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六年三月初九,又到了早朝的時辰,在京之文武百官一早便匯聚到了朝房,等候著上朝的宣召,唯有李貞這個兵部侍郎卻是到了最晚的一個,到得晚也就罷了,李貞卻連朝房都不入,就在朝房門口站著,也不去理會周圍那些個低品官員們的寒暄,隻是冷漠地站在一旁,滿臉子寒霜,啥話都不說。≧ ≧ 說實話,若是能不來,李貞絕不想來上這個早朝的,假條倒是早就上了,也好生歇了兩天,可昨夜宮裏卻傳來了旨意,說是前線軍務緊急,讓李貞抱病為國,不得缺席今日的早朝,這不,裝病裝不成了,這朝盡管不想上,可也得上了不是?


    軍務緊急?屁個軍務!前方大軍此時尚未至潼關,就算是派去偷襲的前鋒離齊州少說也還有數百裏之遙,仗都沒打響,哪來的軍務,左右不過是托辭而已,老爺子來上這麽一手,擺明了就是不想讓李貞置身事外罷了,這一條李貞心裏頭有數得很,在李貞看來,自個兒與李泰私底下那些勾當隻怕早已落在了老爺子的眼中,隻不過老爺子本意就是要廢太子,自是不會出麵去幹涉,不過嘛,老爺子卻不想讓放起了火頭的李貞當個看客,愣是要李貞也去趟那趟渾水,其中的用心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狗日的,戲都不讓老子看,非得逼著老子上台,也成,您老爺子狠,咱也不鬆包,大不了演個狠的給您老爺子瞅瞅得了!李貞很清楚老爺子逼迫自個兒上台參演左右不過是要為了老九進東宮鋪路罷了——幾個皇子鬥得狠了,下手自然就沒了輕重,事情一鬧大,誰都沒好果子吃,反倒是遠在岐州的老九屁事沒有,漁翁得利之下,進東宮還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兒?隻可惜明白歸明白,李貞還是無可奈何,隻能是照著老爺子的劇本來演,那心裏頭自然就不爽快得很,哪有心思去跟旁人談天說地,就這麽站朝房外愣著神兒。


    “上朝!”


    “上朝!”


    ……


    時辰已到,宦官們一迭聲的上朝聲從太極殿中一路響了出來,朝房外正閑扯的中、低級官員們忙不迭地排好了隊,而正在朝房裏休息的朝中重臣們則按著品級魚貫而出,原本正瞎想一氣的李貞也被這陣喧鬧驚醒了過來,一抬頭,正好瞅見排在宗室第一列的魏王李泰與吳王李恪正各自嘴角含笑地看著自己,忙收斂了下心神,哈哈一笑,也不開口,隻是拱了拱手,大步走將過去,排在了李泰身後。


    魏王李泰自打前日從李貞手中得了劉七、紇幹承基二人之後,始終沒閑著,又是串聯大臣,又是催逼口供,還沒忘往宮裏頭遞話,這兩日忙下來,壓根兒就沒睡上幾個時辰的,累得嘴角都起了泡,不過精神卻是好得很,一見到李貞歸了隊,轉過了頭來,悄悄地豎起了根大拇指,滿臉子的詭異笑容,卻沒開口說話,不過意思卻表達得很清楚,除了炫耀一下萬事俱備之外,不外乎是要李貞到時別忘了支持自己一把罷了,李貞自是看得很清楚,可也懶得多加理會,隻是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臉上淡淡的,啥表情都沒有,李泰也不放在心上,哈哈一笑,自顧自地領頭往大殿走去。


    李恪悄然落後了半步,跟李貞走了個並肩,側頭看了看李貞,又煞有其事地抬頭看了看天空,笑嗬嗬地道:“八弟,你看這天陰的,哎,要下大雨嘍。”


    屁話不是?娘的,你小子想看熱鬧,嘿,門都沒有,待會兒老爺子要是將球踢老子腳下,老子就不客氣地往你小子懷裏塞去!李貞心裏頭惡毒地想著,可臉上確是淡淡的笑容,點了下頭道:“是哦,要下雨了,這雨隻怕還不小呢。”


    “哈,那是,那是。”李恪附和地應了幾聲,突地話鋒一轉,笑著道:“八弟,見天就要下雨,這鬥笠雨篷之類的可得備好了,若是被雨給淋了,非得生病不可,嗬嗬,哥哥今兒個可是備足了的,瞧八弟來得匆忙,想必未曾備齊罷,要不就先從哥哥這勻些?”


