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三)


    一場春雪一場暖。


    大雪紛紛揚揚,掩蓋了戰場上的血跡,將世間一切肮髒抹成白色。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什麽都沒存在過,整個宇宙都是一片蒼茫的白。


    討逆左副將軍王浩踏在雪地上,突然發現自己無處可去。對麵炮火射程之外就是居庸關,突破了這個關口,他麾下的兩師一旅人馬就可以衝進懷柔城,在叛賊郭璞的背後插上一刀。奪了懷柔,他就算衣錦還鄉了。當年從這裏走出去的一個小捕快,如今帶著數萬人馬殺迴來了,按朝廷的獎勵辦法。懷柔城的所有財富,工廠,店鋪將通通收歸他的名下。


    向前踏一步,僅僅是一步。自己就可以名揚四海,安樂侯王浩知道自己要做到這一步輕而易舉。對麵的自衛軍首領孫文賓是老熟人,部隊實力照自己手中這支大半由原安東軍組成的隊伍相差太遠。孫文賓不是林風火,沒打過大仗,不會像林風火那樣擅長捕捉戰機。王浩亦不是李景隆,久經戰陣的他知道各部隊之間該如何相互照應。


    然而王浩卻以天氣寒冷,山路結冰,強攻損失太大為理由,將自己的部隊停留在居庸關外,十數天沒前進一步。他怕了,用參謀丁贗與幾個野心勃勃的少壯派私下議論,就是臨陣怯戰。他怕,怕麵對懷柔城的父老鄉親,怕炮彈落下去毀了當年自己曾親手建設過的小城。鳴鏑樓、懷柔義學,工人夜校,這麽多年來,這些充滿溫情的建築一直徘徊在他的夢裏夢外,王浩不想親手毀了它們。


    如果自己不是一軍統帥就好了。王浩知道那樣自己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他會毫不猶豫的拿起武器,加入到北方六省自衛軍中,哪怕是陣亡在第一線,也不願意看到自己多年建設的成果被別人掠奪。可偏偏他要為麾下這兩師一旅的弟兄負責,眼下朝廷五十萬大軍加強了攻勢。北平一帶岌岌可危。自己如果在這個時候將部隊帶錯了方向,手中這幾萬人性命就是他王浩害的。這個負擔,王浩承擔不起。


    打下自己懷柔,將那些自己名正言順擁有股份的產業奪過來,假朝廷之手再賞給自己?荒謬的命運重得讓老將王浩無法承受。居庸關外,老將軍在雪地上往來徘徊。將積雪踏出一條又一條深溝。


    “將軍,有人到大營外找你,說是你的老熟人”,近衛策馬而來,將一個名片遞到王浩手中。名片上沒有人名,雙麵燙金。正麵印著消遙山人四個篆字,背麵花裏胡哨地畫了個開元盛世的銅錢,算是主人身份的表示。


    是老朋友,王浩點點頭,衝侍衛吩咐“軍營之中,不好待客。讓他迴吧,就說王浩軍務繁忙。抽不出時間來見他”。


    侍衛答應一聲,領命而去。一柱香功夫,又策馬趕了迴來,手中依舊是那張名片,為難地對王浩說道:“啟稟將軍,那個人說他已是垂死之人,不想再管人間之事。隻願和老朋友敘敘舊,在半山腰的報國寺中等你。如果今晚之前不來,他說,他說那你此生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去。你收了人家多少好處,這麽賣命替他說話”!王浩低低的叱責了一聲,歎了口氣,翻身上馬,奔向護國寺方向。報信的那個侍衛見長官走了。趕緊隨同其他幾個侍衛追上來,跟在王浩馬屁股後邊,紅著臉解釋道:“王將軍,我沒收他好處,隻是看他可憐,那麽大年齡,隨時好像要倒下的樣子”!


