過李貞要聽的是具體措施,而不是這等泛泛之言,此時見秦文華還是有些個放不開,皺了下眉頭道:“子重以為當從何處著手?”


    秦文華也是當世智者,一聽李貞這話便知曉李貞對自己泛泛而談不滿了,忙不迭地開口解釋道:“殿下,據下官所知,天山附近適合開墾之地眾多,唯雨多,並不適合種棉,倒是能種稻穀等作物,下官打算在輪台設烏州之府,並沿山築七城,以聯成一線,以農耕為主,此為北疆之根本要地,至於塔州、伊犁州、巡州、楚河當以畜牧為主,農耕為輔,此四州各築城若幹,以為冬夏牧場轉換之牧民提供方便,鼓勵商貿,力爭以畜牧出產銷往內地,另,據下官所知,高昌城中毛紡機已製造完成,下官打算在五州內開設毛紡場數間,以消化牧民所出之羊毛,並以所產之毛線供成衣之用,鼓勵商貿遠銷各地,再者,各州當興辦義學,弘我大唐之文化,以科舉取士,選賢任能,以成大治。”


    李貞看得出秦文華還是有些子緊張,這也難怪,秦文華這兩年的升官度不單是安西第一,隻怕整個大唐都沒有人能跟其相比的了——從一介草寇一路扶搖直上,先是成了州刺史,現在又成了管轄五洲之地的最高長官,這等飛上升之勢,若是換個人,或許該是得意忘形了罷,可對於秦文華這等智者來說,卻深深地感受到肩上的擔子之沉重,重得有些子令人喘不過氣來,戰戰兢兢也就是難免之事了,這一通子長篇大論下來,也真難為了他,好在大多說到了點子上,李貞倒也沒有太大的不滿,隻是想了想之後道:“子重能想到如此之周全,本王甚是欣慰,北疆所需之建設經費先由大都護府調撥,不足部分可先從‘燕記商號’支借,本王給子重五年時間,五年後,北疆當有自立之能,爾可敢應承否?”


    五年說長不長,可說短也不短,真要想在這五年時間裏做到自給自足並非是容易的事情,更何況除了經濟外,還有民族融合、文化傳播等等事情要操心,秦文華哪敢輕易答應,低著頭盤算了好一陣子之後,苦笑著道:“殿下,五年內若要財政收支平衡,下官或許有一定的把握,可其餘諸事下官卻不敢妄言了,若無數十年之統合,北疆絕無法徹底並入大唐之中。”


    秦文華這話自然是大實話,李貞來自後世,自然清楚民族融合的不易,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便是這個道理,真要想讓整個西域並入大唐之中,沒有個數十年的努力幾無成功的希望,說到底,李貞自己心裏頭也不是特別的有底氣,不過麽,既然有這麽個機會去嚐試,李貞自是不會放過的,此時見秦文華苦著臉,立時莞爾一笑道:“子重不必如此,隻消努力了便可問心無愧,五年內先能收支平衡也算是個很了不起的成就了,其餘諸事大可緩緩做去,十年不成,那就二十年,二十年不成,那就三十年好了,終歸有一日這西域將是我大唐之樂土,子重大才,本王是信得過的,我等來世上走一遭,總得為後人留下個念想罷,望子重留心,助本王達成此心願。”


    秦文華見李貞終於笑了,心情也是一鬆——身為李貞之心腹,他當然不希望李貞鬱悶傷身的,此時聽李貞說得慷慨,秦文華自是不會再推辭,躬身道:“殿下之言,下官自當牢記在心,為我大唐後世之福祚,下官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好,本王就將北疆交托給二位了,望二位慎之,再慎之。”李貞對於秦文華的表態甚是滿意,一哈腰,起了身,很是客氣地吩咐了一句。一見李貞起身,秦、林二人自是都坐不住了,忙不迭地也都站了起來,各自拱手行禮謙遜不已。


    “殿下,您是否要離開安西了?”林承鶴到底跟了李貞較久,對於李貞的性格更為了解,今夜一席談之後,心中頗為不安,到了末了,還是忍不住出言問了一句。


    要離開了麽?也許罷,李貞自己也無法肯定何時會離開,叫秦、林二人來,本身就有著臨別贈語的意思在,此時見林承鶴到了底兒還是將話問了出來,倒也沒有隱瞞,隻是點了下頭道:“或許罷,本王夜無法做這個主,不過爾等可以放心,哪怕本王離了安西,這安西的天依舊是我大唐的天,爾等隻管放心做去,一切自有本王為爾等撐腰!”


    秦、林二人都是機敏之輩,一聽李貞這話,便知曉李貞離開安西已成了定局,一想到將離開李貞身邊,各自都有些子傷感,但值此太子新喪的當口,二人也不好多說些什麽,對視了一眼之後,各自躬身告退而去,李貞也沒多留他們,待得二人去後,李貞緩步走到靈桌前,默默地看著靈桌上的牌位,良久之後,口中喃喃地道:“稚奴,爾且走好,八哥定會為爾報此血仇的,某誓!”


    李貞的話音雖輕,可內裏的殺氣卻重得驚人,便是連帳內的鷹大、莫離這兩位膽壯之輩都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大帳內的氣氛陡然間便寒得驚人無比,或許在不遠的將來,一場血雨腥風就將在京師中上演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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