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慢慢地降臨了,因著一場暴雨的關係,雖說四下裏濕漉漉地,行走不便,可悶熱的酷暑卻也因此顯得不那麽難熬了,清新的微風吹拂在身上,帶給人以盛夏裏難得的涼意,雨後的星空格外的璀璨,一彎殘月斜掛天際,那等星月交輝的美景叫人一見便會不自覺地陶醉於其中,然則此時的李貞卻無心去欣賞這等良辰美景,默默地立在營門口的敵樓上,遠眺著城頭,臉上滿是凝重的神色。


    這一仗打得實在是太慘烈了,雖說傷亡的人數尚在李貞能承受的範圍之內,然則,能不能憑借此仗達到調動疏勒王大軍的效果李貞心中並沒有把握,而今他也隻能等,等著哨探傳迴來的消息,盡管李貞也清楚,就算是哨探送迴了消息,最快也得是天亮時分的事了,而這會兒不過是戌時而已,離著天亮時分還有著五、六個時辰的,大可好生睡上一覺再議其餘,可李貞就是睡不著,甚至一反常態地沒有召開戰後研討會,與手下諸將就今日一戰進行番點評,而是獨自一人踏上了高高的敵樓,默默地反思著。


    驕兵必敗,此乃兵家之常識,是千古顛簸不破的真理,但凡有違,必得惡果,這一條李貞自是知曉的,可還是不自覺地犯了些錯誤,盡管不重,可代價卻是血淋淋般的刺目——早些時候運迴來的那近千具的陣亡將士遺骸以及野戰醫院裏躺著的數百名輕重傷員都深深地刺痛了李貞的心——大意了,太大意了,總以為敵人一定會隨著自己的指揮棒轉,這本身就是一種要不得的輕敵表現,如今全軍雖說談不上進退失據,可處境艱難卻是不爭之事實,而這一切全都是自己輕敵所致。


    自貞觀十五年次領兵出征以來,李貞也算是經曆了大小戰事無數了,每每都能料敵機先,牽著敵人的鼻子走,從而以少勝多,這在造就了赫赫威名的同時,卻也令李貞心中不知不覺地生出了驕傲的情緒,也太過自信了些,盡管自信是將領們必備的要素,然則,過了就是種極端危險的信號,那是得用手下將士的鮮血乃至自己的生命來償還的。一想起今日這場血戰本是可以避免的,李貞的心就沉得厲害——屯兵和田,誘使疏勒人千裏來援,同時誘龜茲王動背叛之行為,從而實現聚殲疏勒大軍,盡快結束南征之行,而後全力剿滅龜茲國,實現南疆的統一,為不久的將來出征北疆打下個堅實的基礎,這一計劃本身問題不大,相關人手的安排和調度也大多到位,然則,事情的演變卻並沒有如李貞事先所意料的那般,其關鍵就在於疏勒王納穆阿?塔甘答的謹慎上。


    納穆阿?塔甘答的謹慎李貞不是不清楚,實際上,早在開戰之前,潛伏在疏勒國的“旭日”係統早就將塔甘答的詳細資料傳到了李貞手中,隻不過李貞卻並沒有將之放在心上,在李貞看來,塔甘答也算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更何況其唯一上得了台麵的兒子赫爾薩也被困和田,其是一定會兵前來救援於闐的,然則,李貞沒想到的是塔甘答來是來了,卻半道而止,死活不肯過和田河,讓李貞原定的圍點打援計劃落到了空處,這才有了今日這場殘酷的攻城戰,那近千官兵的生命就因李貞這麽個失算而逝去的,這令李貞心痛萬分,更令李貞懊惱的是:死傷的大多是精銳的步卒——與關內唐軍不同,塞外不缺馬,也不缺騎兵,隨便從大街上逮一個青壯,丟給他一匹馬,換上身騎兵裝備,立馬就是名騎兵,稍加訓練上個把月,懂得戰陣之道後就是名合格的騎兵了,而步兵則不然,沒有三個月以上的嚴格訓練,根本不具備戰力,哪怕就算是訓練完成了,也還談不上合格的步兵,非得經過幾場血戰的考驗,能經受得起戰場那等慘烈的壓力方能算得上合格,是故,這也是安西唐軍中步卒始終僅占全軍的三分之一的緣故所在,畢竟李貞來西域的時間還是太短了些,實無法訓練出太多的合格步兵,而今一戰便折了五分之一還多,又怎個心痛了得。


