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講求的就是令行禁止,唐軍本陣中淒厲的號角聲剛一響起,原本緊追薛延陀潰兵不舍的唐軍鐵騎立馬毫不猶疑地返身向後撤退,徑直撤過了淺淺的清水河,迴到了本陣之中,隻留下血戰過後的清水河北岸一地的狼藉,這一場小規模的衝突以唐軍大勝而告終——雙方同等兵力出戰的情況下,唐軍死傷近千人,卻整整斬殺了兩千八百餘薛延陀汗庭精騎,這等戰果令薛延陀二十餘萬大軍士氣頓時為之一挫,黑鴉鴉的十數個方陣中竟無一絲的聲響,唯有沮喪的氣息在不斷地蔓延開來。≥≦


    士氣可鼓不可泄,這個道理阿魯台自是清楚得很,原先他打算將唐軍鐵騎連同自家潰兵一道幹掉,怕的就是己方的士氣因初戰失利而受損,這才不惜以自家潰兵的性命為祭品,一來是給唐軍一個沉痛的教訓,二來也是為了明令軍紀,畢竟汗庭精騎是擅自撤離了戰場,斬殺潰兵也算是給全軍將士一個警告,至於其三麽,阿魯台也有著自己的私心在,無他,這支汗庭親衛軍乃是拔灼的私軍,出於某種目的,能除掉的話,阿魯台是絕對不會手軟的,此時能在戰場上名正言順地除掉這支親衛軍,阿魯台又哪會講甚子客氣,隻不過阿魯台沒想到唐軍的號令會來得如此之果決,令阿魯台的算盤徹底落到了空處,眼瞅著唐軍鐵騎揚長而去,阿魯台揚著手猶豫了好一陣子,終於還是強行壓製住了心頭不斷湧起的追殺之衝動,冷著臉端坐在馬背上,眯縫著眼,繼續觀察著唐軍本陣的一舉一動。


    阿魯台並非不想將這四千多唐軍精銳鐵騎留下,隻是不想因小而失大罷了——就在唐軍收兵號響起的同時,唐軍本陣也開始緩緩往前壓上,似乎有立刻展開攻擊的跡象,在沒有搞清李貞的戰略意圖之前,阿魯台實不想自亂陣腳的,這會兒若是光顧著吃下那四千餘唐軍騎兵,萬一被李貞抓住戰機偷襲一把,鬧不好就會整出大麻煩來——阿魯台手下這二十餘萬兵馬來源太雜了,既有西突厥大汗俟斯薩度設的三萬三千餘兵馬,也有薛延陀汗國內仆固、迴紇﹑同羅﹑拔野古等各族兵力七萬餘人眾,至於薛延陀本族的精兵也就隻有九萬多一些罷了。軍中構成一複雜,調度起來的麻煩得很,更何況那些小部落兵打打順風仗可以,一旦戰事不利,逃起來比誰都快,這可是有著無數的先例的,故此,阿魯台擺出了副防守的陣形,寧可讓唐軍先攻,也不願己方先動,而今陣勢已成,阿魯台自是不想因貪吃那點兒唐軍騎兵而導致己方的陣型生混亂。


    攻肯定是要攻的,戰事既然已經開始,自是沒有半途而廢的理兒,隻是該如何個進攻法罷了,這一點李貞心中有數,很顯然,讓陳武率騎軍強突絕不是個好辦法,別說不見得能衝破嚴陣以待的薛延陀軍陣,就算能衝動敵方陣腳,李貞也不會拿陳武所部去做這等事,無他,代價太大了,接下來還有數場硬仗要打,李貞實無法承受騎軍遭到過重的折損,是故,一現汗庭親衛軍敗退,李貞立馬下令全軍壓上,造成即將動攻擊的架勢,以迷惑阿魯台,同時下令吹響收兵號,掩護陳武所部順利地撤迴了南岸,隻不過李貞也沒想到就這麽個撤兵令,卻救了陳武所部全軍,著實是僥幸得很。


