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再無勤王之師增援,就要亡國了啊。


    玉貴妃歎了口氣,“我已經寫好了。”


    “寫好了?”慕容沅詫異道。


    玉貴妃將一個包裹拿了出來,打開了,裏麵是睿王小時候穿過的衣衫,還有一封書信,對女兒道:“這就讓人送到雍州去。”


    慕容沅沒想到母親這麽好說話,看來她再冷情,心底還是關心自己和父皇的,倒是為自己之前的爭吵愧疚,“母妃,對不住,方才是我氣昏了頭。”繼而高興道:“哥哥看到母妃親手做的東西,一定會顧念舊情的。”


    玉貴妃輕聲道:“或許吧。”


    十幾日後,睿王收到了母親派人送來的包裹,打開了,在那件母親親手縫製的小衣服上,細細摩挲了一陣。然後展開了那封信,上麵是母親的親筆字跡,“吾兒,珍重自身,勿以母為念。”


    ☆、82有女阿沅


    ----局勢變化遠遠出乎睿王意料。


    原本因為兒子小,讓王妃和兒子暫時留在京城之中,是讓皇帝放心的用意,過幾年皇帝見自己安安分分,再把母親和妻兒接過來。妹妹也嫁了人,完全可以給駙馬外派一個官職,自己也就再無牽掛了。


    不……,或許還有一抹複雜的牽掛。


    睿王閉了一下眼睛,腦海裏浮現出兒時的情景,那個人教自己挽弓,教自己識字,自己和年紀相仿的代王在一起,他待之並無任何區別,就算比不上對妹妹親昵,也已經做得很好。可是玉氏王朝所有的皇室子弟,趙家滿門上下一百三十二口人,悉數被斬,一個一個死在母親麵前,那些塵封了多年的往事,即便自己不曾見過,單是聽說就覺得血腥的遙遠片段。


    為什麽偏偏要是這樣?!而眼下,國中硝煙四起、戰火不平,母親、妹妹、妻兒都被困在京城!睿王心裏有一團火在燒。


    再想想之前母親的信,分明就是要自己不再管她,剛烈決絕,母親一向都是外柔內剛的性子,----當年若非為了養大自己,早就玉碎了吧。


    可是自己真的要不管母親,不管……,妹妹嗎?還有胭脂和小玄。


    睿王已經慎重考慮了十來天,還是沒有做決定。但是他心裏明白,再不決定,再不發兵,其實也就是變相的決定了。


    “王爺。”謝琳琅從外麵進來,一頭烏黑青絲挽做朝雲近香髻,斜簪兩枚素麵菱頭金釵,像是怕過於清減,又在鬢角用石榴珠花點綴了一下。再配上煙霞色的外衫,淺淡幾近白色的百褶儒裙,溫柔裏麵,帶著幾分清爽利落。


    她溫溫柔柔、平平靜靜的樣子,讓睿王心頭火氣略減,抬起眼睛,凝視自己這位新娶的側妃,性子麽,和薑胭脂頗為不同。心中一動,問道:“眼下國中動亂,長沙王和傅如晦的西羌大軍,已經壓近京城,你倒是挺沉得住氣的。”


    謝琳琅目光一閃,這話……,聽起來可不像是在誇獎自己。


    因而微垂眼簾,“王爺,妾身怎麽可能不擔心呢?”斟酌說詞,“如果可以,妾身當然希望王爺把謝家的人都挪出來,可是……,女子在家從夫,出嫁從夫,妾身當然是要把王爺放在第一位的,豈敢因為私事而亂了王爺的大事?所以便是再掛念家人,也隻能放在心裏。”她福了福,“多謝王爺關懷體恤。”


    ----迴答的滴水不漏。


    既有對家人的擔心,亦有對丈夫的尊敬,有情有理,一切以大局為重,就連睿王這種一向苛求完美的人,都挑不出刺兒。


    睿王嘴角微翹,“要是胭脂,一定會讓我趕快把薑家的人救出來。”


