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天就要到新春佳節了,家家戶戶都忙著置辦年貨,處處張燈結彩,高昌城裏一派喜慶的熱鬧,因著安西大都護府遷到了高昌的緣故,這座本因遭受戰火洗禮而敗破下去的西域明珠重新煥出耀眼的光芒——自大都護府遷來高昌之後,除了隨遷而來的數百各級官吏以及萬餘大軍之外,更從各州縣遷來了近六萬的人口,當然,這裏頭大多是隨軍家屬以及受了雪災而無處可去的難民,而大都護府下令重建高昌城,實行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的政策,更是吸引了不少遊牧小部落民眾前來定居,這使得高昌城內的總人口已然達到了幾近二十萬之數,比起高昌國最強盛時期來說,有過之而無不及,追尋著商機而來的各國商人更是趁著高昌城重建的機會蜂擁而至,短短的半年多時間裏,各色商鋪、酒樓紛紛開業,將高昌城裝點得無比繁華,此時的高昌城隱隱然已成了整個西域的商貿中心。≥此番大都護府下令新春期間各級官吏、軍隊除輪值人員外皆放假五天,更是使得節慶的氣氛濃鬱到了極點,所有的歌廊酒肆全都暴滿,若不提前預定,哪怕是最小的酒樓也不見得能尋到空位,又怎個繁華熱鬧了得。


    天白酒樓,名稱倒是不小,實際上不過是座小酒樓而已,占地也不算大,也就是棟兩層樓的酒館罷了,樓倒是新起的,可裝飾卻甚是簡樸,甚至顯得有些子寒酸,別說跟京師裏那些個豪華酒樓相比,便是高昌城中盛譽漸起的四大酒樓也遠遠勝過天白酒樓不止一籌,酒菜也隻是一般,好不到哪去,唯一可取之處也就隻有天白酒樓的位置恰好就在城西軍營的附近,每日裏來此飲上幾杯解解乏的軍人倒是不少,生意自也尚算興隆,這幾日恰逢軍營放假,有家的將領們自是各歸各府,可大多數未成家的軍官們也無甚地方好去,自是成群結隊地到各酒樓瀟灑去了,當然了,中高級軍官們是不會看得上天白酒樓這等小酒家的,能聚集在這天白酒樓裏的也就是些下級軍官罷了,即便如此,這天白酒樓的爆滿程度一點都不比其他大酒樓來得差,滿酒樓裏全都是軍人們放肆的喲嗬聲與吹牛聲,倒也顯得熱鬧非凡,在這麽一片噪雜中,唯有圍坐在酒樓大堂西北角的一桌子青年軍人顯得有些沉悶,雖說也算是有說有笑,可卻並不曾上菜,還不斷地往門口處張望著,似乎在等什麽大人物到來一般。


    “小夏,恆哥怕是不會來了罷,都這會了,要來早該到了。”一名身著夥長服飾的小軍官看了看酒樓的門口,有些子擔憂地問了一句。


    “是啊,恆哥也該到了,早說好的,不會變了卦罷?”坐在桌子主位邊上的一名隊正模樣的軍官也頗有些子擔心地附和了一句。


    “小夏,恆哥如今達了,該不會是忘了我等兄弟罷?”


    “我看不會,恆哥不是那種人,琢磨著該不會是又被殿下罰了吧?”


    “沒準,我可是聽說了,恆哥這數月來,沒少被殿下罰,苦頭可是吃得不老少的。”


    ……


    一幫子青年軍官你一言我一語地扯著,鬧得葛夏滿臉子尷尬,當初可是他說了要請高恆來一聚的,也親自跑大都護府去請了,說好了是午時在天白酒樓見的,可這會兒都快午時三刻了,卻還沒見著高恆的人影,這令葛夏的麵子很有些掛不住,再一聽眾人七嘴八舌地瞎猜測,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鐵青著臉站了起來,幾乎是用吼的音量叫道:“瞎扯,恆哥說要來一準會來,再說了,恆哥可是殿下的學生,殿下要求嚴,那是為了恆哥好,哪是……”葛夏的話剛說到這兒,就聽前頭一陣稀裏嘩啦的椅子推動聲大作,滿大堂的軍官們唿啦啦站起了一大半,忙收住了口,往大門口看了過去,立馬就見高恆那高大壯實的身子正從門外走將進來,也就顧不得再多說,忙向著大門口跑了過去,隻可惜葛夏啟動慢了些,高恆早被一起子見機得快的軍官們團團圍在了中央。


    “恆哥,來,喝兩杯。”


