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故園(一)


    葉風隨在五日前得到了孟加拉灣各路艦隊大規模集結的消息,以為聯合艦隊欲與婆羅國不利,親率艦隊出海迎戰。半路上又得到線報說聯合艦隊打劫對象是大明探險船,規模龐大得空前,十分驚訝。他與邵雲飛等人俱是多年舊識,不能坐視不理。一邊向孟加拉灣前進,一邊下令婆羅國沿海各港的護衛艦到南巫裏匯齊。昨日剛匯齊了南洋各路好漢出港巡海,今天剛好趕上邵雲飛與各國海盜激戰。


    趁各國聯合艦隊不備,葉家艦隊從側麵偷襲,打了海盜們一個措手不及。本來各國艦隊和海盜就沒有統一的指揮,邵雲飛情急拚命之下,沒人願意衝上前送死,紛紛躲避,隊形散亂不堪。再被葉風隨率艦隊一衝,登時潰不成軍。


    孟加拉灣沿海各國艦隊平日俱是被葉風隨打怕了的,見到葉家艦隊的獅子旗比老鼠見了貓還恐慌,扔下受傷的艦隻四處亂竄。海盜們有心迎戰,反而被友軍衝散了陣型。南洋諸好漢痛恨對方恃強淩弱,下手決不留情。逮到落單的船隻乒乒乒一通猛揍,打得殘檣滿海。


    聯合艦隊損兵折將,灰溜溜向西北方向逃離。葉風隨率領艦隊送了對手一程又一程,這一仗直打到太陽落入海麵方才罷休。南洋好漢清點戰果,耀武揚威,護著大明探險船隊返迴南巫裏港。


    南巫裏扼守著馬六甲海峽的西口,位置險要,一直是婆羅國和孟加拉灣諸國爭奪的焦點。雙方曾經在此血戰過無數場,互有勝負。直到二十多前葉家得到了北平官員的暗中支持,南洋好漢們才於此站穩腳跟。葉家老爺子誌向遠大。存心以此港為基點征服整個孟加拉灣。因此南巫裏港內炮台林立,堡壘從生,整個港口被經營得牢固如金城湯池。通常商船駛到這裏,就算進入了葉家勢力範圍,孟加拉灣的海盜們就不得再尋釁。此港與東北方海峽另一側沐氏家族經營多年的馬六甲港遙遙相望。所以大明西行商船到達南巫裏就等於平安看到了家門口。


    婆羅國與大明淵源頗深,葉風隨初次踏上大明領土時就“拜會”過郭璞等北平勢力的代表人物,雙方不打不相識。葉家艦隊中多南宋遺民,當年在郭璞的暗中支持下擊敗泊泥與蘇門答臘兩島土著勢力而取得兩大島的實際控製權,建立婆羅國(詳見第二卷)。由於島上風土人情與中原迥異,土著人多而漢人少。所以葉家和南洋眾豪傑們與當地土著達成協議,由各部土王輪流擔任婆羅國國王,南洋好漢們推舉婆羅國宰相。各部長老和水寨統領們則組成了該國的諮政院,負責法律及政策的製訂。


    當年婆羅國立國消息傳到大明,馮子銘等人曾取“周召共和”之意,笑稱此地為海盜共和國。洪武十六年。邵雲飛和葉風隨還為了優先獲得大明水師的退役戰艦而互相爭競。令馮、邵二人萬萬沒想到的是,有朝一日探險船隊艦隊被打劫之時,千裏迢迢趕來救援的,不是盤踞在馬六甲的大明南洋分艦隊,而是婆羅國水師。想想當年故事,看看今日情景,不由得百感交集。在葉風隨專門為老朋友設立的洗塵宴上。沒飲得幾杯,馮子銘已先醉了。邵雲飛仗著酒量大,小口抿著,借與諸戰艦統領的笑鬧強壓醉意。