    謝琳琅神色從容,迴道:“王妃宅心仁厚、溫婉良善,妾身往後會多學一學的。”上前續了茶,便安安靜靜的坐在一旁。


    睿王覺得謝家的女兒養得不錯,需要說話的時候,一定會陪你聊的如沐春風,不問她的時候,她就從不多嘴惹人煩,挑不出一絲錯縫兒。說不出在哪方麵,隱隱的,和母親有那麽一絲相似。


    “啟稟睿王殿下、謝側妃。”王府下人急急趕到門口,“王妃和小郡王到了。”


    “胭脂?小玄?”睿王著著實實吃了一驚,趕忙起身,大步流星迎了出去,果然在庭院裏看到了妻兒,“你們怎麽來了?”哪怕心裏清楚,母親和妹妹不會出現,還是情不自禁往後麵看了一眼,沒有別人,心下沉了一沉。


    薑胭脂穿著一身黑色披風,抱著還不足一歲的兒子上前,反手摘下兜帽,露出一雙紅紅的眼睛,哽咽道:“母妃讓岑蒼護送我們過來,一路緊趕慢趕,可憐小玄,我真是怕他被折騰壞了。”


    謝琳琅趕忙上前,叫了丫頭婆子過來招唿小郡王,


    薑胭脂也顧不上和丈夫聯絡感情,先抱著兒子進了裏屋,“王爺,妾身先進去把小玄安置好了,再出來說話。”


    “去吧。”睿王揮了揮手,看向岑蒼,“母親……,不來了?”


    “睿王殿下。”岑蒼迴道:“貴妃娘娘不是王妃,身處後宮之中,眼下情勢又是十分危急,怎麽可能在這個時候離宮?娘娘說了,讓睿王殿下不必牽掛太多,隻需好好活下去,而她……,若果躲得過就是命裏的福氣;如果不能,到時候就陪皇上、小公主在一起,隻當是……,償還他們吧。”


    在一起?睿王身體晃了晃,他明白母親的話是什麽意思。


    ******


    岑蒼好幾天都不見人,這種事,當然瞞不過如今的六宮之主慕容沅,她讓人去睿王府打探,帶迴來卻是人去樓空的消息。


    “原來你早就安排好了。”她來到泛秀宮,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向玉貴妃,“貴妃娘娘真是算盡人心,讓我在絕望之中,豁然欣喜,讓我以為你是母愛隱藏太深,原來隻是用母女情分做掩護,好順理成章的達到你的目的。”一聲冷笑,“就連如今岑蒼走了,胭脂和小玄走了,我不敢告訴父皇,你都算計在內!”


    玉貴妃目光平靜看著她,不言語。


    慕容沅嘲諷道:“想來此刻,貴妃娘娘已經沒有任何牽掛了。”


    玉貴妃輕輕搖頭,緩緩道:“當初我入宮以後,一直有喝避子湯,是你父皇偷偷的換了藥,讓我懷上了你。他不是我想要的丈夫,你也不是我想要的孩子,我真的沒有辦法愛你,對不起。”她問:“我說了這些,你……,心裏有沒有好受一點?”


    慕容沅笑了笑,“是的,我的心裏好受多了。”


    “阿沅。”玉貴妃的語調清淺如水,帶著憐憫,“你可以恨我、怨我,都是應該的,但是不要因為我而傷心,不值得。”


    “我不傷心。”慕容沅淚盈於睫,卻強笑道:“隻是貴妃娘娘,為何不早點告訴我這一切?”語氣譏諷無限,“我早知道了,就不會用錯心、表錯情,就不會給彼此添這麽多麻煩了。”


    玉貴妃當然能夠感受到女兒的憤怒,沒有言語,隻是輕輕一聲歎息。


    慕容沅微微仰麵,將淚水漸漸忍了迴去,固執的不肯在她麵前掉下眼淚,然後深深唿吸了幾次,目光轉為淩厲,冷冷道:“你放心,不會再有下一次!”