    嗯?什麽話?這小子究竟想說什麽來著?李貞心中一動,一時間也看不透李恪此言的用心何在,對於李恪李貞一向是很重視的,畢竟兄弟幾個裏真兒個有些本事的就屬他了,此時聽李恪話裏隱隱有著邀請自個兒聯手之意,還真令李貞有些子犯叨咕的,可這當口已經走到了大殿的門口,卻也不好詳細詢問,隻好笑著點了點頭道:“也好,那就有勞三哥了。”


    “該當的,該當的,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分得那麽清,嗬嗬。”一聽李貞如此說法,李恪臉上的笑立時燦爛了幾分,嗬嗬一笑,也不再多說些什麽,緊走一步,跟上了魏王李泰,疾步走入了大殿之中。


    “皇上駕到!”一派肅穆中,內侍監胡有德那尖細的嗓門響了起來,一起子正各懷心思的文武百官們立馬跪倒在地,三唿萬歲之聲整齊地響了起來。


    “眾卿平身。”麵色沉穩的李世民緩步走上了禦座,掃了眼跪滿了一地的群臣,一拂大袖,端坐了下來,語氣平緩地說了一句,眾臣們在一片謝恩聲中各自起立,可還沒等眾人歇上一口氣,刑部侍郎王道光就站了出來,高聲道:“啟奏陛下,微臣有本上奏:貞觀十六年元月十四日碾莊一案由駙馬都尉杜荷偵破,言明武庫一案係由江湖盜匪潛入京師勾結武庫官吏所為,然其中疑點頗多,我刑部始終未曾認可此案之根由,現經刑部有司各衙門同心協力,竭力偵破,現已查明,此為冒功殺良之惡性刑案,我刑部已找到碾莊一案之幸存者,並有口供一份在此,另,行此大案之疑兇也已落網,破獲全案指日可待,望陛下聖斷。”


    王道光此話一出,滿朝俱驚,誰都清楚碾莊一案表麵上看起來是杜荷在主持,實際上背後確是太子在主事,如今王道光在大殿之上公然將此案捅破,其用心自是不問自知,再考慮到王道光可是魏王李泰的心腹,如此一來,魏王與太子之間的暗戰明擺著已經變成了抬到桌麵上來的明爭了,已然是勝者王敗者寇的不解之局,其間再也無一絲緩和的餘地,這等神仙打架的事兒,凡人隻怕要跟著遭殃,站隊問題就成了大家夥心中一個難解的結,該何去何從就要看今上的意思了,這不,王道光這本章一上,滿大殿的官員們盡管個個臉上都難免有些驚疑之色,卻無人敢一言,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看向了穩坐不動的李世民。


    李世民的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甚表情都沒有,連手都不曾抬一下,隻是沉著聲道了一句:“遞上來。”


    老爺子這話說得雖輕,可聽在太子李承乾的耳朵裏,卻跟炸雷似的——老爺子沒表態本身就是一種表態,不當庭訓斥的意思那就是肯定,這一條李承乾還是懂的,此時見大事不妙,一急之下,額頭上都見汗了,可問題是這會兒他並無準備,明知道這是老四射過來的利箭,卻不知該從何防起,隻能是不停地跟杜荷等一起子心腹遞眼神兒。