    算起來邵雲飛還是海上前輩,當年他斷臂戰高麗的故事流傳甚廣,無論是水師官兵還是南洋好漢,直到今天提起邵雲飛的名字都會挑起大拇指稱讚一聲。他來到婆羅國做客,眾豪傑焉有放其偷奸耍滑之理,亂哄哄嬉鬧著,輪番上前敬酒。


    “邵兄。有心事麽,這可不是你喝酒的方式”,葉風隨打了勝仗心裏高興,端著鬥大的酒杯笑著走來湊趣。


    “明朝且扶殘醉”,馮子銘以為葉風隨前來與自己拚酒。搖搖晃晃從座位上站起,端著酒碗迎上前。


    郭楓在一旁看了心痛,輕輕地托住馮子銘的胳膊,低聲勸道:“馮叔,別喝了,這些天海上太累,喝多了傷身體。”


    “小家夥,你別管。來,葉兄,我賠你幹了這碗,謝你這次相救之恩。”,馮子銘趔趄著推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郭楓,舉起酒碗與葉風隨的酒杯碰了碰,一飲而盡。


    一醉解千愁,如果酒能化開他心中的死結,他寧願長醉不醒。馬六甲距南巫裏不過一天多海程,葉風隨能打聽到有人對大明探險船隊不利,馬六甲的沐家繼承人黔國公沐冕不可能聽不到半點風聲,如果今天戰場上出現了大明一隻帆影,馮子銘也不至於如此難過。


    我深深眷戀著自己的故國,卻不知其是否在乎我。這就是所有大明遊子的悲哀,非但馮子銘一個。


    “爽快”,葉風隨舉起酒杯一幹到底,按北平的習慣將杯子翻過來,杯口朝向地麵。


    見沒有半點殘酒落到地上,馮子銘笑著拍了拍邵雲飛的肩膀,轉身繼續找其他人拚酒,郭楓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盡力替他將南洋諸艦長發出的挑戰接下。


    葉風隨是何等精細之人,推杯碰盞中,早已發現馮子銘神態中的疏狂。轉身坐到邵雲飛身邊低聲詢問:“邵兄,怎麽了,小馮今兒個好像心情不太好”?


    “探險船隊折損過半,這是小馮多年的心血,你說,他能高興得起來嗎”?邵雲飛並不點破馮子銘為何事難過,端起麵前的酒杯衝葉風隨舉了舉,“葉公子,這次虧了你。邵某先幹為敬”。


    “不都是一家人麽,怎麽也不能看著你們被那些雜種欺負,再說了,當年你們也幫過我,這南洋諸島的地圖還是你和小馮給我的呢。邵兄也不必難過,就當被孟加拉諸國把戰艦借了去。等你們的船隻修好了。咱們一同到孟加拉灣走一遭,包管連本帶利潤給你討迴來,說不定還能重建一支新的艦隊呢”。葉風隨笑嗬嗬地陪著邵雲飛飲了一杯。幫人的感覺就是好,多少年來一直是自己有求於故國,如今能為家鄉的人盡一次力。心中感到由衷的滿足。


    “對啊,一家人”,邵雲飛歎了口氣,自己給自己又倒了一大杯。婆羅人的酒用極熱地區的野生水果釀造,入口甜中帶苦,辛甘駁雜。正和他此時的心境。“船沒了好造,人沒了上哪找去?這些弟兄們都是跟了我們多年的老水手,隨便拉出一個來都能當遠洋船老大使的,可惜…….”。


    “人我有,邵兄,如果你打算向孟加拉諸國複仇。我手下這幫南洋好漢隨你挑”。葉風隨看了看屋子裏嬉鬧著喝酒的眾人,壓低了嗓子向邵雲飛保證。


    這話已經明顯露出了拉攏之意,此番婆羅國以傾國之力出海搭救探險艦隊,不可能不要任何迴報。如果南洋葉公子是個施恩不望報的俠士,當年也就不會在北平因盜賣糧食而結識郭璞。


