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帥,現在已經子夜了,不如明天……”穆星北試圖勸阻。然而白墨宸哪裏肯聽他的話?早已一揮手跟著戰士走下了城牆。


    虎帳下果然有人在等他,百無聊賴的跺著腳,看到他霍然迴過頭,大聲道:“嘿,你可算來了!好久不見!”


    那個微胖的高大男人衣衫華貴,頭發梳的油光水滑,讓他一時間有些認不出。白墨宸打量了對方一番,皺眉道:“你是?”


    “是你大舅子啊!怎麽樣,我瘦了不少吧?”那個人得意地拍了拍胸口,“認不出了?”


    “原來是你。”白墨宸微微苦笑,“好久不見了。”


    上次一別還是在葉城,他掛冠隱退遠去北陸,清歡來碼頭送別,慷慨的給了他在北越郡的地契,免得除了打仗什麽都不會的他餓死在隱居地,從此一別再也沒見麵——在他的記憶裏,清歡還是那個肥碩的葉城巨賈,銅臭味滿身,貪杯好色。而如今,對方至少瘦了二三十斤,那張臉上少了橫肉,看上去居然也有了幾分英俊。


    “嘿,下個月我就要成親了,傅壽她逼著我減肥,說不然不和我拜堂,他娘的!”清歡苦著臉,“這個月我就沒見過油星,每天晚上做夢都夢見雞腿滿地走!”


    白墨宸忍不住笑了笑,卻還是不知道說什麽好。


    說起來,他和清歡也算是老相識,但他們兩人之間始終存在著奇特的敵意,除了夜來之外,似乎找不到任何共同的話題。如今也來已經逝去,清歡也要迎娶新娘了……世事無常,給予有些人美好的結局,卻從不肯給他一點安慰。


    “白帥……”穆星北和衛士過來,卻被他擋開。


    “我們說一些私事,你們都退下吧。”白墨宸淡淡道,撩起簾子和清歡一起走進了虎帳。


    清歡自顧自找了個位置坐下,開口道:“這次我來找你,可不是為了邀請你參加我的婚宴,我知道你現在肯定忙得很!——我隻是路過,去辦一件事,順路來看看你。”


    “多謝。”白墨宸也在對麵坐下,拿出了一壺酒給他斟上,道,“你賑助了那麽多糧草給軍隊,等驅逐冰夷後,我迴朝論功行賞,到時候你想要個什麽封號?”


    “哎,這麽說就俗了!”清歡卻是連連擺手,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老子富甲天下,什麽都有了,還想要啥?——我隻是想著以前因為夜來,一直看你不順眼,而如今你為抗擊冰夷複出,獨扛大任,實在不能不支持一下。”


    夜來——這兩個字一被提起,白墨宸的眼睛就暗淡了一下,默默喝了口酒。


    “就這樣,”那個大大咧咧的胖子似乎敏銳地覺察到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如果夜來看到現在的你,肯定也會為你驕傲的!——這才不愧是她舍命跟了的男人!”


    舍命?白墨宸沉默了片刻,喃喃道:“我沒能保護好她。”


    “……。”清歡也沉默了片刻,隻歎息,“別再想了……都過去了。你總不能老陷在那天夜裏不走出來……你看,你如今是皇帝啦,這天下都是你的,多想想開心的事情!”


    “皇帝?”白墨宸笑了一下,搖頭,“可這六合八荒、列國天下,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夜來。這世上,還有什麽值得開心的事情?”


    “……”清歡撓了撓頭,實在不知道怎麽勸他,隻能道:“總之,保重。”


    “多謝。”白墨宸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感謝你們在那天晚上合力遏製了破軍,擊毀了迦樓羅——如果不是那樣,我也無法如此迅速的獲取勝利。”


    “啊?你是怎麽知道的?”清歡愕然,“你又不在那兒!”


    “我當然知道,我的耳目遍布天下。”白墨宸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當迦樓羅在月下爆炸、四分五裂的時候,我以為你們幾個連同破軍一起都灰飛煙滅了——如今看到你活著迴來,真是太好了。”


    “可不是?差點就迴不來了。”清歡嘟囔著,指了指胸口還沒拆去的繃帶,帶著幾分炫耀,“老子如今算是天下唯一一個和破軍正麵交過手的了!——媽的,同樣是劍聖門下,他隻一出手就把我的肋骨全打斷了!”