    攻城戰本身就是殘酷的,能打成如今這個樣子,李貞也能覺得滿意了,畢竟在兵力與地利都處於絕對下風的情況下,能達成戰損比例1:2,這已經是自古以來少有的了,當然,若是能將火藥武器投入實戰,這比例隻怕還要懸殊上不少,甚至一舉拿下和田都不是不可能,可惜的是李貞不能也無法將手中的火藥武器投入實戰——火藥,尤其是*,對於李貞來說沒有半點難度,早在京師之時,*以及其顆粒化便已在秘密實驗室裏研究成功了,到了西域之後,也組織生產了一些,雖說不多,可用來打下和田城卻是足夠了的,不過麽,李貞卻沒打算用在和田城上,無他,不單是考慮到一舉拿下和田之後,疏勒王的大軍就會溜走,從而使得李貞不得不全軍再次出擊疏勒國,一旦戰局遷延過久,那就會影響到安西的整體戰略,再者,李貞也不打算將此等武器過早的曝光,畢竟在*沒整治出來前,黑色火藥已經是李貞最後的底牌了,若是萬一京中出變故,*武器將是李貞保命的王牌,若是過早暴露了的話,那出其不意的效果沒了不說,還容易引起朝堂的注意力,實乃得不償失之舉,故此,哪怕戰局再艱難,不到最後關頭,李貞是絕不會輕易打出*武器這張王牌的。


    夜漸漸地深了,可李貞卻依舊沒有動彈,兀自屹立在敵樓上,如同一座雕塑一般,敵樓下的鷹大等親衛都知道李貞心情不好,加之不清楚李貞是不是在思考戰事,生恐打斷了李貞的思路,是故,盡自幹著急,可誰也不敢上樓去勸解,全都在樓下急得團團轉,末了還是鷹大想出了個鬼主意,也不管夜黑人靜,跑到遊騎軍營地去,將燕十八這個老上司搬了出來,讓燕十八上樓去看個究竟。


    燕十八乃是軍中最早跟隨李貞的元老了,又是李貞正兒八經的表弟,倒也不怎麽怕觸怒李貞的,一聽說李貞在敵樓上站了大半夜了,他可是比誰都著急,鷹大話都還沒說完呢,他也顧不上披甲,匆匆披了件單衣便衝到了營門口,心急火燎地衝上了敵樓,動靜鬧得不小,硬是把沉思中的李貞給驚動了。


    “十八,爾這是做甚?”李貞從沉思裏迴過了神來,一轉身便見燕十八衣冠不整地跑將上來,不由地皺起了眉頭,沒好氣地問了一句。


    見李貞不悅,燕十八緊趕著大喘了幾口氣,嘻皮笑臉地迴道:“殿下,這都快半夜了,屬下得知殿下尚未入睡,特來相陪。”


    扯談,你小子又不是美女,陪個甚子?嗯,半夜了?該死!李貞沒好氣地白了燕十八一眼,剛想著嗬斥幾句,突地驚覺此時竟然已是半夜時分,頓時愣住了,迴頭看了眼兀自燈火通明的和田城頭,心中突地一動,也沒功夫跟燕十八瞎扯,大步走下了敵樓,高聲對鷹大下令道:“去,將陳武,董千裏、林承鶴三位統領召集到中軍大帳,本王要連夜議事。”李貞下了令,鷹大自是不敢怠慢,忙應答了一聲,指揮一起子親衛到各軍營地中請駕不提……


    貞觀十七年六月二十八日辰時,疏勒王納穆阿?塔甘答的大軍終於渡過了和田河,全軍以急行軍之度穿越沙漠,向和田城方向進,至申時正牌,大軍已進抵離和田城約三十裏處,準備安營紮寨,打算次日一早與和田城中的三國聯軍合兵一道夾擊唐軍大營,可就在全軍上下忙著安排營地之際,離疏勒大軍不到三裏地外的一道大沙梁後頭突然響起了一陣緊似一陣的號角聲,緊接著一隊隊唐軍騎兵從沙梁後湧了出來,當先一麵火紅戰旗迎風招展,上頭一個碩大的“李”字格外的顯眼——唐軍騎兵殺到了!


