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六)


    武安國動了,五月初八攜戰艦二十一艘離開泉州,去向不明。


    天下諸侯跟著動了起來,仿佛熱油中間濺了一滴答水,刹那沸騰,刹那又迴複平靜。觀望,湘王,蜀王,等幾個實力稍遜的地方自治力量熱鬧了一下後,又靜下心來埋頭開始處理領地內部事務。


    既然是打著支持北平的《平等宣言》和《分權與製衡》旗號而脫離朝廷的,新政的樣子肯定得做一做,幾個月來,各地爵士會加快了建設步伐,有些地方已經仿照當年北六省的模式開了幾次會,會議上的熱鬧程度亦不亞於六省的爵士會初建,互相漫罵的,互相吹捧的,如參禪一般語藏機鋒,桌子底下暗伸一腳的情況比比皆是。好在這種亂像當年在北方六省的報紙上已經見識過了,郭璞等人摸索出來那套處理辦法照搬到各地,修修改改也能用,這才沒鬧出更多的笑話。當然,這些笑話到了朝廷控製的報紙上,都成了世風日下,道德敗壞的典型,但自治各地的士紳們,卻在磕磕碰碰中,漸漸明白了爵士會的運行規則,開會議事的目的性越來越強,提案越來越言而有物。至於這種發展情況是不是有違諸侯們的初衷,很少有人注意。反正現在各省之間的競爭越來越激烈,在力量均衡沒打破之前,有頭腦的諸侯不會輕易地推翻自己的自治之初的承諾。


    武安國離開泉州三天後,一份秘密情報送到了大明總參謀長徐輝祖的案頭。出山主持朝廷軍務不到半年,這位總參謀長已經被累得滿頭白發。此刻看了武安國出海的情報,他臉上的皺紋瞬間又多了數條。


    如今大明的各派實力比較,若論情報收集能力。朝廷無疑是最強的。總參謀部敵情司是由錦衣衛轉變職能而來,本來班底就有優勢。去年討逆行動失敗後,迫於形勢,建文皇帝和黃子澄、方孝儒等人不再對軍務指手畫腳,這樣一來。敵情司的運轉更加高效。各地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情,通常十天時間之內,大致情報就能送到徐輝祖手上。這些情報是他了解諸侯動向的手段,也是對抗北方軍隊的基石。


    除了西北的藍玉,諸位番王如何動作,徐輝祖對此並不是很在意。那些表麵上熱鬧的番王們沒有和朝廷一搏的實力。他們現在的所作所為很大程度上是趁火打劫,為將來事態平定後和勝利者討價還價增添些資本。但武安國與曹振的一舉一動,卻牽動著天下大局。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東南三省和北方六省宣布聯手,不用計算,誰都能看出朝廷絕對承受不了燕王和曹振的聯手一擊。


    “這次。武公恐怕真的要與燕王聯手了”!新任內閣大學士李琪放下情報,憂心忡忡地對徐輝祖說。二人四目相對,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憂慮。


    書案上的情報,分外輕重兩類。重要部分,有一半都是關於東南三省的。


    “武公北上,是早晚之間的事。他不可能任由郭大人在北邊孤軍奮戰,先前不肯向北。恐怕是為了海麵上的事。如今西下艦隊已經開始返航了,他們沒了後顧之憂,自然要著手解決北方六省內部的衝突”。徐輝祖苦笑了一下,將幾份標記著重點記號的情報推到了大駙馬李琪麵前,“咱們這兩個妹夫,做事並非常人所能預料啊”!