    “小恆,你小子達了,該不會就忘了老兄弟了罷,來,先罰三樽再說。”


    “高兄弟,來,到咱這桌坐去,酒管夠。”


    ……


    高恆其實並不算太好交際之人,原先在軍營中也不算甚名人,可自打成了李貞的親傳弟子之後,立馬成了全軍矚目的焦點,畢竟李貞乃是安西軍的靈魂所係,能成為李貞唯一的學生,那自然是至高無上的榮耀,是故,不管高恆自個兒願不願意,他都已成為軍中的名人,隻要是跟其有過一麵之緣的,無不想借著高恆這條線指望著能攀上李貞這尊大佛,偏生高恆又沒少奉李貞之命到各部隊去傳令,如此一來,自是滿軍中熟人無數,這不,才剛在天白酒樓一露麵,立馬成了眾軍官爭搶的貴賓,吵得高恆頭都大了幾分,可又不好拂了眾人的意,沒奈何,隻好笑著做了個團團揖道:“多謝諸位兄台之厚愛,小弟今日與人有約在先,實是抱歉,自罰三樽,向各位仁兄一表敬意可成?”


    “不成,不成,三樽怎夠,少說得來上三碗,兄弟們說對不對?”一名滿臉絡腮胡的壯實軍漢高聲叫嚷了起來,霎那間,所有圍在高恆身邊的軍官們全都哄鬧開了,更有好事者飛快地跑去端來了酒碗、酒壇子,嘻嘻哈哈地倒滿了酒,半勸半強迫地逼著高恆往肚子裏灌。


    天白酒樓不是啥大酒樓,自然經營不起“燕記商號”所出的“得勝歸”之類的名酒,可酒樓裏自產的燒刀子卻兇得很,那烈度不比“得勝歸”來得低,尋常人別說三碗了,便是連著三樽酒下了肚,隻怕肚子裏就能跟著了火一般難受,非得翻江倒海地狂吐不可,饒是高恆酒量好,見了偌大的酒碗,也是一樣頭皮麻,不喝也不是不行,就他如今的身份,全軍中還真沒幾個人能強逼他做不想做之事,可麵對著眾人的熱情,拒絕的話高恆實是說不出口,沒奈何,隻好哈哈一笑,硬著頭皮將大海碗接了過來,仰頭一飲而盡,接連三碗下去,臉“唰”地便紅成了關公狀,這才算是將一幫子軍官們全都打了過去。


    “恆哥,您沒事罷?”葛夏官銜低,雖說托了大擴軍的福,如今已升了夥長,還是陌刀隊的夥長,然則,比起先前圍在高恆身邊的隊正們來說,無論是資曆還是地位卻是低了許多,根本擠不進內圈,待得眾人散去,這才湊到了高恆身邊,眼瞅著高恆臉色不對,忙一把扶住高恆的胳膊,很是關切地低聲問了一句。


    “沒,沒事,走,一道、坐坐去。”如此三大碗燒刀子下肚,還是空著腹,真沒事才見鬼了,高恆不單臉紅,便是舌頭也大了許多,好在酒量豪,尚算能撐得住場麵,打了個酒嗝,搖了搖頭,擋開了葛夏攙扶的手,強撐著往葛夏等所在的酒桌行去。


    “恆哥。”葛夏這一桌的軍官全都是陌刀隊出身,原先都是高恆的部下,個個身材魁梧,然則見到高恆走了過來,卻沒人敢拿架子,全都站了起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打著招唿。


    “小東,嗬嗬,你小子升得倒快,這都隊正了,了不得,再下去混上個果毅,迴頭我都得給你小子見禮了,老王,你也不賴麽,嗬嗬,咋地,跑步葵營去了,這一下算是翻身了……,好啊,來,都坐罷。”高恆見到老部下如今全都成了軍官,心情本就好,再加上先前酒喝得猛了些,話自然也就多了起來,嘻嘻哈哈地跟一幫子兄弟們笑鬧著。


    “夥計,上菜、上酒,快點!”趁著高恆跟一幫子兄弟們寒暄之際,葛夏跑到一邊,對著忙得不可開交的店小二匆匆吩咐了幾句,這才跑迴了自己的座位,屁股都還沒坐穩,張口便問道:“恆哥,聽說開春之後,要打突厥佬了,可有此事?”