    “不可能,這不可能!”塔甘答望著遠處湧出來的大唐騎兵,頓時目瞪口呆地傻了眼,口中喃喃地念叨個不停,無他,塔甘答行事一向謹慎,即便是在急行軍中也沒忘了不斷與和田城保持聯係,彼此間飛鷹傳書不斷,自是知曉唐軍今日並不曾動攻城戰,而是派出了近七千騎兵在和田城下邀戰,直到此際,唐軍騎兵也尚在和田城下列著陣,這一點伏闍雄一刻鍾前的飛鷹傳書中還特意提及了的,可此時大唐騎軍竟然出現在此地,豈非咄咄怪事麽?


    怪事?說穿了其實一點都不怪,無他,在和田城下邀戰的騎兵其實是打著騎兵旗號的步兵以及遊騎所裝扮的,就是看準和田城中的三國聯軍不敢出城迎敵的弱點而布置的疑兵,就連那在城頭下的李貞也是個西貝貨,不過是從軍中挑選出一名身材與李貞相仿佛的軍士假扮的而已,至於李貞本人早就在昨夜悄悄率領著四千五百餘騎兵潛出了大營,悄然埋伏在大漠深處,等的就是塔甘答大軍的到來,無他,李貞從城頭上比往日增加了近一倍的守軍看出了絲破綻——守城一半是重甲步兵,可另一半卻是身著騎軍的皮夾,很顯然,光是那些重甲步兵便已足夠防備唐軍夜襲了,至於那些騎軍分明不是用來防備唐軍夜襲的,而是用來防止李貞所部趁夜撤軍的,以三國聯軍新敗之師,不擔心唐軍襲城,反倒擔心唐軍撤軍,若不是援軍將至,又豈會如此,是故,李貞不等哨探將疏勒大軍的消息傳來,便改變了原定的作戰部署,設疑兵以迷惑城中之敵,自己卻率陳武所部騎兵出擊大漠,打算先強行擊潰疏勒大軍,而後再迴頭收拾和田城之敵。


    “列陣,列陣!”塔甘答雖心驚於唐軍的出現,然則再一看煙塵起處,很快便判明了唐軍來此的兵力不過己方的三分之一罷了,心下稍安,忙不迭地下令全軍列陣準備迎敵。此令一下,淒厲的號角聲便響了起來,原本正亂成一團的疏勒大軍立時按照軍令開始緊張地布置起騎兵陣列來,而唐軍也並沒有馬上動攻擊,而是到了離疏勒大軍一箭半的距離便停了下來,全軍同樣排開陣型與疏勒大軍形成對峙之局麵。


    李貞的善戰之威名早已傳遍了整個西域,此時己方兵力雖優勝,可到底能不能戰而勝之,塔甘答心裏頭一點底都沒有,更何況全軍剛經曆了一場長途急行軍,人馬皆疲,實非戰之良機,眼瞅著唐軍陣列排得嚴謹,塔甘答心頭不禁暗自苦,忙策馬上前,高聲地用不算太標準的漢語嚷道:“寡人乃疏勒國王塔甘答,懇請越王殿下出來一見。”


    嗬嗬,這老兒看樣子打算耍嘴皮子來退兵了。李貞一眼就看穿了塔甘答的用心,不過麽,場麵上的禮數還是要講的,李貞倒是不介意跟其理論上一迴,也好讓剛疾馳而來的己方騎兵喘上了口氣,這便縱馬而出,麵帶微笑地開口道:“本王李貞在此,爾有何事便說好了。”


    塔甘答早就知道李貞勇武過人,可此際親眼見到李貞那等威風凜凜的樣子,還是被震了一下,強咽了口唾沫,笑嗬嗬地一拱手道:“老朽見過越王殿下,久聞殿下之英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凡,實令人欽佩不已……”


    “廢話就不必說了,本王沒空聽這些閑話,說罷,爾是要戰還是要降?”李貞冷然一笑,一揮手打斷了塔甘答的恭維之語。


    ”戰還是降!”