    李琪現在入主內閣,對天下大局少不得要替徐輝祖分擔一些,聽徐輝祖話語裏無奈中還帶著幾分佩服,從懷中掏出眼睛架在鼻梁中間,拿起那幾分新到的情報仔細看了起來。


    這幾份情報由敵情司快馬送來。匯報的是曹振麾下兩支分艦隊的最新動向。幾個月前,東南三省局勢剛一平靜,曹振立刻將兩支分艦隊派了出去。朝廷這邊大驚失色,日日提防這水師從海上來攻,枕戈待旦了好幾個月。現在總參終於收到情報。那兩分支艦隊有消息了。據潛伏在東南三省的線人匯報,曹振麾下的麻哈麻(馬和)與薑燁二人,帶著艦隊,正護送著大明商隊,從阿拉伯海向迴趕。這趟行動帶迴了大批金銀,一下子解決了艦隊的給養供應問題。


    “原來是索要戰敗賠款去了,這倒附和武安國的秉性”,駙馬李琪笑了笑,自言自語地說。他和武安國相處過一段時間,知道對方的做事原則。在武安國眼中,恐怕找不到“天朝上國”這幾個字。在海上擊潰了阿拉伯艦隊,曹振和他不會不追究戰敗者的責任。在他們眼裏,各國平等,意味著責任和義務也平等。打了勝仗還給戰敗者好處,那不是有顏麵,那是愚蠢。況且能在阿拉伯諸國頭上多刮一分銀子,就意味著從大明百姓頭上少要一分稅款。


    “是啊,這就是曹振的養軍之道。黃大人當年天天叫嚷著國庫空虛,削減水師費用,就沒想到以戰養軍這一招。”徐輝祖搖搖頭,歎著氣唿應。做過一段時間布政使,知道為政艱難的徐輝祖發現自己越來越佩服武安國和曹振,雖然他們此刻是朝廷的主要對手之一。


    “恐怕開了此例,西洋諸國再無安寧之日。曹振麾下那支龐大的艦隊每日消耗甚巨大,僅憑稅收,東南三省很難養活他起。”閣老李琪的目光看向如畫江山圖,錫蘭山現在已經成為大明水師基地,阿拉伯海距離此地不到二十日航程,加異勒、古裏、忽魯謨斯、刺撒、木骨都束、竹步、天方。沿海各地都在大明水師威懾之下,今後大明水師經費缺乏時,恐怕半數要著落在沿海那些國家頭上。


    內閣大學士李琪甚至可以預測,將來的無論南北雙方誰取得勝利,大明曆史上一定會隆重地記錄下這樣一筆,“東南初定,艦隊糧餉不足。靖海公曹振以其麾下悍將薑燁、馬和率巨艦出海,護送商隊下西洋,經錫蘭山、加異勒、古裏等地至木骨都束(摩加迪沙)。沿途征剿海盜,宣中華天威於各國。阿拉伯艦隊新敗,沿岸各國見大明戰旗。皆納款贖罪。大明至西洋商路中斷十餘年,由此再通。東南三省海商皆頌曹、武二人之德……”。


    “這才是對國家民族之功,至於西洋諸國的生死存亡,自有他們國家的精英負責,我們這些人替人家考慮,不是太矯情麽”?徐輝祖站了起來。圍著書案蹣跚踱步。他手裏還有一份情報,因為不能確定其準確性沒有和李琪共享。根據那份情報所述,這次馬和與薑燁下西洋,還給土耳其帝國的君主送了一封信。信中建議盤踞在天方一帶的土耳其帝國西遷移,沿著雲飛角繞過非洲,到非洲西岸去繼續他們與十字軍的戰爭。而大明將會在今後十幾年中賣給他們更好的火炮和戰艦。對他們提供後援支持。


    “經貼木爾這麽一折騰,阿拉伯諸國持續了數百年的輝煌估計要結束了。華夏與那些極西之地的國家早晚要來一次碰撞,在碰撞之前,先讓土耳其人與他們鬥得兩敗俱傷,這恐怕就是武安國派遣馬和出行的最終目的吧。他所謀,為的是國家民族。不像現在我們所做,僅僅為了保衛一個朝廷。或者說是半個朱家。”望著如畫江山圖,徐輝祖鬱悶地想。


    形勢已經越來越明朗,他和李琪臨危受命,支撐著這局殘棋。可還能支持幾天,徐輝祖沒把握。“徐家深受皇恩,你兄弟二人,一南一北……”,這是他父親徐達臨終前的安排。無論新政和舊政哪方笑到最後,徐氏家族都會屹立不倒,但徐氏兄弟之間。肯定有一個要為家族利益去殉葬。