    “破軍……哦。”白墨宸微微吸了一口氣,眼神有一些異樣,“破軍最後怎麽樣了?被你們合力殺了?你的其他幾個同伴還好嗎?”


    “我們哪兒能殺得了破軍?嘿,告訴你你也不信……。最後是先代空桑劍聖慕湮把他帶走了!”清歡聳聳肩,“當然,這事是龍說的,我暈過去了,沒看見。最後還是他和他那個會飛的小丫頭把我弄下來的——”


    “會飛的小丫頭?”白墨宸有些愕然。


    “是啊,如果不是那個叫琉璃的小丫頭從雲浮城下來救我們,估計我和龍也就像孔雀一樣死在迦樓羅裏了吧?”清歡歎了口氣,“那個丫頭也飛不迴去了,幸虧龍也肯負責任——他們兩個現在去卡洛蒙家的銅宮那邊——據說要先見見那個小丫頭家裏的親戚,然後就動身返迴碧落海。嘿,居然成了一對好事,難得,難得。”


    “原來,那個叫做琉璃的小丫頭還真的是翼族……”白墨宸喃喃,忽的笑了笑,“那次我在葉城看到過她展開翅膀。沒想到雲浮的血族在天地間居然尚有傳承——和九百年前一樣啊,到了最後,出來收拾殘局的還是翼族。”


    “嘿,是啊,誰想得到呢。”清歡搖了搖頭,“隻可惜了孔雀那家夥,為了遏製破軍,不惜以身飼魔,求仁得仁。”


    聽到“魔”那個字,白墨宸忽的震了一下!


    “以身飼魔?”他咬著牙,語氣有些奇怪地顫抖起來,眼神也漸漸變化,“那麽,孔雀,他……最後如何了?”


    “諾。”清歡並沒有覺察到他的變化,從懷裏拿出一物,“最後他變成了這樣——”


    他打開匣子,裏麵是一個精美的純金舍利塔,按照中州的樣式打造,八寶琉璃裝飾著,裏麵供奉著一粒大如拇指的珠子。那個珠子的表麵是潔白的,然而內部隱隱透明,能看到有什麽東西正在其中翻滾,如同漆黑的墨汁。


    “變成了……一顆舍利子?”白墨宸愕然,聲音低沉而恍惚。


    燈火搖曳的虎帳下,空桑新的王者坐在案邊,直直地盯著那顆舍利子,放在膝蓋上的左手慢慢握緊,眼神在悄然的變化——有一種暗金色的火焰從他的瞳孔裏燃起,令他整個人都改變了氣息,似乎陡然換了一個人。


    “是啊,當時他以身體作為容器,將魔的力量全部納入了其中,對肉身強行進行了封印。”清歡看著那顆舍利子,歎了口氣,“當迦樓羅爆炸之後,我們在大漠上隻找到了這個東西,孔雀早已涅槃了——喂,不要碰!”


    那一刻,他出手如電,按住了白墨宸伸過去的手,急道,“龍說了,這個東西很邪門,不能留在人間,要我把他送到空寂之山孔雀開鑿的千佛窟裏,好好封印起來——你別碰。”


    白墨宸的手指停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忽然嘶啞著道:“快走!”


    “什麽?”清歡愕然,不知對方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從何而來。


    “……。”然而,白墨宸的身子微微顫動,似乎掙紮了一下,那種反常的態度很快就消失了。他重新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左手,低聲問:“怎麽,這個東西很危險?”


    “那當然!這裏麵封印著的是魔的力量,我是專程送它去空寂之山,才路過這裏順路看看你的。”清歡道,“如果讓它逃逸了出來,就會——”


    然而,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因為,白墨宸驟然抬頭,那雙眼睛裏湧動著暗金色的火焰,忽然間變得陌生,令他心寒——不等他迴過神,那雙手猛然伸過來,一把捏住了舍利塔!純金的舍利塔在一捏之下瞬間破碎,裏麵那顆舍利子噗的跳了出來。


    “就會怎樣呢?”清歡聽到對方冷冷地問,語聲也和剛才完全不同。


    “快放下它!”清歡來不及多想,從椅子上驟然躍起,半空中拔劍,劍芒倏地洶湧而出,刺向了白墨宸——然而那一刻,白墨宸居然避也不避,依舊端坐在案邊,手指收攏,哢嚓一聲輕響,那顆舍利子在他手裏化為 粉!


