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德妃素性好靜不好動,哪怕今日是十數日來第一個晴天,她也不曾離開過敏安宮一步,隻是靜靜地端坐在桌前的圓椅子上,嫻靜地勾勒著女紅,但見其一雙巧手上下翻轉,穿針引線間,一副芙蓉出水圖便已在錦袍上悄然而現,那淡紅的芙蓉花、碧綠的荷葉、微波輕蕩的水麵以及幾隻頑皮地躍出水麵的青魚無一不活靈活現,甚至連魚兒濺起的水珠子都惟妙惟肖,叫人一見便有愛不釋手的快意。


    “娘娘,武才人來了。”就在燕德妃忙著勾勒最後幾絲線頭之際,敏安宮主事太監秦無庸急步走了進來,低聲地稟報道。


    “嗯?”燕德妃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活,飛快地皺了皺眉頭,輕咦了一聲,卻沒有開口吩咐是否要請,可心中卻不免起了疑惑之心——自打上一迴武媚娘來敏安宮為太子說項被燕德妃訓誡了一迴之後,表姐妹之間的關係便淡了很多,燕德妃自是不會自降身價去武媚娘那兒走動,而武媚娘也似乎有意要疏遠燕德妃,這數月來除了過年時來拜過一次年之外,就再也沒上過敏安宮的門,值此相州軍糧案鬧得滿城風雨之際,武媚娘卻跑上門來了,若說其中沒有蹊蹺,燕德妃又如何肯信,隻不過如今風雲變幻莫測,天曉得那塊雲會下雨,該見還是不該見燕德妃卻是不得不謹慎從事了的。


    “請她進來好了。”燕德妃沉吟了一下,到了末了還是卻不過情麵,微歎了口氣,平靜地吩咐了一句。


    “是,老奴遵命。”秦無庸跟隨燕德妃日久,知曉燕德妃的性子,雖說對於武媚娘不守婦道、穢亂後宮的行為極為鄙視,但卻不敢在燕德妃麵前有所表示,恭敬地應了一聲,一擺拂塵,退出了房去。


    “嗬,好漂亮的圖案,姐的手真巧,似這等錦繡媚娘可是做不來的,滿宮裏也就隻有姐能辦得到了,真令媚娘好生羨慕的。”武媚娘剛一進房,一見燕德妃手中那副錦繡,立時貼了過去,巧笑倩兮地大唱起了讚歌,嘴甜得跟粘了蜜一般,宛若姐妹倆從未生分過似的。


    燕德妃並未因武媚娘的誇獎而自得,隻是淡淡地一笑,將正繡著的活計放了下來,微笑著道:“媚娘來了,快,看座。”燕德妃這一聲吩咐一下,邊上侍候著的宮女們自是緊趕著端來了圓椅子,奉上了新沏好的香茶,好一通子忙碌之後,這才各自退到了一旁。


    “姐,今日難得天晴,您也不去走走,整日裏悶宮裏卻也不是個事兒,後園子裏牡丹花可是都開了,要不媚娘陪姐散散心去?”武媚娘端起茶碗,淺淺地飲了一小口,笑眯眯地問了一句。


    燕德妃是個嫻靜的性子,並不喜歡多走動,然則對於花花草草卻是頗為喜歡,敏安宮前、宮後倒是種上了不老少,不過大體上以梅蘭竹菊為主,也有幾叢牡丹、芍藥在,隻是剛含苞,離開放還有些時日,武媚娘提起後花園的牡丹花開了,倒也算是投了燕德妃的意,隻不過如今形勢詭異,燕德妃並不想與武媚娘走得過近,自是不肯與武媚娘一道去賞花的,這便笑著道:“媚娘倒是好興致,姐手頭還有些活計沒整完,過幾天有客商要去安西,姐正趕著讓人給小純兒送些穿用的去,就不陪媚娘了。”


    “姐也真是的,些許衣裳都要萬裏送去,小純子可真是有福氣,要我說啊,貞哥兒連著娶了幾房,手巧的肯定所在都有,實不必姐如此忙碌的,姐如此疼貞哥兒,真真令人羨慕煞了。”武媚娘精明得很,一聽燕德妃之言,便已知曉話中之意,自是不再糾纏賞花之事,而是笑嗬嗬地將話題引到了淮南王李純的身上。