    “陛下,臣以為王侍郎所言完全是一派胡言,微臣自領命偵破武庫一案,兢兢業業,深恐有負聖恩,能破獲碾莊盜匪,純屬托陛下之宏恩耳,此案人贓並獲,實是鐵案如山,再者,當日剿滅碾莊盜匪之際,三軍將士用命,何曾有遺漏之賊人,王侍郎此舉不過是誣人以罪,欺蒙聖上,其心當誅!”杜荷自是知道此案若是就此被翻,身為主案之人的他必定是身敗名裂的下場,絕然逃不過引頸一刀,無須李承乾暗示,他早已憋不住了,跳了出來,高聲稟報道。


    杜荷此言一出,宛如一個信號一般,霎那間吏部侍郎李安儼、正議大夫趙節等二十餘大臣立刻站了出來,高聲附和杜荷所言,指責王道光嘩眾取寵,心懷詭異,一時間滿大殿都是太子黨一係人馬的喧囂之聲,可李世民卻絲毫也無甚表示,既不去看胡有德轉遞上來的折子,也沒對杜荷等人的辯解表示支持,隻是麵色平淡地高坐在龍椅上。


    “陛下,老臣以為王侍郎此舉出於何心姑且不論,不過據老臣所知,刑部近日所斷兩要案中‘金家爭產案’、‘王家殺兄謀產案’均有疏漏,不但疑案未獲,真兇未現,反倒將良民羈押致死,朝野議論紛紛,與我朝廷臉麵大損,今又翻出舊案,其心難測,老臣不敢妄言其中是否有蹊蹺,然恐有轉移朝議之嫌,望陛下明察。”一派指責聲中,侯君集站了出來,不緊不慢地說了幾句。


    哈,媽的,老猴子還真是奸詐,奶奶的,這話虧他說得出口,嘿,薑還是老的辣!李貞默默地站在一旁,隻一聽便明白了侯君集的用心所在——老侯同誌指責刑部辦事不利,有轉移公眾視線之嫌,說穿了就一個目的:刑部自個兒的事兒都沒搞清楚,哪能辦得了碾莊一案,就算是要為碾莊翻案,這事情也不能交給刑部去處理,若是刑部那頭不設法扳平了局麵,就算老爺子要徹查碾莊一案,也無法將此案放到刑部手中,如此一來,魏王的布局隻怕就要落空大半了,偏生侯君集所指出的那兩樁案子還真就是刑部近日裏所整出的烏龍案子,刑部官吏要想反擊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李泰不是傻子,自然也明白侯君集的用心所在,可問題是事實擺在那兒,要想為刑部官員的失誤辯解也無法可想,此時見老爺子始終不吭氣,原本自信滿滿的心思立時鬆動了不少,皺著眉頭,悄悄地對芩文本等一杆子心腹大臣做了個手勢,示意眾人上台跟太子一係的人馬先打打擂台,自個兒則不動聲色地站在一旁。


    駙馬都尉柴令武率先站了出來道:“啟奏陛下,臣不同意杜大人的見解,臣以為碾莊一案至今未在刑部通過,並未定案,又何來鐵案一說,再者,杜大人以為碾莊之民已被盡剿,殊不知卻尚有幸存者在,有名有姓,有據可查,此人現就在刑部,一查便可知,況且此幸存者乃是越王殿下之親衛,絕無假冒之可能性,陛下若是不信,可請越王殿下明證。”


    “貞兒,可有此事?”始終默默不語的李世民聽到此處,眉頭一揚,看向了李貞,不鹹不淡地問了一句。


    早在當初將劉七交到李泰手中之際,李貞便料到了會有這麽一問,心中早已有了定計,自是不會慌亂,穩步走出宗室隊列,一躬身子道:“啟稟父皇,是有此事,此人姓劉名七,本是兒臣府上一名親衛,元宵前後請了假,說是要迴鄉省親,可一去多日,卻始終不見迴轉,因著此人曾在神武之戰中救過兒臣之命,故此兒臣擔心其出事,曾派人四下找尋其下落,卻始終不可得,可前日夜裏,此人卻突然迴到兒臣的府上,重傷兀自未愈,其所言碾莊一事著實過於駭人聽聞,兒臣不敢信有其事,故此即刻派人護送其到刑部投案,其言真偽兒臣不敢斷言,望父皇詳查。”別看李貞嘰裏呱啦說了一大串,聽起來說了很多,可仔細一分析,卻全是空話,唯一有用的就一句——劉七確實是越王府親衛,至於他所說的是真是假,咱不知道,咱是劉七的主子,得避嫌,甭拉上咱,老爺子您老自個兒查去。