    “戰還是降!”


    “戰還是降!”


    李貞的話音一落,四千五百餘大唐騎兵同聲高唿了起來,那等威武之氣勢頓時令塔甘答臉色為之一窒,本就算不得魁梧的身子都為之輕輕一搖。


    眼瞅著唐軍氣勢逼人,塔甘答也不願再弱了己方的士氣,朗聲道:“殿下不義之兵,打不義之仗,即是行不義之事也,寡人順天行事,製止殿下之暴行,乃順天之事也,既是殿下定要戰,寡人奉陪就是了。”話說到這兒,塔甘答迴用疏勒語對全軍高聲下令道:“全軍迎戰,左右翼出擊,活捉李貞!”


    嗬,好個老小子,倒真他媽的幹脆麽,說打還真就打上了!李貞瞄了眼從兩翼包抄過來的疏勒騎兵,哈哈一笑,從得勝鉤上取下了亮銀槍,高唿一聲道:“全軍突擊,殺!”話音一落,一擺手中的亮銀槍,腳下用力一踢馬腹,一個猛然起,如同利箭般衝了出去,目標直指尚未來得及退迴本陣的塔甘答,不數息便已衝過了場心,而此時塔甘答尚未來得及退到己方中軍陣列中。


    塔甘答沒想到李貞的戰馬起如此之快,耳聽著背後傳來急劇的馬蹄聲響,嚇得亡魂大冒,拚命地打馬加,向中軍狂奔而去,而四名疏勒大將見李貞來得兇悍,不約而同地從中軍陣中縱馬殺出,各自揮舞馬槊齊齊來戰李貞。


    此際,疏勒兩翼齊出,各有騎兵三千人,而其中軍除了衝殺出來的四員大將之外,其餘近五千人馬並不曾出擊,而是各自彎弓搭箭壓住了陣腳,唐軍則是兵分三路,由陳武、劉旋風、遊思凡各率一部,排成三個銳利已極的錐形突擊陣全麵壓上——陳武居中、劉、遊分居左右兩翼,全然不管己方兵力處於絕對劣勢的實際狀況,竟是打算一擊破敵。


    說時遲,那時快,李貞已然殺過了場心,距離塔甘答不過寥寥數步罷了,可惜的是:此時敵方四將也已趕到,四把馬槊並舉地向著李貞攢刺了過去,使得李貞無法對塔甘答再行追擊,不得不先行應付這四員大將的圍攻。


    戰場單挑對於李貞來說已經不算甚稀奇事了,便是率軍衝陣也早已是家常便飯,然則一次迎擊四員敵將卻還是第一迴,此時見四將來得兇悍,卻也不敢小視,大吼一聲,手中的亮銀槍猛地一抖,一槍格開左邊攻來的兩把馬槊,而後一個借力,槍身一擺,人趁勢一扭,躲過了當胸刺來的一槍,而手中的亮銀槍則唿嘯著砸向了右邊殺將過來的那員敵將之腰腹,其勢極猛,驚得那名敵將顧不得刺擊李貞,忙不迭地收槍格擋,試圖將李貞掃過來的長槍卸將開來,卻不料李貞之大力豈是其所能撼動得了的,但聽“哢嚓”一聲,那員敵將手中的馬槊已然斷成了兩截,而李貞的搶勢絲毫不緩,重重地掃在其腰間,將其整個人抽得離鞍飛起,人在空中,口中的鮮血狂噴不止,尚未落地便已是一命嗚唿了,其餘三將見戰友慘死,立時全都紅了眼,各自打馬盤旋,拚死向李貞掩殺了過去,大有與李貞不死不休之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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