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無疑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情,無論對於等的一方還是被等的一方都是如此,若是有可能,沒人會願意去忍受這等難耐的煎熬,隻不過麵對著京師裏詭異的局勢,各方雖都等得很辛苦,卻也沒人敢率先動,畢竟一旦動將起來之後,就再也無法收手,倘若敗了的話,那就是滿盤皆輸、萬劫不複的下場,故此,盡管各方勢力都等得心焦無比,卻也隻能等著契機的出現。


    或許是命運使然,也或許是上天不忍讓眾人多等的緣故,契機出現了,而且很快,快得令人有些子意想不到——貞觀十六年四月十三日,門下省侍中魏征以“閹人低賤,非陰非陽,不可授予專權”以及“閹人執掌後宮與禮不合,與法無據”為由,將李世民所下之“由內侍監執掌後宮事”的詔書封迴,帝弗許,再次下詔,再次被門下省封迴,如是者三,朝堂為之震動。


    大唐官製承襲隋製,尤其是在貞觀以前,大唐之官製與隋朝並無二致,采用的都是三省六部製,具體來說,中央政府主要分設中書、門下、尚書三省,中書省掌詔敕,政令之立案起草;門下負責審議中書之立案、草案,以決定實行與否;尚書省為行政官署,其下尚分置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各置尚書(正三品)及侍郎(正四品上),此為三省六部製。


    按體製,天子隻和中書令共同商議政務,行使立案.立案所定的敕命原稿,在經過門下省同意後,方能交付尚書省實施,但與隋朝不同的是:大唐的門下省握有真正的實權,可以而且經常將皇帝所下的詔書封迴,而不是像隋朝那般僅僅隻是個擺設,尤其是在貞觀七年魏征出任門下省侍中一職之後,更是如此,以魏征的耿直個性,但凡他認定與法不合的詔書,基本上都堅決地打了迴票,絲毫也不給李世民留麵子,此次亦是如此。


    憑心而論,李世民是個很能納諫、從善如流的開明君主,隻要他認為臣下所上的諫言有理,哪怕是再與他的本心不和,他都能接受下來,也從不因個人的好惡而對上諫言的臣子進行打擊報複,這在曆朝曆代的君主中是極其罕見的,也正是因為此,李世民才能成為“千古一帝”,才能成就一代霸業,但是,此次這道明顯違背了大唐體製的“由內侍省執掌後宮權限”之詔書,李世民卻並沒有采納內侍省的建議,固持己見地硬要逼迫著門下省認賬,若是換個人當侍中,事情到了此等地步,詔書隻怕也就隻能通過了,不幸的是此次偏生遇到了魏征這個認死理的主,說什麽也不肯在詔書後頭蓋上同意的大印,李世民連下三旨,魏老爺子就連上三本,死活不同意此詔書,如此一來,事情可就鬧大了。


    別人或許不清楚李世民此舉的目的,可李貞卻是心裏有數的——老爺子不想等了!究其用心,倒不見得是一定非要通過此詔書不可,而是在逼迫各方出手,隻不過明白歸明白,李貞卻也無可奈何,道理很簡單——內侍省如今是把控在胡有德叔侄手中,而這兩人全都是老四的人,一旦此詔書通過了,內廷可就從此把握在李泰的手中了,就算李貞能忍,後宮諸妃子也不能忍,尤其是楊淑妃那頭絕對會忍不住出手的**,若真要是這等沒有章法的亂將起來,事情隻怕就得徹底失控,一旦如此,還真有可能讓李泰得了手去,那等結局絕對是李貞無法承受之重。


    亂可以,但必須是有目的的亂,否則一切都得玩完,這一條是明擺著的事兒,說不急絕對是假話,可問題是急也沒轍,如今的事態已經不是李貞所能完全把握的事情了,要想在這場亂事中保持不敗,唯有與吳王李恪配合起來行事方有扳迴的可能性,這裏頭就牽涉到一個誰來主導的問題,故此,李貞就算再心急也隻能強自忍著,當然,李貞也有忍的資本——李貞在軍中威望日甚,得到一大批青年將領的擁護,盡管目前在文官體係中尚無太大的勢力,而這批青年將領目下也尚上不了大場麵,不過假以時日,軍中絕對是李貞的天下,就算讓李泰真兒個地入了東宮,大不了李貞先縮起頭來等待時機,再來場“玄武門之變”也就是了,雖說難度高了點,可也不見得沒有機會,這一條比起隻有文官勢力的李恪來,絕對強得不是一點半點,李貞不相信李恪看不到這一點,故此,李貞雖心急,卻依舊能穩得住,該上的班照常去上,該忙的事情照樣去忙,從表麵上看起來就跟無事人一般。