    葛夏此言一出,滿桌子的軍官全都豎起了耳朵,這年頭,安西一幫子軍人全都是好戰分子,尤其是在安西鐵軍戰無不勝的情況下,人人都想著到沙場去搏一把,隻要有仗可打,升遷的度就快,若是撈上幾場大功,指不定就能有進西域軍校的機會,一旦從西域軍校出來,至不濟也能混上個正七品的騎曹之類的中級軍官當當,但凡是吃軍人這碗飯的,誰又不想著上進一步呢,自然是人人盼著開戰了的。


    高恆整日跟隨李貞,自是消息靈通人氏之一,對於會不會開戰以及可能會在何時開戰,他比軍中的許多高級將領還清楚幾分,然則,此乃軍事機密,高恆可不敢隨便開言的,哪怕是酒喝多了,他腦子裏這根弦也不會鬆的,此時見一幫子兄弟全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有心不說,卻又好像有些子說不過去,這便含含糊糊地開口道:“仗總有兄弟們打的,急個甚子,好好練兵,等著立功就是了。”


    “好,有恆哥這句話,兄弟豁出去了,開春之後,怎麽著也得將那幫兔崽子操練出頭,就不信老子手下的兵會差到哪去。”


    “就是,咱可是陌刀隊,全軍獨一份的,要打仗,自然得我等上才行!”


    “嗬嗬,老子手下那幫毬毛整日嚷著要立功,這迴拖出去殺一把,看他們的造化了,恆哥別忘了幫老兄弟們說說情,總得給我等弟兄留個機會才好。”


    ……


    一幫子軍漢都不是呆子,高恆的話雖說的含含糊糊地,可大家夥全都聽出了個中意味,雖不清楚何時會開戰,也不知道那支部隊能輪上,可全都叫囂了起來,摩拳擦掌地等著搶功勞了,卻渾然沒注意到牆角一桌子商人模樣的客人正豎著耳朵聽著這一頭的動靜。


    “大殿下,看來李貞小兒是真的打算動手了,我等……”一名身著油乎乎的皮襖子的壯實漢子隻一聽高恆那一桌傳來的豪言壯語,立馬沉不住氣了,低聲地對一名始終低著頭飲酒的高壯青年低聲叨咕了一句。


    “嗯。”那名高壯青年連頭都不曾抬一下,隻是輕輕地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便止住了壯實漢子的話,手一沉,酒樽便已擱置在了桌子上,緩緩地抬起了頭來,露出了張冷峻的臉,赫然正是薛延陀大王子大度設。


    大度設來高昌城已經三天了,是隨前來高昌城拜賀的薛延陀使節團來的,其來意自是衝著西突厥的內亂而來的,當然,他此次又是匿名前來,並不打算張揚,也不打算在沒摸清李貞的底牌前貿然前去與李貞會晤,可遺憾的是薛延陀使節團雖多方設法、百般試探,卻也不曾探出安西唐軍的意圖,無奈之下,大度設也隻好親自出馬,在這個離軍營最近的酒樓裏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從一幫子酗酒的軍漢們口中探聽到有關唐軍動向的消息,前後都已呆坐了一個晌午了,也沒能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原本都已經打算離開了,可高恆一露麵,大度設便敏銳地察覺到此子的不凡,也就安心坐了下來,雖沒往高恆那一桌看過一眼,可全部注意力卻都集中到了高恆身上,待得高恆那句含含糊糊的話語一出,大度設便已隱約猜出了唐軍的動向所在,自是不想再在這等噪雜的酒樓多呆了,也沒多說些什麽,隻是對身邊的侍衛們打了個結帳的手勢,麵無表情地起了身,一派悠閑的樣子踱出了天白酒樓,悠哉地混入了大街上的人流之中,徑直往大都護府的方向行去……


    輕鬆,難得的輕鬆,自打來到安西以來,李貞還真沒如此的輕鬆過——先前上表請求調撥隴右部分軍糧以備出征天山以北的密折得到了老爺子的肯,出征西突厥的大略也得到了老爺子明確的同意,至於私開糧倉救濟災民一事,雖得了個訓誡的處罰,卻也算是就此揭了過去,甚至不曾被削實封,而從紹武九姓國調糧草一事也得到了明確的承諾,相關之後勤官員已經在去辦理的路上,這還不算,更令李貞開心的是:京師裏的納隆經過一番巧妙的運作之後,給了魏王一係的人馬重重的一擊,徹底打翻了幾名魏王門下的中級官員,雙方經過數輪秘密談判之後,已達成了暫時休戰之協議,至少在老爺子親征之前,無論是京師那頭,還是安西這邊都已經沒什麽重大的事情要李貞詳加考慮了的,這等難得的休閑時分,李貞自是得好生輕鬆一把的,唯一令李貞稍有些子鬱悶的是——明月公主與裴嫣一前一後全都懷上了,沒地方“嘿咻”的李貞也就隻剩下逗弄小李純這麽個樂子了,這不,趁著午後沒事,李貞又跟小李純扛上了。