    “可皇上至今還抱著拖一天是一天的念頭,不肯立憲。有時候我都猶豫,這靠欺詐和造謠來維持的朝廷,真值得我們為其花這麽大力氣麽”?看著徐輝祖憂心忡忡的樣子,內閣大學士李琪發出一聲長歎。朝廷的諸位閣老中。他對武安國了解最深。當年二人一同北上賑災,他受父親之托,他曾手把手教導武安國做官技巧和權謀。雖然武安國在權謀方麵一直沒有長進,但通過這二十多年的觀察,李琪慢慢發現,其實武安國和他的朋友們的所作所為,始終圍繞著同一個目標。無論是最初在北平的興辦工商,改革軍製,還是後來的統一度量標準,改變記帳統計方法,還有鑄幣、修路,都是在不知不覺間按部就班地改變著大明的根基。如今大明朝原來的根基已經被他們改變了,與這新根基相適應的治政辦法也順勢而出。先皇朱標也好,今上允文也罷,為了家族利益阻擋在天下人利益前邊,恐怕阻擋的時間越長,所要付出的代價越大。


    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話,雖然徐輝祖和李琪關係很好,但以李琪的內閣大學士身份,說出這句話來無異於晴天霹靂。徐輝祖抬起頭,眼睛緊緊地盯向大學士李琪,在這位姐夫兼好友眼中,他看到了一線挽救自己的希望。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家一姓之產業,亦非一族一派之紅利”,看著徐輝族,駙馬李琪慢慢地說道。真正的儒者,效忠的是國家而不是皇帝,悟了幾十年,曆經父子兩代才悟到這些。他不希望自己的後人依然成為維護皇權的工具與犧牲。


    京城臨近長江附近,一座座已經完工和即將完工的炮台靜靜地佇立在夜幕下。蓋著炮衣的岸防巨炮直指江麵,望上去,威嚴中帶著幾分壓抑。


    這是朝廷的最後一道防線,京城東、西、南三麵皆有高山作為屏障,北麵是浩浩蕩蕩的長江。自古以來,這裏就號稱金城湯池,可惜,從來沒有一個武將能成功的守住此地,無論是先前的南陳還是後來的南唐。


    一座座炮台之間,是縱橫交錯的壕溝和鐵絲網。不時有照明用的花炮從低空中拖著火焰劃過,照亮黑漆漆河灘,也照亮陰沉沉的江麵。隱身在蘆葦叢中的水鳥被驚得唿啦啦飛起,在夜空中嘎嘎地發出陣陣抗議。


    已經是熱鬧的初夏,江畔卻淒涼恐怖如鬼蜮。


    靖海公曹振帶領水師宣布脫離朝廷後,這裏就成了禁地。尋常百姓輕易不得靠近,就連下江打魚。都要經過重重查驗。大明朝兩次跨海東征,一次對高麗,一次對倭國,水師都直接攻擊了敵方首都。建文皇帝再無軍事常識,也知道不能在睡夢中被人端了老窩。


    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不安全,幾度流露了遷都的意思。要不是方孝儒一意阻攔,要求建文即使失敗也要以身殉社稷,恐怕朝廷現在已經搬到它處了。


    在重重炮台護衛下,有一個新築的要塞。通體由石塊和水泥搭建,從上到下。大小數百個射擊孔凸顯了此要塞的重要性。


    這是江防水師的指揮部,整個防禦體係的樞紐。除了護衛力量,普通士兵不得入內,隻有核心級別的將領和參謀人員才能進入這裏。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夜色中傳來,沿著青石路麵,迅速向要塞逼進。刹那間。要塞附近燈火通明,一杆杆火銃從射擊孔中伸出,指向了青石路。