    等待複等待,難熬的等待,可再難熬也得硬撐著熬下去,李貞就不信李恪能沉得住氣,畢竟一旦亂將起來,李恪所要麵臨的壓力要遠大於自個兒不是嗎?果不其然,李貞剛從兵部迴到府中,才進了書房,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管家劉德全便拿著份請柬走了進來,哈著腰,將請柬雙手奉上,很是恭敬地說道:“殿下,吳王府送來份請柬,請殿下過目。”


    哈,老三這廝總算是忍不住了,望飛亭踏春?嗬嗬,這小子還真是能挑地方,有點文人雅士的味道嘛。李貞將請柬翻開來一看,頓時樂了起來,笑了一下,揮手道:“派個人去說一聲,就說本王一準前往,退下罷。”


    “是,殿下,屬下告退。”李貞了話,劉德全自是不敢怠慢,恭敬地應答了一聲,自去張羅著派人送口信不提。


    “老三憋不住了,都議議罷。”接到了李恪的請柬,李貞自是心情大好,笑嗬嗬地落了座,很是隨意地說了一句。


    李貞是高興了,可兩大謀士卻並沒有就此喜形於色,都沉穩得很,見李貞開了口,納隆率先開口道:“殿下此行當有收獲,不過某以為事情未必會順利,須得小心才是,莫要因小失大,當以斬斷魏王宮中羽翼為先,至於長孫無忌那頭倒是可以先放放,看情況再定。”


    “嗯,這一條本王心中有數,嗬嗬,老三那頭未必不是這種想法,走著瞧好了。”李貞不以為意地搖了下手,笑嗬嗬地說了一句。


    莫離並不怎麽讚同納隆的意見,搖著羽毛扇道:“納兄所言差矣,某以為聖上之所以會三下詔書,其用心隻怕也正是要犧牲胡有德叔侄來換取亂局罷了,這一條原也無須顧慮太多,某以為既然如此,何不多走一步試試看。”


    “哦?先生之意是……”一聽莫離之言,李貞立時來了興致。


    莫離淡淡地一笑道:“殿下明鑒,聖上可是有意立魏王乎?”


    “當然不是,可……”李貞隨口迴答了一句,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地頓住了,想了想道:“先生可是說本王若是不急,父皇可就要急了?”


    “不錯!”莫離哈哈一笑道:“殿下知道就好,陛下根本無意立魏王為太子,之所以如是三番地施恩,還不就是為了讓殿下與吳王動起來麽,若是殿下不動,假戲豈不是就成真唱了,嗬嗬,以陛下之精明,會容忍此事麽?怕是是不會罷,如此一來,事情豈不是大有可為了麽?”


    “嗬,那倒也是,摟草打兔子,順手的事兒,本王心中有數了。”李貞會意地一笑道:“好,本王這就會會老*。”


    鳳山,京師南郊十裏外的一座小山,山不高,也就是百米上下,植被也算不得茂盛,倒是頗多嶙峋的怪石,又有亂石嶺之稱,山腳下是蜿蜒流淌的灞水河,一塊碩大的岩石突兀地立在山巔上,如同拔地而起的高樓,臨河的一麵如同刀削一般陡峭,石上有亭一座,小巧別致,如欲淩空飛去,故名望飛亭,算得上是京師一景,但因地處偏僻、四周無人煙之故,遊人卻是不眾,若是天近黃昏,那就更是行人絕跡,除了偶爾傳來的鳥叫聲之外,隻有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顯得格外的冷清,甚或帶著些寒意,不過麵水而站的吳王李恪卻一點都不在意這些許的微寒,背著手,任由山風將一身白衣吹得咧咧作響,眺望著漸漸西沉的日頭,一雙劍眉緊緊地鎖在了一起,臉上滿是寂寥的惆悵,直到一陣腳步聲從背後傳來,這才將李恪從遐思中驚醒了過來,才剛側轉過身,一見到來人,李恪的臉上瞬間綻放出可親的笑容,急走幾步迎上前去,又矜持地停了下來,笑容滿麵地招唿道:“八弟,來啦。”