    李貞一向就是個推脫高手,這一條老爺子心知肚明得很,此時見李貞又玩起了太極,心中雖有不滿,卻也不好說李貞些什麽,隻是瞪了李貞一眼,這才迴過頭來,看著跪在殿前的刑部侍郎王道光道:“王愛卿,這劉七如今何在?”


    一聽李世民這話裏似乎有傾向於刑部之意,王道光不由地精神一振,跪直了身子道:“啟稟陛下,此人如今安置在刑部大堂,微臣已派出精幹人員前往碾莊等地查實劉七所言,並無虛假,望聖上明斷!”


    王道光這話才剛說完,刑部尚書芩文本立馬就站了出來,高聲道:“啟奏陛下,如今在刑部的不僅是劉七其人,尚有一真兇也被我刑部擒拿歸案,此人不單經手了碾莊血案,更是岐州謀刺越王殿下的兇手之一,據其供認,背後尚有主謀之人,其人言稱若得免死詔書,願招出所知,老臣知此事重大,不敢隱瞞,請陛下聖裁。”


    完了,徹底完了!聽著芩文本的話,太子李承乾不禁心頭一沉,手腳軟——芩文本雖沒明說那人是誰,可李承乾卻已猜了出來,一準就是失蹤了許久的紇幹承基,真要是讓紇幹承基咬上一口,他李承乾就算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值此大難將至之際,李承乾再也坐不住了,從前墀前的座位上站了起來,拖著瘸腿走到殿前,躬著身子道:“啟稟父皇,兒臣以為芩尚書所言不妥,此等惡賊為了活命,自是甚話都敢說,若是給了免死詔書,一來遂了賊子的意,二來,也使其有了按某些野心之輩的意胡亂攀咬他人的依靠,此事不可不防。”


    李承乾話裏的“野心之輩”雖沒明說是誰,可明擺著就是衝著李泰去的,這一點便是傻子都能聽得出來,李泰本就瞧李承乾不起,此時又是勝卷在握,哪肯受了李承乾的氣,立馬也跳將起來,大步走到禦前,同樣一躬身子道:“父皇,兒臣以為太子哥哥所言大謬,螻蟻且偷生,何況人乎,此人既提出免死詔書,想必是貪生怕死之輩,若以免死誘之,定可得其口供,依此必可查出朝中奸佞,實乃以小換大之舉,又有何不可之說。”


    “四弟,爾欲亂政乎?須知朝廷自有法度,豈可因奸邪小輩妄開免死詔書之先例,此舉大大不妥。”李承乾端起太子的架子,喝斥了李泰一句,這才轉向李世民,朗聲道:“父皇,兒臣以為似此等奸詐小人就該嚴刑拷問,掬出其背後主使,看是何人指使其攀咬他人,以明正典,兒臣不才,自請其事,望父皇恩準!”


    一聽李承乾這話擺明了是要搶主審權,李泰的鼻子險些都氣歪了,可在這大殿之中,卻是作不得,恨恨地咬了咬牙,怒視了李承乾一眼,這才轉向高高在上的李世民,強自壓住怒氣地道:“父皇,太子哥哥憂心‘國事’之急切,兒臣著實欽佩,不過此事隻怕跟太子哥哥有瓜葛,按我大唐律法,太子哥哥得避嫌,兒臣提議,此事便交與刑部總理,定可在數日內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望父皇明斷!”


    若說頭前還是各自遮遮掩掩地交著手,李泰此話一出,就算是徹底將遮羞布扯了開來,擺明了說出太子與碾莊血案及刺殺越王李貞有瓜葛,原本還小聲議論著的群臣們立時傻了眼,滿大殿的氣氛陡然間詭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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