    “咚,咚、咚……”李貞手中搖著一把小巧的撥浪鼓,出一連串的聲響,滿臉子笑意地看著端坐在裴嫣腿上的小李純,樂嗬嗬地道:“小純純,來,叫爹爹,叫一聲,這鼓就給你玩好不?快叫啊。”


    胖乎乎的小李純身上裹著狐皮襖子,頭上還帶著虎皮帽子,更顯得臃腫不堪,此時正坐在裴嫣的大腿上打著哈欠,對李貞手中的撥浪鼓半點興趣都欠奉,任憑李貞搖得手酸,小家夥連看都不看一眼,倒是逗得裴嫣笑得花枝亂顫,鬧得李貞沒了脾氣,無奈之下,將撥浪鼓收了起來,隨手從口袋中掏出兩個小金元寶,一上一下地拋著,斜眼看了看不怎麽把自己當迴事的小屁孩,嘿嘿地笑著道:“想要不?叫聲爹爹,這元寶就歸你了。”


    金光閃閃的元寶果然有吸引力,小家夥眼睛一亮,接著便是目不轉睛地跟著元寶一上一下地動著,口中咿咿呀呀地瞎叫喚個不停,當然了,還不會說話的小東西自然是叫不出“爹爹”兩字的,可聽卻是聽得懂的,那著急的小樣子可把李貞給得意壞了,不但不給,反倒大手一拽,將兩個小元寶全都扣在了手中,口中還不忘欺負小李純一把:“叫不叫,再不叫爹爹,這元寶可就要飛走嘍。”被欺負慘了的小李純可就不幹了,小嘴一憋,放開喉嚨便要大哭起來。


    得,這小家夥一哭就跟打雷似的,李貞可不想受那份罪,忙不迭地一攤手,將兩元寶擺在了手心,往小家夥麵前一遞,小家夥毫不客氣地伸手將兩小元寶拽了過來,緊緊地握在了胸口處,拿眼恨恨地盯著李貞看,那委屈的小模樣要多逗就有多逗了。


    “嗬,小家夥,幹啥呢,給你了還不成,真是個小財迷。”看著小李純那副樣子,李貞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小李純的鼻子,笑罵了一句,沒曾想小家夥這迴可就徹底不幹了,鼻子一歪,如雷般的哭聲立馬響了起來,登時就令李貞手忙腳亂,卻又不知該咋哄,沒好意思看裴嫣那嗔怪的臉色,忙不迭地便溜出了大門,隻留下身後小李純的哭喊聲與裴嫣溫和的哄騙聲,其間還夾雜著侍女們忍俊不住的脆笑聲。


    “殿下,薛延陀使節乙失紮求見。”正當李貞猶豫著要不要到明月公主那兒轉一轉之際,管家王秉和領著兩名小太監匆匆而來,一見到李貞便忙不迭地躬身稟報道。


    “嗯?”李貞一聽之下便皺起了眉頭——先前李貞曾交待過,新年之前無論僚屬還是各國使節一概不見,等大年初一再統一安排酒筵,先前也不是沒有手下眾將與各國使節上過門,可全都被王秉和給打走了,王府的規矩他王秉和不會不知道,這會兒卻巴巴地前來稟報薛延陀使節的求見豈不是怪事一件?


    王秉和乃是老於世故之人,一見李貞麵呈不悅之色,自是不敢怠慢,低聲道:“殿下,非是老奴鬥膽來煩勞殿下,而是乙失紮給了老奴這事物,說是殿下見了自會明白,老奴不敢誤了殿下之大事,這才前來稟報。”王秉和邊說著,邊從寬大的衣袖中取出半塊玉玦遞給了李貞。


    大度設?這小子怎地跑來了!李貞隻一看便認出了那半塊玉玦正是當初與大度設暗中結盟的信物,心中一動,卻並沒有馬上開口,而是沉吟了一番之後,麵色沉穩地吩咐道:“本王知曉了,王總管先陪客人飲上幾樽,本王隨後便到。”


    “是,老奴遵命。”王秉和見李貞沒有火,暗自鬆了口氣,緊趕著應了一聲,忙不迭地退了下去,自去安排相關事宜不提。李貞在後園子裏站著想了一陣,搖了搖頭,抬腳向內書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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