    玉貴妃看著女兒憤怒的身影甩簾出去,人影消失,隻留下一掛水晶珠簾微微晃動,心裏也隨之蕩漾不停,洶湧起伏不定。她一直靜靜的坐著、看著,過了許久,一滴清淚從眼角緩緩劃下,掛在下頜,在陽光折出晶瑩美麗的光線。


    而外麵,慕容沅站在泛秀宮內殿的台階之上,仰視那一望無雲的湛藍清空,看著那藍天之下的紅色宮牆,琉磚璃瓦、飛簷卷翹,不知道這一幕還能維持多久。在嘴角勾出一抹複雜笑容,不再迴頭,沒有任何眷戀,上了鳳輦一路向前去了。


    ******


    武帝的病越來越重了,畢竟老年人經不住嘔血之症,太傷元氣,加上最近沒有一件舒心的事,每天都處在緊張不安的氣氛之中,自然好不起來。慕容沅細心照料,能不讓父親煩心的事,盡量不報,但也隻是治標不治本而已。


    武帝喝了藥,忽地歎道:“你母妃好幾天沒有過來了。”


    慕容沅麵不改色,替父親遞了一塊蜜餞,“母妃她憂心忡忡,吃不好、睡不香,女兒怕她再累病了,所以讓她在泛秀宮先歇幾天。”又道:“父皇若是想見母妃,女兒這就讓人去請她過來。”


    “不用了。”武帝擺了擺手,“那就讓她好好養著吧。”


    慕容沅心頭一哽,父親還在擔心體貼那個狠心的女人!要悄悄的深吸一口氣,才能不露出端倪被父親發現,微笑點頭,“嗯,迴頭我過去看看母妃,好些了,就讓她過來給父皇請安。”


    武帝頷首,沒想多說玉貴妃,反而靜靜看向女兒,眉宇間盡是憂色,歎息道:“阿沅,你還這麽年輕啊。”


    “父皇?”慕容沅聲音疑惑。


    武帝露出深深的苦澀和心疼,緩緩道:“外麵有東羌和西羌虎視眈眈,你的叔叔和堂兄也反了,你的哥哥們又不肯救援,而父皇……,如今年邁多病無法親征,這大燕江山不知道還能夠撐多久?父皇活到這把年紀,該享受的都享受過了,該擁有的也都擁有過了。”頓了頓,“哪怕有些不順遂的地方,這一生也沒什麽遺憾了。”


    父親這是做好赴死的準備了嗎?慕容沅聽得心裏十分難受,緊緊抿了嘴。


    “可是你……,還這麽年輕啊。”武帝有了一絲不確定,“萬一,要是真的有萬一的局麵,你又該如何自處?”說到此,忍不住老淚縱橫,“父皇早年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手下冤魂不知幾何,死也不懼,隻恨……,不能再保護我的小阿沅了。”


    “父皇……”慕容沅伏在父親的身邊大哭,眼淚滾滾而出。


    “阿沅。”武帝收了眼淚,緩緩平靜神色,說道:“如果咱們能撐過這一劫,父皇就為你好好的挑一個駙馬,讓你一輩子平安喜樂。如果不能……,國破家亡之後,你隻需要顧及自己即可,千萬不要想著報仇,更不要想著複國,否則就會像你母妃一樣,一輩子都活在痛苦之中。”


    慕容沅想要嘲諷玉貴妃一句,卻忍住了。


    “阿沅,你要記住。”武帝雖然一直在床上躺著,但是對外麵的局勢也是了解,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他認真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不管你做出什麽決定,父皇都不怪你,哪怕……,是用父皇的人頭去換你一命,也一樣不怪你。”


    慕容沅聞言猛地抬頭,淚水飛濺,“父皇,女兒怎麽可能那樣做?!”她燒紅了一雙眼睛站了起來,神色堅毅道:“我這輩子,永遠都是父皇的女兒。”覆巢之下無完卵,與其受辱而死,不如……,“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女兒願為父皇戰到最後一刻!”


    武帝震驚的看著柔弱的小女兒,柔弱的外表之下,是錚錚風骨,----在自己年邁衰老之際,在親人兒子紛紛拋棄自己之際,隻有女兒站了出來,願意用她柔弱的臂膀庇護自己到最後一刻!