    “嗬嗬,小弟公務纏身,來得遲了,有勞哥哥久侯了罷,抱歉,抱歉,哈哈,三哥可是好雅興啊。”一身青衣便服的李貞獨自一人順著岩石後的台階走上了亭子間,對著李恪拱了拱手,笑嗬嗬地問候了一句,可話裏頭卻帶著一絲戲謔的意味。


    李恪宛若沒聽懂李貞話裏的話一般,側轉過身,做出了個請的手勢,笑嗬嗬地說道:“八弟且看,這山清水秀之地,正是我大唐之錦繡河山,哥哥可是怎麽也看不夠的,聖人有雲: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嗬嗬,依哥哥看來,這兒雖非泰嶽,四周倒也一覽無遺,又能俯瞰京師,卻也別有一番新意的,八弟以為如何?”


    得了吧,你小子就甭作春秋大夢了,還會當淩絕頂呢,您老也不怕從山頂上掉下去?小心摔個屍骨無存。李貞哪能不知道李恪這是在借古言今、暨景抒懷來著,明著說風景,暗地說的是奪嫡之事,表明了自己參與奪嫡的決心,當然,李貞更清楚的是李恪擺出如此姿態不過是為了引自己主動開口談事兒,也好乘機摸摸自個兒的底,為合作定下個基調罷了,這點小伎倆李貞哪會放在心上,笑嗬嗬地走到了跟李恪並肩的位置,裝模作樣地看了看風景,滿臉子笑容地道:“嗬嗬,三哥好眼力,小弟怎地就隻看見滿山的石頭還有山腳下那條河,嘿,小弟目光短淺,讓三哥見笑了。”


    李貞話裏也同樣有話,那意思就是——說遠了沒意思,咱們哥倆個還是就事論事的好,好高騖遠的事兒咱不幹,您要玩啥自個兒玩去,想合作咱們就談談眼下的事情好了,甭扯那些有的沒有的。


    李恪本就是個聰明人,又怎會聽不明白李貞在說些什麽,也知道李貞素來就是個能推托的主兒,想蒙李貞著實太難了,再說了,此時的形勢如何李恪心裏頭哪能沒數,一見李貞表明了態度,也就不再繞彎子了,聳了下肩頭,故作輕鬆地說道:“八弟說笑了,嗬嗬,哥哥今日請八弟來此,倒也不全是為了看風景,尚有一事要請八弟指教一、二。”


    嗯哼,夠直接,嘿,有意思!李貞見李恪如此直截了當地便打算將事情捅開,立時明白李恪已然看透了時局,心中暗自警醒,不過卻也不是很在意,笑了笑道:“三哥有話盡管吩咐,小弟聽著便是。”


    “好,八弟夠爽快,那哥哥可就直說了。”李恪擊了下掌,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滿臉子嚴肅地看著李貞道:“八弟對父皇下詔內侍省一事如何看?”


    嗬,這就打算套老子的話了?門都沒有!李貞心中暗笑,可臉上卻滿是誠懇地道:“三哥明鑒,父皇既行此事,自是有父皇的考慮,我等身為兒臣的,實不敢多加揣測。”


    李恪沒想到李貞前麵答應得爽快無比,可臨到頭了卻又滿嘴跑起了火車,登時被噎了一下,臉色飛快地變幻了一下,這才笑著道:“八弟純孝,哥哥自愧不如也,然此事關係重大,實輕忽不得,你我兄弟該當開誠布公,為朝堂之寧靜並力攜手才是,八弟以為如何?”


    “三哥教訓得是,小弟慚愧,三哥若有所示,小弟一體從命便是。”李貞答應得倒是爽快,卻依舊沒表自己的看法,反倒探起了李恪的底來,臉上那等真摯狀還真是令人感動的,隻可惜李恪如今已是熱鍋上的螞蟻,哪還有閑心去欣賞李貞的演技,眼瞅著李貞怎麽也不肯先行表意見,心中自是有氣,卻又拿李貞沒辦法,無奈之下,隻得自失地一笑道:“八弟,且聽哥哥一言,魏侍中所言不差,閹人非陰非陽,下作之輩爾,豈可執掌後宮,此乃大失體統之舉,斷不可為,若真如是,我大唐顏麵何存,豈不是為後世之笑柄乎?”