    “喝酒,喝酒,圖一醉。君莫語”!馮子銘在屋子角落的桌子邊大聲嚷嚷,一反平素斯文。幾個南洋豪傑脫光了膀子,和郭楓一塊邊唱歌邊行起了酒令。


    邵雲飛在酒席剛開始的時候就從諸位南洋好漢的勸酒詞中聽出了招納之意,探險船隊這次雖然損兵折將,可船上都是縱橫四海的好漢子。這些曾經橫穿過數片水域的航海者,在任何沿海國家都是一筆龐大的財富。剛才邵雲飛一直采用顧左右而言他的方式敷衍眾南洋好漢,此時葉風隨親口把話題點了出來,不知如何答複,依然故技巧重施,將話題引到葉風隨自己身上。“這恐怕不太好辦。如果你親自出馬去幫我尋仇,就是婆羅國與孟加拉諸國公開宣戰,不隻是海上衝突這麽簡單了。畢竟你是一國水師主帥。對了,葉公子,我們是否該改改稱乎。叫你一聲葉相國了”。


    “邵兄以為我們婆羅國宰相是那麽好當的嗎,彈丸之地,關起門來充大,論權力還沒大明布政使多。錢不多拿,事卻不少幹,花費力氣還撈不到好。那些土著部落仗著在資政院裏人多,丟幾頭牛都會發起一次彈劾,問宰相治政不力之責。自從家父放下宰相之位以來,才十餘年光景,婆羅國宰相已經換了六個,最短的連三個月都沒幹夠。我沒膽子接,還是等著大家折騰夠了再說吧。”葉風隨順手灌了自己一杯,自我解嘲。


    “我看這辦法挺好,治政出了偏差,引起百姓的不滿。宰相一下野,老百姓的火也就消了,不會鬧出太大事端。”邵雲飛笑著打趣。看情形婆羅國的高層爭端不比中原來得差。北平和遼東那邊一個爵士會已經鬧得天翻地覆,婆羅國諮政院組成比北平的爵士會還亂,長老和統領們誰家沒一畝三分地兒?開起會來肯定打得更為熱鬧。


    “那幫家夥權力越來越大,手也伸得越來越長。除了海事方麵礙著葉家麵子不太過問外,其餘大事小情都要議上半天,各地統領和長老自成一派,彼此間互不買帳,決策效率極低,通常一個政令沒十天半個月不會議完,耽誤了很多事情。眼下新任國王也不太老實,總背地裏勾結諮政院裏的長老們鼓搗些小動作,婆羅國土著多,漢人少,任由諮政院折騰,早晚得生出事端”。葉風隨悻悻地說,“當初也不是家父不知怎麽想出了這個主意,還真不如你和小馮當年所言,直接將那幫土王廢掉痛快”。


    邵雲飛聞言一楞,將一些準備好了的說辭吞迴了肚子裏,說出的話有些言不由衷。“謹慎點也好,至少犯了錯有改正的機會。當年我和小馮的看法未必正確,此一時彼一時,很多變化都是我們預料不到的”。


    “對啊,世事難料”,葉風隨歎了口氣,又給自己和邵雲飛倒上了一杯,一邊淺酌,一邊用請求的口吻低聲商量:“我說邵爺,中原的局勢更看不清楚,這次你不如讓小馮自己帶艦隊迴國,你留下來幫我得了,咱們將海圖上那些港口一個個全奪過來。省得大明商船在海外受氣,順便也給你手下的弟兄報仇”。


    “讓我幫你葉家開疆拓土吧,怎麽,婆羅州待著不痛快,想換一個地方另起爐灶了”?邵雲飛笑著點破葉風隨的圖謀。“兄弟,不是我不給你麵子,探險船隊出了這麽多事情,我不幫小馮把一切安排好了,也實在抽不開身,你也知道。我和他這麽多年一向是稱不離砣的”。


    “我也知道我這小破廟容不下你這大和尚,當年大明水師的高官厚祿都沒留住你,我許給你什麽好處都比不上當年安泰爺”。葉風隨老臉微紅,不知是被酒熏的還是被邵雲飛說破了心事有些惱怒,“邵爺,咱們兄弟一場。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你。但中原那是非之地你還是小心點兒,安泰帝駕崩了,你知道嗎”?