    “不一樣的,府裏的歸府裏的,姐這個做奶奶的,沒法子親自照看小純兒,能為小純兒做上一些便是一些罷。”一想起長孫出世到如今都已經一歲半了,可自己卻還沒能看上一眼,燕德妃的心便有些子疼得慌,伸袖子抹去了眼角不經意間沁出的淚水,笑著解說了一句。


    “姐真是個慈性子,嗬嗬,貞哥兒如今威名震天下,吞八方,掃**,好生了得,皆是姐姐教誨之功也,要我說啊,姐真是個好命人,媚娘可是羨慕死了。”武媚娘半真半假地奉承著,可心裏頭卻禁不住湧起一陣酸意,卻也不知曉是衝著燕德妃去的,還是衝著李貞去的,那小模樣兒倒真有幾分酸溜溜的感覺在。


    沒哪個當娘的會不喜歡別人誇自己的兒子有出息,縱使燕德妃這等算得上清心寡欲之人也不例外,此時見武媚娘如此說法,頓時笑了起來道:“媚娘可是謬獎了,貞兒自幼便有主張,能有甚能耐也是陛下教導出來的,姐可不敢貪功。”


    武媚娘本就是故意要將話題往李貞身上引,此時見燕德妃說到了李貞,自是不肯放過這個話題,一待燕德妃話音剛落,武媚娘便眼珠子一轉,笑著試探道:“姐,媚娘聽說如今貞哥兒領兵正與薛延陀打得兇悍,心裏頭可是七上八下地安生不下來,唉,貞哥兒兵少,若是糧再不足,那可如何是好?”


    燕德妃何等樣人,一聽武媚娘這話裏藏著話,立時警醒了起來,深深地看了武媚娘一眼,卻並沒有立刻開口——李貞出征北疆之事燕德妃自是知曉的,當然了,具體的戰況燕德妃並不知情,隻是知道如今安西唐軍與薛延陀汗國的大軍正在僵持中,燕德妃雖是女流,又是入宮已久之人,然則其祖父輩可都是前隋的大將軍,將門所出之女對於軍事縱使不甚了解,可耳濡目染之下,自也知曉後勤供應對一支軍隊的重要性,此時聽得武媚娘話裏有著貓膩在,眉頭登時便微微地皺了起來,略一沉吟,口中甚是不客氣地道:“媚娘,朝廷自有體製在,軍政要務非後宮所能預聞,此事不談也罷。”


    燕德妃這番話說得極不客氣,隱隱已有逐客令的意味在內,然則武媚娘卻一點都不在意,她此次前來的目的便是要向燕德妃傳達一些消息,是故,哪怕燕德妃不想聽,她也一樣要往下說,此時見燕德妃沉下了臉,武媚娘卻“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道:“姐,您啊,就是個瓷實人,媚娘也就是聽人說起這迴相州軍糧調不上去,戶部那頭可就將主意打到了隴右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媚娘也就是擔心貞哥兒吃虧,這才緊趕著來說上一聲,姐要是不想聽,那就當媚娘沒說過好了。”


    李世民此番征高句麗動靜鬧得很大,舉國之糧除了日用之外,大多往遼東方向調,也就是因著李貞此番征戰北疆之故,隴右的糧草沒有調走,而是由安西大都護府調撥,如今前線戰事未明,竟有人打算將隴右的糧草調走,這等消息著實令燕德妃大吃了一驚,雖說臉上依舊平靜得很,可內心裏卻是翻滾開了,一邊擔心著李貞在北疆的戰事,一邊揣測著武媚娘說這番話的用心何在,一時間竟沉默了下來,也沒有開口追問武媚娘所言的消息之來源。


    “啊,時候不早了,媚娘那還有些瑣事要處理,就不打攪姐了,媚娘告辭了。”武媚娘見話已傳到,自是不想再多呆,一副像是突然想起甚要緊事一般站了起來,巧巧倩兮地說了一句。


    “媚娘既然有事,姐便不多留你了,秦無庸,送媚娘出宮。”燕德妃心中有事,自也不想多留武媚娘,起了身,笑著吩咐秦無庸送武媚娘出去,自個兒卻坐在桌子前皺著眉頭沉思了起來。