    “殿下,末將無能,讓殿下受驚了。”陳武與高恆並肩縱馬衝到了已然停在河岸前不過二十餘丈的本陣中,各自上前給李貞見禮。


    李貞掃了眼兩員愛將,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麵色平靜地點了點頭,隨口吩咐了一句道:“歸隊,抓緊時間休息,去罷。”話音一落,也不再管二將如何調整人馬,輕皺著眉頭,默默無語地看著北岸的薛延陀軍陣,思索著打開僵局的辦法,良久之後,眉頭一揚,將林承鶴召到了身邊,低聲地吩咐了一番。須臾,唐軍陣中淒厲的號角聲再次響了起來,兩個各伍千人馬的唐軍方隊開始渡河,度並不快,隻是緩緩地涉水而過,並沒有即刻動衝擊,反倒是在北岸背水停了下來,更令薛延陀大軍意外的是——這兩個方陣的騎兵竟然下了馬,布置出草原民族最熟悉的五出梅花陣,居然在離薛延陀大軍不過百丈不到的距離上背水就地防守了起來,與此同時,人數約兩千的一支小部隊趕著駝滿了各色雜貨的駱駝也渡過了清水河,沒等薛延陀大軍決定要不要起攻擊,唐軍已然目中無人地在北岸開始搭建弩車、投石機等大型攻防用具,甚至分出部分人手竟搭建起浮橋來了,好一派旁若無人的忙碌之景象。


    是可忍孰不可忍!盡管草原漢子們都知道唐軍戰鬥力強大,可也沒強大到能漠視草原英豪們的地步,眼瞅著唐軍如此目中無人的囂張氣焰,自是人人氣憤不已,雖不敢無令出擊,可噪雜的罵聲卻驟然在軍陣中響成了一片,縱然不少將領出言高聲喝止,卻也難以平息軍中的騷動之情緒,可阿魯台卻似沒見著軍中的異動一般,依舊不言不動地立在中軍陣中。


    “阿魯台老哥,這般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先攻上一攻,摸摸唐軍的底也好,你看如何?”眼瞅著阿魯台始終沒有下令,別的將領威望與資曆不夠,自是不敢去打攪阿魯台,可右軍都督賽那刺卻不並不怯阿魯台,策馬走到阿魯台的身邊,低聲地問了一句,聲調雖不高,可不滿的語氣卻濃得很。


    賽那刺雖是剛提拔起來的右都督,可論職位卻是與阿魯台平起平坐,加之此人也是汗庭老將,又是阿魯台的堂弟,他這麽一開口,阿魯台自是不能漠然視之,輕皺了下眉頭,想了想道:“也好,先讓吐度迷出陣,攻一攻再說。”


    吐度迷乃是迴紇之大酋長,貞觀十五年曾隨大度設攻打朔州,後頭唐軍大至,此人見勢不妙即刻率部開溜,未曾遭到唐軍之打擊,這些年來大唐為了分化薛延陀汗國,沒少暗中護持迴紇,吐度迷趁勢而起,接連吞並了不少草原小部落之後,勢力大漲,擁兵幾近五萬,成為草原上僅次於薛延陀的大部落,此番奉汗庭之征召出兵北疆,雖不情願,可到了底兒還是不敢不來,隻不過並不是舉族前來,而是率兩萬五千騎兵參與其事,此時正列在右翼軍陣之中。


    阿魯台下令吐度迷去攻擊唐軍,除了試探一下唐軍的應手之外,未必就沒有趁機削弱一下迴紇勢力的想法,這一點賽那刺自是心知肚明,也不點破,隻是咧嘴一笑道:“好,老哥這主意好得緊。”


    左右都督之想法既然一致,這軍令自然就下達得極快,但見一傳令兵縱馬奔到了右軍,高聲將出擊令傳達到了吐度迷的軍中,原本抱著看戲心理的吐度迷險些氣炸了肺,然則軍令如山,不從是不可能的事情,無奈之下,隻好將幾名親信將領召集在一起,低聲地吩咐了幾句之後,讓號手吹響了出擊的號令,兩萬五千餘迴紇騎兵開始向前壓出,隻是度卻並不快,絲毫也沒有打馬衝鋒的架勢,走到離唐軍陣前六十丈開外的距離上之際,隨著一聲淒厲的號角聲響起,迴紇騎軍不但沒有動衝鋒,反倒有一半的士兵下了馬,同樣擺開了五出梅花陣,這等奇怪的舉動立時令嚴陣以待的唐軍隊列中出現了陣輕微的騷動。


    林挺久在塞外,見識過不少的草原會戰,此時一見迴紇部的舉動,立時明了迴紇軍的打算,生恐林承鶴沒防備下吃了大虧,忙不迭地趕到正凝目注視著迴紇軍一舉一動的林承鶴身邊,低聲道:“林統領,賊子打算步戰了。”


    “嗯。”林承鶴輕輕地哼了一聲,卻沒有甚特別的表示,無他,林承鶴乃是軍中的帥才,又怎會看不出迴紇的算盤——迴紇之所以列出此等陣型,左右不過是擔心一旦戰不利,唐軍會趁勢追殺,這是在預留後路罷了,卻也不放在心上,道理和簡單,沒有進取心的軍隊哪怕兵力再多,又有何能耐可言?