    “緊急軍情”,馬背上的騎士高高地舉起手中的紅燈籠,來迴搖動。這是事先約好的聯絡方式,隱藏在黑暗處的士兵衝出來,將騎士攙扶下馬背。


    騎士將燈籠向士兵手中一塞。分開人群,迅速地衝進了要塞。士兵們聽著腳步聲在樓梯間消失,眼睛都看向要塞中間的位置。一個射擊孔處燈光突然亮起,看樣子,江防主帥楊振羽已經被驚醒了。


    是曹大人和武大人殺過來了嗎?還是燕王的軍隊攻破了耿大人的防線。士兵們齊齊地將目光射向燈亮的位置,目光中充滿絕望。


    “武安國上岸了,正趕去和燕王朱棣會麵,水師大舉北上,目標不明。已經有陸戰營戰士開到了東南三省北部邊境”。朝廷和諸侯們幾乎同時收到了情報。


    在燕王朱棣那裏,情報就更加清楚。武安國於天津港登岸。在天津會晤了陳氏家族為首的天津商團,在北平會晤了遼蒙聯號主事張正文,在鳴鏑樓宴請了北平幾家大商號掌櫃,然後就馬不停蹄地趕向前線,正在前來朱棣的臨時行轅的路上。


    一陣陣寒意在朱棣的脊背上升起。那個他最不願意麵對,又最想麵對的人終於來了。自己將他阻擋在北方六省之外二十多年,最終還是要麵對他。


    二十多年,如果武安國執意北返,自己真有勇氣不接納他嗎?朱棣明白,對於這個兩度舍身相救的朋友,對於自己的這個老師,自己除了感激與畏懼之外,還有發自內心的敬重。


    是這個人,第一次告訴他,除了大明和北元外,世界到底有多大。


    是這個人,第一次告訴他,傳說中的那些無腸國,穿心國,還有所為的佛國,都是傳說而不是事實。西方人和東方人除了發膚和眼睛,和華夏人在本質上沒有什麽區別。所為西天佛國,離大明並不遙遠,並且佛教在那裏已經衰落。


    是這個人,第一次告訴他,大明不是宇宙正中心,而是大地上東偏北一隅。西方傳統文化和東方文化一樣,各有各的精彩與謬誤,世界一直在向前發展,古人所堅持的一些所謂的絕對真理,不過是一群沒走出過中原者坐井觀天得出的謬論。你見得越多,越發現其中的荒唐。


    是這個人,第一次告訴自己,除了儒家那套長幼尊卑,世界上還有很多治國辦法。並且讓自己在北方六省的實踐經驗中,體味到了其中的差別,並發現了更好的治國方式。


    同時,也是這個人,一點一滴的動搖了朱家江山,用他的平等理論感染了一堆人,將天命和龍命踏在了腳下。


    大明朝的興盛,疆域拓展萬裏,因此人而起。


    大明朝今天的分裂局麵,也由此人而起。


    朱棣明白,此人選擇這個時候來到北方,肯定是要把他和身邊的大多數人趕進他精心編織的那個框架中,讓皇權徹底喪失掉威嚴,讓流淌著高貴血脈的精英和黑手小民平起平坐。


    可明明知道這些,朱棣有力量去阻止嗎?


    論權謀,武安國的權謀技巧至今也不入流。論武技,火銃的出現已經讓武術退出了戰場。況且武安國現在已經年過半百,當年本事再高,現在也不是朱棣身邊頂尖護衛的對手。


    武安國當年不迴北方,不勸自己造反,不爭奪北方六省的領導權,朱棣知道,自己那些小伎倆未必真的奏效。而武安國是為了大局再忍讓,在等自己領悟。


    “可這片土地是上天授予朱家的,父皇九死一生才打下他”,屋子中沒有人,朱棣按住自己的額頭,聲音仿若獨狼在低聲號叫。“如果我順應了所謂的潮流,今後怎麽配做朱家子孫”!


    牆上,有人用紅筆標出了武安國上岸地點和行進路線。與他同時到達北方的,是三支由軍艦護衛的商船隊,帶著滿船的貨物,在同一天靠攏於天津、金州(大連)和永明城(海參威)。


    春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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