    “娘娘,武才人之語怕是不盡不實罷,您實不必太在意的。”秦無庸跟隨了燕德妃幾近二十年,一向對燕德妃忠心耿耿,乃是燕德妃身邊最聽用之人,待得送走了武媚娘,見燕德妃臉色不好,忙走上前去,低聲地出言安慰了一句。


    “無庸,你不懂。”燕德妃並沒有多作解釋,隻是搖了搖手,止住了秦無庸的話頭,沉思了一下道:“無庸,你親自上越王府跑一趟,將本宮準備好的小物事都送去,嗯,就將武才人的原話一並轉給納先生好了,他會知曉如何做的。”


    “是,老奴這就去辦。”秦無庸是個聰明人,知道何事該問,何事不是他所能預聞的,此時見燕德妃已然將決定權交給了納隆,自是不再多言,恭敬地應答了一聲,指揮著一起子小宦官們將各種送往安西的物事全都打了包、準備停當,自行前往越王府不提。


    “唉……”待得秦無庸去後,燕德妃在桌前呆坐了半晌,長歎了口氣,有些子心緒不寧地起了身,踱到了窗前,默默無言地看著外頭小花園裏開得正旺的花卉,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日難得天晴,盡管四下裏到處濕漉漉地都是水,可卻擋不住人們出行的渴望,不單長安城內滿大街人山人海,便是城外各寺廟、道觀也是香火鼎盛,香客如織,一起子善男信女們將佛門道教的清休之地鬧騰得人聲鼎沸,蔚為壯觀,縱使是太平觀這等往日裏無甚人來的小道觀也不例外,觀裏那三、五名負責接待的火工道士被折磨得腰都快直不起來了,不過麽,腰包裏卻也因此鼓囊起來不老少,這也算是痛並快樂著罷,好容易到了太陽快下山了,總算是將最後一個遊客送出了道觀,火工道士們也都累得跟狗似的,也顧不得去打掃被香客們弄得亂七八糟的小道觀,各自聚集在大門口處敘著閑話,隨便喘上一陣,然則,就在此時,一輛樣子普通的馬車卻晃晃悠悠地衝著道觀來了,立時將一起子火工道士們偷閑的願望打得粉碎。


    來者都是客,盡管不情願,可一起子火工道士們還是打起了精神,各自整了整衣袖,由著一名年紀稍大的火工道士迎上前去,打了個稽道:“施主,可有甚要貧道效勞的麽?”


    趕馬車的是一個頭戴鬥笠的大漢,低垂著頭,看不清麵容,到了道觀門口卻並依舊坐在車上不動,絲毫也沒有下車的意思,更沒有卷起馬車上的門簾,直到那老道士了問,這才低哼了一聲,從懷中掏出一份請柬,並不說話,隻是一抬手,將請柬遞給了老道士。


    老道士接過請柬,隻掃了一眼,登時臉色就變了,身子猛地一顫,打了個稽道:“施主請稍候,且容貧道去通稟一聲。”


    趕車的大漢一聲不吭地比了個請的手勢,頭兀自低著,端坐在車夫的位置上,再也不曾動過一下。老道士看了看趕車的大漢,又看了看門簾低垂的車廂,也沒有再多說些什麽,點了點頭,大步走入了太平觀中,腳步穩健得很,再也不見先前的拖拉狀,那沉穩的下盤顯示出這老道士一身武功相當的高明。


    “施主,我家觀主已在觀中等候多時了,施主裏麵請。”老道士進去得快,出來得更快,不多會便轉迴到了馬車邊,很是恭敬地比了個請的手勢。


    趕車的大漢抬起了頭來,一雙眼銳利如刀般地掃了過去,那等駭人的眼神登時令老道士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忙不迭地連退了幾步,身形一躬,擺出個防守的姿態,臉帶惶恐之色地道:“施主,您這是何意?”


    趕車的大漢根本沒理會全神戒備的老道士,隻是不屑地哼了一聲,側轉過身去,對著緊閉的門簾,一拱手,低聲稟報道:“先生,已到了地頭,請先生示下。”


    “嗯,知道了。”車廂裏響起了一個祥和的聲音,一隻手從門簾後伸了出來,掀開了門簾的一角,緊接著,半個身子也探了出來,來人赫然正是越王府留守京師之席謀士納隆!