    “林統領……”林挺見林承鶴一派神閑氣定的樣子,實是有些子放心不下,張了張口,還待要勸,林承鶴一抬手,止住了林挺的話頭,麵無表情地下令道:“傳令下去:全軍堅守本陣,不得擅自追擊潰敵。”


    “是,末將遵命。”林挺見林承鶴已然有了決斷,自是不敢再多說些甚子,拱手領了令,自去按排傳達不提。


    迴紇軍的動作很快,前後不過一刻鍾左右的時間便已經布好了陣型——在唐軍兩大方陣前方的迴紇軍列出的是與唐軍完全相同的五處梅花陣,兩側則各有五千騎兵壓住陣腳,至於吐度迷本人則率三千餘騎兵列於陣後,兩軍相隔六十丈靜靜地對峙著,竟無一絲的聲響,壓抑的氣氛中,時間宛若就此凝固了一般,戰雲密布之下,便是烈日亦就此黯淡了下來。


    “騎軍出擊!”吐度迷陰沉著臉看巋然不動的唐軍陣列,咬著牙下達了出擊令,但聽一陣嗚嗚的號角響乍然而響,排在迴紇軍列兩側的萬餘騎兵隨即縱馬而出,然則並沒有向唐軍陣列動衝鋒,而是在離唐軍僅有三十餘丈處交叉盤旋,張弓搭箭,將一撥撥的羽箭射向唐軍的陣列,而躲在馬匹組成“長城”之後的唐軍自也不甘示弱,同樣是以弓箭加以反擊,一場對射之戰就此展開,但見數萬支羽箭破空穿梭,遮天蔽日,唿嘯往來,密如飛蝗,頃刻間便激起一陣腥風血雨,慘叫聲響成了一片。


    同樣是弓,迴紇騎兵手中的弓不過是騎弓罷了,其威力、射程、準頭比起唐軍手中的製式步兵大弓來說,差了老大的一截,再加上唐軍又有著戰馬牆的掩護,這一場對射下來,毫無疑問,自然是迴紇騎兵吃了大虧,這才開戰不過一柱香的時間,中箭落馬的迴紇騎兵少說也有五、六百人之多,然則迴紇騎兵卻兀自苦戰不休,並沒有向後潰敗,而是不斷地將箭雨灑向唐軍陣列,尤其是對排在唐軍陣列前的戰馬加強了攻擊,數輪箭雨覆蓋之後,數千匹戰馬組成的肉盾終於宣告不支,垂死的戰馬躺滿了一地,哀鳴之聲響徹雲霄。


    眼瞅著唐軍陣列前的肉盾牆終於被打開了數十道的缺口,吐度迷興奮地揮了下手,高聲下令道:“吹號,前軍壓上,率先衝破敵陣者賞牛羊千隻,駿馬百匹,敢擅自後退者殺無赦!”此令一下,原本在唐軍陣列前往來馳騁的迴紇騎兵立刻向兩翼撤迴,前軍萬餘迴紇兵從戰馬牆後頭湧了出來,冒著唐軍射來的箭雨很快便排成了三個整齊的方陣,隨著號角聲的響起,狂吼著如波浪般向唐軍陣列席卷而去,咆哮的喊殺之聲甚至壓過了箭雨的唿嘯聲。


    “陌刀手出陣!”一見到迴紇軍變陣,始終默默無語的林承鶴終於下達了接戰之令,隨著唐軍陣列中的號角聲響起,兩千餘陌刀手從後陣走出,很快地便在陣列前形成了兩道刀牆,牢牢地壓住了陣腳,而盾刀手則掩護著弓箭手繼續向衝鋒中的迴紇軍揮灑著箭雨,雖也射殺了不少的迴紇軍卒,但卻無法遏製迴紇軍衝鋒的勢頭,如潮水般湧至的迴紇軍很快便漫過了兩軍陣列前的開闊地,殺至唐軍陣列之前。