    與此同時,噗的一聲,光劍洞穿了他的心髒!


    仿佛也沒料到自己會一劍得手,清歡也愣住了,不自禁地收劍倒退了一步,“你……”他看著捏碎了舍利子的人,一時間驚疑不定,“你這是做什麽?”


    白墨宸卻沒有動,隻是任憑自己的心口被刺穿,慢慢攤開了手,看著自己的手心,低聲笑了一笑,道:“太好了,我四處尋你不到,居然自己送上門來了!”


    那一瞬,清歡清楚地看到舍利子徹底碎裂,潔白的外殼四分五裂,裏麵那團漆黑色的霧氣彌漫開來,在白墨宸的掌心旋繞著,漸漸化為猙獰可怖的魔物!


    “真不錯,裏麵還有那個和尚隨身攜帶的六十一顆惡靈之珠,全部以肉身為舍利鎮住了,這力量,可比原來的強多了!”白墨宸微笑著看著,再度慢慢收攏左手。


    刹那間,他的左臂上發出了金色的光。在金光裏,那黑霧如同旋風一樣瞬間旋繞而起,一頭衝下來,鑽入了他左手的手心!


    白墨宸張開手,將這魔物吞噬入身體,眼睛裏的光芒變得金光璀璨,令人無法直視!隻是短短片刻,他的左手完全收攏,握緊,最後一絲黑氣也泯滅不見,看著對麵持劍的清歡,嘴角浮出了一絲笑意,“多謝你,終於讓我完整了。”


    “什麽?!完整?”清歡愕然,一時間沒有迴過神,然而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白墨宸的左臂上煥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而他心口上那個洞穿的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分分地彌合!


    不過是片刻,那個致命的傷口居然消失了!


    傷口自動愈合,白墨宸長身而起,俯身看著他,嘴角噙著一絲笑,“老實說,我是不想傷害你的……。畢竟你和殷夜來有點關係。殺了你,可能會讓‘他’很不開心……你看,剛才他就掙紮著竭力想提醒你逃跑。隻可惜,你這個笨蛋居然沒有反應過來……”


    他緩緩站起,身影在燭火下被拉得很長,詭異而扭曲。


    “不……你不是他!”那一瞬間,清歡醒悟過來,“你不是白墨宸!你是誰?”


    “我是誰?”白墨宸笑了笑,“我是你們命輪千年來的死敵,是這個雲荒萬古的主宰。”


    “你……已經成魔?”光劍再度錚然吞吐,鋒芒逼人——空桑劍聖在虎帳裏麵對著逼近的男人,目眥欲裂。是的,他怎麽也沒有想到,當破軍消失、迦樓羅毀滅之後,居然還會有這樣的事情!如今孔雀已逝,龍遠在他鄉,自己一個人要麵對複蘇的魔!


    “來吧,讓我看看這一代的空桑劍聖,到底還有多少分量!”白墨宸微笑起來,雙手一拍,身邊的燭火霍然搖曳出了一道光——他手指一伸,那道光頓時凝固在他的手裏,赫然化成了一柄金色的利劍!


    這樣的力量,讓清歡看的目瞪口呆。


    “我猜,你的身手,應該還在殷夜來之下吧?”白墨宸轉動著光凝成的劍,笑了笑,“如果你在破軍手下隻走了一招,那麽,在我這裏應該也差不多。真是可惜……何必來送死呢?劍聖的傳人,你難道不貪戀這人世嗎?”


    “隻要你肯服侍我,你將擁有一切。”


    清歡知道已經無路可退,眼神漸漸凝定,露出了無所畏懼的表情——是的,今夜,他即將一個人麵對天地間最可怕的魔,沒有援手,無法求助,也不可能逃脫。但是無論如何,他不會屈服,也不會退縮,雖然他心裏貪生也怕死。


    他手裏握著劍聖之劍,為天下蒼生而拔的劍神之劍!


    “做夢!”他大喝一聲,“劍聖門下,從不服侍人!更何況你這種不人不鬼的怪物!——老子拚了一身剮,今天也要把你劈成千百塊!”