    ----有女阿沅,此生無憾。


    ☆、83大廈將傾


    對於如今燕國的局勢,慕容沅仔仔細細分析了一下。如果朝廷大軍能夠對抗長沙王和傅如晦,當然是最好的;又或者,哥哥和代王突然想通了,趕來勤王援救平亂,這一劫或許就熬過去了。


    ----但凡事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此次叛軍和西羌軍隊來勢洶洶,地方軍隊有沒有統一指揮,零零星星的,根本就不會他們的對手,聽說逆軍已經打過了荊州境內,距離京城越來越近了。


    假如逆軍真的打到京城,攻入皇宮,國破山河碎,自己又該怎麽辦?自己又能再做些什麽?領兵出征當然不行,赤膊殺敵也不行,隻能……,將情勢盡量拖延緩慢,看看有沒有轉機。而一旦京城被困,皇宮被圍,就會出現彈盡糧絕的現象,等等……,或許可以做一點文章。


    哪怕是杯水車薪,也總好過什麽都不做吧。


    慕容沅現在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直接叫來人,下派了各種命令,又叫來繆遜秘密交待了幾句,“一定著可靠的人去辦,切切。”


    繆遜聞言臉色蒼白,喃喃道:“公主殿下,情勢已經壞到如此地步了嗎?”


    “做好最壞的打算吧。”慕容沅眸光複雜,輕笑道:“誰讓我有一個好叔叔、幾個好堂兄,還有兩個好哥哥呢。”


    繆遜張了張嘴,最後卻什麽都說不出口,隻能搖搖頭去了。


    慕容沅迴了內殿,提筆寫了一封書信,字字斟酌、句句推敲,最後謄抄了整整五遍方才停下,沒有絲毫怨憤,隻有悲泣哀求,情真意切、感人肺腑,這已經是自己能寫出來的極限了。就算哥哥不屑兄妹情分,但是看在自己一心替他著想,為他謀劃江山大業的份上,也肯定不會無動於衷。


    到時候皇宮被亂軍包圍攻破,燕國皇室血洗一空,皇帝死了,太子也死了,睿王奉旨領兵勤王剿滅叛逆,既報了大仇,又登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多麽完美的路線啊。


    ---哥哥一定會喜歡的。


    他眼下苦苦等待的、期望的,不就是這個嗎?嗬嗬……,這燕國的大好江山,與其便宜了外人,還不如便宜了自己的“好哥哥”呢。


    畢竟他慕容承煜乃是前朝駙馬之子,並非前朝皇室,以他真實的身份,是無法理直氣壯奪得燕國江山的。否則他被燕國皇帝養了二十年,到最後卻害死養父,篡改慕容一脈的江山,豈非豬狗不如的畜生?他想做九五之尊,就不能公開他的身份,就得繼續保持燕國皇子的血脈身份!


    為了這個,哥哥登基後也得讓父親好好下葬。


    而一旦父親落到逆軍的手裏,---當年燕國協助東羌打過西羌,乃是世仇,長沙王、傅如晦都跟父親有血怨,就算父親死了,他們也不會讓父親安生的。


    哥哥啊,慕容沅在心裏輕輕嘲笑,你說過的話都變做風了嗎?你的那些愛護之情,關切之意,全都隻是在做戲嗎?也罷,不是一路人不必勉強,將來你的父皇和妹妹不得好死,你就好好的安葬了吧。


    她翻出一塊素麵白絹,用剪子紮破了手指,將信重新謄抄成了一份鮮紅的血書。


    在血書送出去的第四天上頭,又有壞消息傳來,叛逆大軍越過了荊州,打下梁平、倉恆、廬陵郡,距離京城已經不足三百裏了。


    ----兵敗如山倒,慕容沅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公主殿下。”就連一向嬉皮笑臉的莫赤衣,也盡是嚴肅之色,“朝廷真的沒有再看可以派出去的人嗎?那麽多的將軍,就一個能抵禦叛軍的人都沒有?!”


    “沒有了。”慕容沅坐在書案前麵,神色悲涼,“老的老、死的死,再不然就是當起了縮頭烏龜,派出去的不濟事,朝中剩下的也無人可用。”倒是端木雍容那邊還在硬撐著,聽說東羌沒有討到便宜,要是……,再多一個端木雍容就好了。


    其實也有,比如自己那位冷心冷情的好哥哥,但他不肯站出來,便沒辦法了。


    “赤衣。”慕容沅抬眼看向他,微笑道:“你害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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