    “徐誌塵,他會死?進了地獄,也得從閻羅王身上賺出一筆錢來”?王浩冷笑著想,在馬背上打了幾鞭子,加快了前進的速度。當年懷柔城初建義勇軍,這個闊佬是出過大力的。後來也隨著新政的發展賺了不少好處。靠著敏銳的商業嗅覺和誤打誤撞造出來的綠礬油(硫酸),徐家成了天下第一富豪。雖然前掌門人徐誌塵最近被朝廷剝奪了封爵,但徐記票號替國家發行金幣多年,在各地都有分號,戰爭對其造成的損失不算大,遠遠沒到讓徐記票號垮掉的地步。


    進了寺門,問方丈借了間客房,吩咐侍衛在門外守候,王浩與徐誌塵對座飲茶敘舊。六十多歲的徐誌塵看上去比安樂侯王浩足足老了二十歲,頭發稀稀落落,胡子掉得沒剩下幾根,端茶的手顫顫巍巍,好幾次都將水潑到了外套上。


    “老徐,你慢慢喝。這又不是什麽好茶,大家都是老朋友了,用得著那麽緊張麽”。王浩看著徐誌塵老態龍鍾的樣子,心中覺得可憐,低聲安慰道。


    “老了,我以為見不到大夥了,沒想到閻羅王還留著我這條老命,讓我了卻一樁當年的心願。徐誌塵哆哆嗦嗦地抿了口茶,有氣無力的說道。放下茶杯,顫抖著雙手向身邊的包裹裏摸去。


    這老徐為人雖然奸猾了些,但當年仗義疏財,給懷柔八百鄉勇每人建立了一份保險。當年大夥抗擊納哈出之所以奮不顧身,保家衛國固然是其中主要因素。心中沒後顧之憂也是一方麵原因。作為曾經的懷柔鄉勇頭目,王浩對徐誌塵當年的舉動十分佩服,所以才肯前來見他。此時聽他說得可憐,心中也覺得難過。低聲開解道:“富貴榮華乃過眼煙雲,一個虛爵,又不給你俸祿,且說你老徐也看不上那仨瓜倆棗的小錢,何必自苦若此。南北方打起來了,你家在北平,朝廷自然要做做樣子收了你的爵位。不是沒動你的錢莊和票號麽?你那麽難過個鳥。要不然這麽著,你出筆錢,我做你的保舉人,再給你捐個爵位。反正朝廷打仗正缺軍餉,你在京城中也有分號。”


    徐誌塵搖搖頭,顫抖著手從行囊裏掏出幾份契約來,加上一張銀票,一齊遞到王浩手中。邊遞。別解釋到:“王老弟,生生死死我都走過一遭了,還看中那勞什子爵位嗎?我這次是專程為你前來,有些事,是我當年做的。我得親手了結掉它”。


    “這是什麽東西,老徐,你給我錢幹什麽”,王浩奇怪地問。目光逐個掃過那幾分畫了押的契約,在其中一張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手印。是王浩等在安東軍中的懷柔當年故人的保險單,當時簽署的是。如果其中任何一人陣亡,徐記票號當支付陣亡者家屬五百兩紋銀作為撫恤。


    “老徐,你這什麽意思。大冬天的你冒著風雪繞路趕來,拚著老命不要,就是給我看這幾分保險單麽”?


    迴答王浩的是幾聲劇烈的咳嗽,徐誌塵老人喘息著。揚起潮紅的臉,慘然一笑,說道:“這是你們安東軍中,我能查到的還健在的懷柔鄉勇名單。你看看,幫我想想還有誰,如果名字沒有出入的話,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說著,從書案上取來紙筆,鋪開在王浩麵前,“我想請你打個收條,就寫上契約已經解除了,我老徐按照當年規矩,賠了你們三倍的利息和違約金”!


    “老徐,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大老遠跑來,就為了變著法兒損我麽”!討逆左副將軍王浩一拍桌案站了起來。生氣的說道。


    “大將軍先別發火,我不是損你,我要的是徐記票號的信譽。這錢,我知道你看不上眼。但我徐家當年既然在武侯手裏接了這份保險,就得給大家個交待。當年你們打蒙古人。保衛咱懷柔,我老徐掄不動刀,拿不起火銃,出點錢建立個保險,是分內之事。幾十年過去了,武侯存在我票號上的保險本金也翻了番,我這有夥計們趕著算出來的帳目,該退還參保人多少錢,都很清楚。但是王大將軍,你們幾個這份保險,我徐記票號不能做了。我老徐不能看著你們來劫掠鄉親,還在背後給你們撐腰。”徐誌塵情緒激動,全身的皮膚都像喝了酒一樣紅了起來,指點著桌子上的保險單,大聲說道:“所以我趕過來,找你王大將軍退保,本金和利息,我加三倍賠給你們。如果你還不滿意,我還可以再加,但這合同,到今天為止。麻煩大將軍給我簽個收條,我老徐拿了收條,掉頭就走,絕不耽誤大將軍去屠殺鄉親”。