    劍氣縱橫,燭火猛烈搖曳,帳中帷幕無風自動,瞬間,一切都黑了下去。


    那一夜,沒有人知道虎帳裏發生了什麽。


    清晨,當守衛在外麵稟告時,帳中許久沒有傳來白帥的迴答。守衛不敢擅入,隻能迴去叫來了穆星北。當青衣幕僚冒著被責怪的風險撩起簾子進去後,震驚地發現裏麵一塌糊塗,桌椅狼藉,似乎是發生過激烈的搏鬥。


    昨夜來訪的那個商賈已經不知去處,隻有白帥獨自坐在虎皮椅上,似乎是困倦地睡去了,身上卻帶著大片的鮮血。


    “白帥……白帥!”穆星北失聲道,“你怎麽了?”


    是那個家夥殺死了白帥?然而,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錯了,白帥身上根本沒有傷口,毫發無損——那些血是濺上去的?那麽,那個刺客又去了哪裏?


    似乎是被他的唿聲驚醒,白墨宸在椅子上動了動,睜開了眼睛,喃喃道:“居然不知不覺坐著就睡著了?咦,這裏怎麽弄成了這樣?”


    穆星北看看白帥愕然站起,看著虎帳裏的一切,帶著一種迷惑不解的表情問:“這是怎麽搞的?這滿地的血是從哪裏來的?”


    “……。”心腹幕僚倒抽了一口冷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這是怎麽迴事?白帥是喝酒喝太多,所以記憶中斷了嗎?但是……看情況似乎又不像。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了九裏亭發生的可怕至極的一幕:白帥在那一刻仿佛附體,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接著就失去了知覺,暈倒在雪地裏。而等他再度蘇醒時,已經完全不記得發生過什麽——包括安大娘和安心、安康姐弟的死。


    這樣撕心裂肺的事情,他都已經不再記得。他甚至隻是以為冰夷刺客才導致了這樣的滅門慘禍。這麽說來,今天這一幕的發生,也同樣是因為……因為那個“魔”曾經在昨夜出現過,強行占據過這個身體?


    “昨晚慶功,大家喝酒後鬧得太兇了,還在裏麵角鬥比武,沒有節製,大概是不小心弄傷了吧。”他的腦子飛速轉動,終於在白帥不耐煩、出來叫人來問之前說出了一個解釋,“沙場凱旋,白帥也不必太責怪他們了。”


    “哦,原來如此。”白墨宸扶著額頭,似乎還隱約感覺出有些酒意,頭痛欲裂,揮了揮手,疲倦地道,“傳令下去,即日開始,軍中戒酒!三天後我們拔營起程,全軍出擊,追擊冰夷潰軍!要在他們越過迷牆迴到狷之原之前消滅他們,不然等一迴到狷之原,他們就容易返迴西海逃脫了!”


    穆星北霍然起立,點頭,“是!”


    當他走出營帳時,看到了那批葉城商會運送物資的馬匹——馬背上的糧草已經入庫了,馬隊卻還沒有走,馬夫都在原地,等著他們的首領——富甲天下的九爺。青衣謀士不由得歎了口氣,這些人,隻怕永遠也等不到他們的主人了……而且天下之大,也不會有人給他們一個交代。


    堂堂一代劍聖,就如同朝露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天地之間。沒有人知道他在那一夜之後去了何處,也沒有人知道他是活著,還是已經死去。


    就如同沒有人知道,登上空桑王位的新帝君,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葉城的夜,依舊是喧囂而繁華的,燈紅酒綠,不夜之城。


    玉香爐裏的龍誕香快燒完了,更漏卻還長。傅壽默默的坐在樓上,隔著簾子看了外麵的路口半晌,手一鬆,啪的一聲將簾子放下。


    “姑娘,還是早點睡吧。”貼身侍女端了藥進來,“估計九爺今天是不迴來了。”


    傅壽歎了口氣,憂心忡忡,“他明明說過這次運送糧草去前線,最多十天就迴來——可怎麽馬隊都迴來了,他卻獨獨沒了消息?”


    侍女小心翼翼,也怕再度惹得傅姑娘不開心,“小姐別急,葉城整個商會都已經出動在找了,


    一定能找得到——或者,九爺隻不過是在哪個地方又喝到了好酒,樂不思蜀忘了迴來呢。”


    “……”她沒有說話,竭力克製著內心不祥的預感,輕輕撫摸著已經微微隆起的小腹——九爺向來多金而浪蕩,行蹤神龍見首不見尾,但盡管如此,他對自己卻是有真心的,絕不會約好了婚期卻又背諾不歸。


    更何況,他明知她已經懷了孩子,更不會扔下她不知蹤影。


    ——除非是,他真的是再也無法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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