    “舉刀!”自百葉河一戰後已升為果毅校尉的葛夏冷眼看著即將衝到近前的迴紇軍,臉皮子抽了抽,眼一瞪,出了聲大吼,雙手一振,粗長的陌刀已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得了令的陌刀手們自是不敢怠慢,紛紛揚起了刀頭,數千把陌刀如林般立了起來,雪亮的刀鋒在烈日下閃爍著死亡的寒光。


    “殺啊!”洶湧衝上前來的迴紇軍揮舞著彎刀,也不管唐軍陣列中不斷射出了箭雨,拚死劈砍著唐軍陣前殘存的戰馬之牆,以付出了五、六百人的生命為代價,終於將所有的戰馬全都砍翻在地,而後衝過了躺滿了一地的馬屍,向著唐軍陌刀隊衝殺而去。


    “出刀!”站在陌刀隊正中央的葛夏暴吼一聲,霎那間如林的陌刀便唿嘯著劈了下去,千餘柄陌刀一擊之下,洶湧撲將而至的迴紇軍便有如海浪撞上了海岸一般被生生撞成了碎末,刀鋒之下,血肉翻飛,殘肢斷臂漫天飛揚,慘叫聲中,衝在最前列的近千迴紇官兵頃刻間變成了殘破的屍體,然則殺紅了眼的迴紇官兵並沒有被這等慘烈的場景所嚇倒,趁著第一排陌刀手來不及收刀的當口,奮勇向前撲擊,試圖打唐軍一個措手不及,隻可惜第二列的唐軍陌刀手卻在此時衝上了前去,一陣如輪的刀牆過後,膽敢越過馬匹屍堆的迴紇官兵瞬間便被掃蕩一空。


    這才一個照麵的功夫,出擊的萬餘迴紇官兵便已倒下了一千三百餘人之多,算上被唐軍弓箭手射殺的官兵,開戰才不過兩刻鍾多一點的時間而已,迴紇軍竟已損失了兩千出頭的兵力,這等慘痛的打擊,頓時令在戰場後頭觀戰的吐度迷氣得暴跳如雷,渾然忘了開戰前所想思的保留實力之想頭,一把抽出腰間的彎刀,直指著唐軍陣列,大吼大叫地嚷道:“出擊,全軍出擊!”此令一下,剛撤迴到本陣中的迴紇騎兵立刻縱馬飛奔,沿兩翼殺奔唐軍陣列而去,隆隆的馬蹄聲中,大地為之振顫,煙塵滾滾中,殺氣衝霄暴起。


    迴紇騎兵這一動之下,聲勢浩大之極,自是瞞不過林承鶴的觀察,眼瞅著迴紇軍要拚命,林承鶴冷笑了一聲,一揮手,高聲下令道:“傳令:盾刀手上,陌刀隊撤到兩翼,務必擋住敵騎兵之衝擊,敢後退一步者,殺!”此令一下,原本列在陌刀隊身後的唐軍盾刀手即刻湧上前去,接替了陌刀隊的防守,與衝殺而來的迴紇步卒絞殺成一團,而陌刀手們則向兩翼集中,成三排布置,麵對著奔雷般衝殺而來的迴紇騎兵。


    六十丈的距離對於縱馬飛奔的迴紇騎兵來說,實在算不得甚太遠的距離,這一打馬加,頃刻間便衝到了唐軍陣列之前,緊貼著早已打成一片混戰的中央戰場,如兩道卷地狂龍般向尚未完全排好陣型的唐軍兩翼殺將過去,氣勢駭人至極。


    迴紇騎兵來得太快了,快得剛撤到兩翼的唐軍陌刀隊甚至來不及排出個完整的三排配置,眼瞅著敵騎軍已然殺到,正忙著調配隊列的葛夏不由地急了,索性不再管隊列有沒有成行,大吼一聲:“全體舉刀,殺!”話音一落,率先猛地一揮刀,劈向當麵衝將過來的一名迴紇騎兵,刀鋒過處,人馬俱斷,慘叫聲中鮮血漫空飛灑,人馬雖死,其衝力尚在,生生向葛夏撞了過去,由不得葛夏不往邊上閃躲開來,然則,就在此時,還沒等葛夏再次舉刀,一名迴紇百戶長已然衝到了近前,手中的彎刀如雪鏈般向著葛夏當頭便劈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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