    “老徐,你,你這,你這不是逼我麽”?看著搖搖晃晃,隨時可以被一陣風給吹倒的徐誌塵,在王浩眼中,卻像個巨人一般,喘息聲壓得王浩偷不過氣來。扶著徐誌塵坐下,自己也坐迴了原位,手按額頭,呻吟一般說道:“老徐,你也知道,這麽多天,我的軍隊沒向懷柔前進一步”。


    “可你的炮彈砸過來了,咱當年修的路,建的橋,毀在你王大將軍手裏了。懷柔子弟,也倒在你陣前了。王大將軍,我老徐不是給郭璞他們做說客來的,我隻是想完成我一個商人的職責,不給進攻我家鄉的人撐腰。你呢,打了這麽多年仗,官做得很大,也該想想,當年咱八百壯士為什麽拿起火銃”!徐誌塵趴在桌案邊,邊咳嗽,邊說。


    老將王浩頭上也冒出了汗,一邊給徐誌塵垂背,一邊解釋“老徐,你聽我說,手下幾萬人呢。要是我自己,我早迴懷柔了,拿著火銃和李景隆他們拚命唄,大不了眼睛一閉,老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但這幾萬人,我不能將他們向絕路上帶。”!


    “絕路”?徐誌塵抬起頭,昏黃的老眼盯上了王浩的眼睛,“王大將軍,絕路?我看你現在走的才是絕路呢。李景隆兵多,五十萬。整個北平府各州縣加一塊兒也沒這麽多人馬,可當年納哈出麾下人多不多,不一樣讓咱懷柔人打了迴去?你再想想,打下了北平,士兵們能得到什麽,還是草民,命賤得連草都不如,隨時可生殺予奪的草民!而推翻了朝廷,大夥能得到什麽,平等,無論誰做了江山,都不得不承認的規則,平等!至少皇帝想殺你,他不能隨便砍你腦袋。想拿你的錢,他得出等值物品來換,不能說奪就奪了”!


    幾句話,說得安樂侯王浩心中乒乓亂跳,這些道理有的他明白,有些他一直在想,可眼前…..?壓低嗓子,王浩說道“你說得對,你小點聲,我的徐老爺。軍中不是我一個人說得算,你讓我能怎麽著”!


    “舉義!郭大人對你翹首以盼。”徐誌塵的話又嚇了王浩一哆嗦,“懷柔這邊孫文賓當年是你的手下,他可以接應你。你迴去問問手下軍官,願意給建文皇帝賣命的多,還是願意和咱們共同打一份新天地的多”。


    “讓我想想,老徐,你知道,我是個軍人。臨陣投敵,嗨”!王浩低聲迴答。將軍的榮譽,故友的情義,故園的草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麽辦,哪方更重一些。


    徐誌塵幹枯的手又拿出一疊銀票來,輕輕地放到王浩手上。“王將軍,這是你今年在遼蒙聯號應該分到的紅利,商路斷了,大夥沒法給你。汝玉這孩子不肯替你拿,我今天一並給你帶來了。何去何從,你慢慢想”!


    王浩抬起頭,目光落在那一疊銀票上,耳邊又聽到徐誌塵慢吞吞地說道:“王將軍,咱們北方六省打仗,是為了建立起一個對大夥都負責任的朝廷,是為了每一個人的應得的那份權利,而不是榮華富貴。《平等宣言》你看了吧,沒看,我給你帶了一份來,你拿迴去慢慢看。我病了一次,也想明白了。咱們的權利,不靠哪個皇帝來賜,靠咱們自己來拚,拚到他不得不給。說實話,即使現在朝廷將我在南方的票號全沒收了,打出份合理規則來,不出十年,我徐家一樣是天下第一票號。打不出個合理規則,即使我手中錢再多,皇上還不上說拿走就拿走?當年江南沈家怎麽敗的,不就是皇上一句話麽?金口玉言,他找個理由還不簡單。就是他不找理由了,那個規則下,誰能把皇上怎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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