    李恪這話裏已將態度跟底線全都表露了出來,那意思就是要李貞與他配合,先頂過內侍省一事,除掉胡有德叔侄,斷了李泰在宮中的手足,而後再議其餘,這一條跟李貞原本的預設方案倒是一致的,不過經莫離提點之後,李貞可不打算隻到此為止了,打算玩個大的,當然,這也需要李恪的配合,不過嘛,李貞並不打算立馬便將底牌全都托出,假作沉思狀地低頭沉吟了一番,這才開口道:“三哥說得好,胡有德叔侄品行不端,妄自竊據高位,不思為父皇分憂,反倒慫恿父皇出此下策,該殺!”


    李貞說到“該殺”二字之時,渾身的殺氣之大,衝得李恪猛地一個激靈,險些失態,心裏頭暗罵了李貞一聲“殺胚”,可臉上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八弟說得對,似此等奸佞小人是該處之而後快,八弟盡管行去,哥哥自當鼎立相助!”


    嗬,還真打蛇隨棍上啊,他娘的,這就打算套牢咱了?美了你啊!李貞在心裏頭暗自鄙夷了李恪一把,臉上卻露出了絲為難的神色道:“三哥,非是小弟不肯幫著三哥,隻是,唉,隻是那胡有德叔侄身居高位,又是四哥一邊的人物,若是,嘿嘿,若是……,那豈不是要得罪了四哥,小弟這心裏頭著實有些不踏實的,這便如何是好?”


    李恪見李貞話說著、說著,又繞了迴去,頓時又好氣又好笑,明知李貞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卻也拿李貞沒轍,畢竟如今是他求著李貞,而不是李貞再求他,無奈之餘,也隻好笑著道:“八弟,聖人有雲:天下最大不過是個‘理’字,我等行事但求對得起良心,對得起朝廷便可,至於其餘雜事原也無須顧慮太多,八弟你說呢?”


    “那是,那是,嗬嗬,三哥說得有理,既是如此,三哥盡管行去,小弟別的不敢說,搖旗呐喊的本事還是有的,不過……”李貞話說到這兒便故意停了下來,但笑不語。


    李恪原也沒指望李貞會衝動地去打頭陣,此時見李貞應允出手相助,倒也能滿足了,可一見李貞臉上那股子邪笑,心裏頭頓時打了個咯噔,一雙眼死盯著李貞看了好一陣子,這才沉著聲道:“八弟有話但講不妨,隻要是哥哥能做到的,一體應承便是了。”


    媽的,這廝以為老子又要敲竹杠了,嘿,罷了,現如今這節骨眼上不宜輕動,還是饒了這小子一迴得了。李貞心中暗笑不已,可臉上卻滿是擔憂之色地道:“三哥,不是小弟長他人的誌氣,滅自己的威風,隻是,唉,隻是四哥後頭可是有大人物在撐著,一個不小心,你我兄弟盡心為公之心隻怕要遭人非議,一旦如此,這大事隻怕不好辦了。”


    李貞雖沒明說那個大人物是誰,可李恪一下子就猜到了那人指的是長孫無忌,他沒想到李貞竟然真敢想去動長孫無忌這座大山,登時被李貞的野望嚇了一大跳,倒吸了口涼氣,愣愣地看了李貞好一會兒,這才遲疑地說道:“八弟,這怕是不好罷,須知主次之分乃是成敗的關鍵,若是因小而失大怕是不妥罷。”


    麵對著李恪的震驚,李貞但笑不語,隻是饒有興致地看著李恪,死活也不肯再開口,兄弟倆互視了好一陣之後,李恪無奈地咬了咬牙道:“八弟有何章程不妨說來聽聽,若是能行,哥哥也豁出去了。”


    嗬嗬,成了,還怕你不上鉤!李貞徹底摸清了李恪的底牌,心中已然有了計較,笑嗬嗬地湊到李恪的耳邊,輕聲地說了一番話,聽得李恪臉色變幻不斷,良久之後,長出了口氣道:“好,既然八弟有此主張,那哥哥便依計行事好了。”


    “成,那就這麽說定了,天色已晚,小弟明日還有公幹,就先行一步了,告辭了!”李貞見事已辦妥,也不再多言,哈哈一笑,瀟灑地拱手為禮,大步走下了山岩,李恪愣愣地看著李貞遠去的背影,好一陣子呆,多半會,苦笑著搖了搖頭,長出了口氣,迴轉過身去,看著漸將隱入夜幕中的長安城,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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