    納隆扶著趕車漢子的手下了馬車,整了整衣裳,這才笑著對有些子不知所措的老道士拱手為禮,笑著說道:“有勞道長前麵帶路。”


    老道士麵帶驚疑之色地看了看納隆,又心有餘悸地偷眼看了看那名趕車大漢,這才略定了定神,稽道:“二位施主裏麵請。”


    “有勞了。”納隆笑著點了點頭,也不再多言,由著老道士在前麵引路,徑自走進了實在算不得太大的道觀中,繞過前庭的三清殿,直抵觀後的一個小花園,才剛進後園,立時聽到一陣悠揚的琴聲隨風飄來,隻一看,便見一名白衣青年正端坐在一小亭子裏撫琴,邊上一柱清香繚繞,配合著西下的斜陽以及園子裏怒放的牡丹,顯得極為飄逸而瀟灑。


    老道士帶著納隆二人進了後園子之後,並沒有上前稟報,而是一稽,低聲告了個罪便退了出去,納隆卻也沒有急著上前打招唿,隻是麵帶微笑地站在遠處,靜靜地聽著曲調,而亭子裏的白衣青年也始終不曾抬起過頭來,隻是微閉著眼,手指輕挑慢撚,任憑一個個樂符從指尖揮灑而出。


    “好一曲《高山流水》,葉侍郎好興致啊,納某前來打攪了。”待得一曲終了,納隆示意趕車的大漢在原地等著,自己卻緩緩走將過去,拱了拱手,笑著打了個招唿。


    “哦?納先生來了麽,請恕葉某失迎了,抱歉則個,請坐。”那在園子裏彈琴的正是禮部侍郎葉淩,此時一聽納隆開了口,哈哈大笑地起了身,很是恭敬地躬身拱手還了個禮,宛若招唿老朋友一般,絲毫也不曾端起禮部侍郎的架子。


    “葉侍郎客氣了,某化外之民也,有冒昧處,還請葉侍郎多多擔待才是。”納隆笑了笑,一甩大袖子,毫不客氣地坐在了葉淩對麵幾子後的蒲團上,笑眯眯地看著葉淩,也不再開口,等著葉淩話。


    “官銜者,浮雲也,先生若是不棄,就直唿葉某鬆成,若不然直稱靈琪亦可。”葉淩看了納隆一眼,嘴角含笑地說了一句。


    “久聞靈琪居士飄逸瀟灑,今日一見,遠勝聞名,既如此,某便托大了。”納隆淡然一笑,並不因葉淩自謙而有所意動,直截了當地接受了葉淩的建議,同樣是瀟灑幹脆,但卻絕口不問葉淩相邀的用意何在,宛若隻是來赴一個尋常的約會一般,那般等閑人無法模擬之氣度便是葉淩這等心高氣傲之人也暗自心折不已。


    “納先生喜歡花麽?這園子中的牡丹可是開得極豔的。”葉淩笑著從幾子上拿起一把羽毛扇,輕輕地搖著,也不說請納隆前來的用意,反倒問起了花事。


    納隆往日裏也是瀟灑豪邁之人,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對於花道也略有研究,不過卻算不得精通,此時見葉淩好整以暇地問起了花事,想來對花道頗為了解,自是不想出乖露醜,索性來個藏拙了事,哈哈一笑道:“某,化外野人耳,實不堪與君子坐而論道,花好花壞,對某來說,也就是牛嚼牡丹,不辨好壞,但凡開得盛的也就多喜歡些罷了。”


    “納先生客氣了,花開花落自有時,花開到盛處怕落時也就不遠了,先生以為如何呢?”葉淩話鋒一轉,言語中已將花事轉入了政局之中。


    “哦?”納隆自是聽得懂葉淩話裏的潛台詞,但卻並不接口,隻是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聲,宛若聽不懂內中的意味一般。


    “嗬嗬,納先生是懂花之人,某也就是班門弄斧罷了,但博一笑耳,隻是西域的花開得太豔了些,怕是采花人就要來了。”見納隆不接話,葉淩也不在乎,嗬嗬一笑,出言便是驚人之語,聽得納隆眉頭一皺,一雙眼銳利如刀般地掃向了葉淩,而葉淩自也不甘示弱,同樣是凝神看向了納隆,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猛然撞在了一起,雖無聲,可氣氛卻陡然間緊張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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