    “什麽,怎麽會,他年紀不比我大”?邵雲飛大吃一驚,一陣淒涼湧上心頭。安泰帝朱標當年統領水師。和眾弟兄們關係極其融洽。雖然他顧及太子身份不像燕王朱棣那樣平易近人,但虛懷若穀,從諫如流。邵雲飛等人對“安泰盛世”那些繁榮的假相頗多微辭,對當年的太子卻念著幾分舊情。此刻乍聞安泰西歸的消息,著實有些難過。


    “我也不清楚,報紙上說是操心國事,疲憊而死。民間有一種說法是去年臘月皇宮失火,染了風寒。還有一種說法是冤殺了北平伯文淵,被冤魂給纏上了。最聳人聽聞的說法是燕王派了刺客,入宮將他哥哥剁了”。葉風隨比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你也知道那些小道消息當不得真,反正現在中原的朝廷亂七八糟的。新皇即位,頭一把火先反貪,殺了不少官員。第二把火是複古。說是要恢複周禮,達成聖人之世,由著黃子澄那幫人瞎折騰。現在各級官員的名字都改了,每一個職位都能在周代中找到相應位置,找不到的就硬向下裁減”。


    邵雲飛邊聽邊苦笑,安泰帝一生機關算盡,卻沒算到自己生了這麽“聖明”的一個兒子。“改改官名就恢複周禮了,周朝有那麽多事可幹嗎,那些禮,還不是和非洲土著那樣一夥不穿衣服的酋長杜撰的玩意。再說了,改個名字,官還是那個官,吏還是那個吏,不是糊弄瞎子麽”!


    “銳意複古麽,反正江南那些報紙現在都在替新皇歌功頌德,吹得漫天飛的都是活牛。”葉風隨搖搖頭,仿佛不敢相信這種蠢事會發生在人間。“目前幾個番王的治地還在觀望,燕王不動,他們也不采取行動。伯辰不在了,北平那邊也有一些腐儒跳了出來,向新政身上潑髒水,叫囂著要迎合朝廷,複興周禮。好在那個白瘋子有良心,居然又出頭替新政辯解。將那些檣頭草一棒子打了迴去”。


    真亂了套了!一下子發生這麽多變化,邵雲飛腦子都有些轉不過彎來。伯辰死了,間接死於黃子澄和北平書院畢業的周崇文之手。沒人繼承他的衣缽,死對頭白正居然抗起了為新政呐喊的大旗。這世界變化太快了,快得讓人無法相信哪裏是夢幻,哪裏是現實。


    葉風隨又掃了酒席上的夥伴們一眼,示意幾個部下將醉倒於桌子邊上的馮子銘攙扶到客房休息。他也沒指望邵雲飛能痛快地答應入夥,獨臂戰群狼的小邵要能被人三言兩語說動,亦不能成為海上傳奇。今天酒桌上將大明形勢介紹清楚,邵雲飛自然會再領他一份人情。待到將來情況發生變化,雙方多得是合作機會。


    “伯文淵,白德馨,周禮…..”,邵雲飛撮著牙床冥思苦想.葉風隨肯定從這些變化中看到了什麽玄機,隻是不肯明說。今晚得到的這些消息東鱗西爪,關鍵之處全部被葉風隨過濾掉了,難道朝廷中也有人看探險船隊不順眼麽?他腦子裏突然閃過一道陰雲,難道……?想到這裏,酒醒了一半,邵雲飛點手叫過郭楓,讓他坐到自己身邊,低聲向葉風隨問道:“葉兄,你到底還聽到了什麽消息,不妨直說。這位郭公子不是外人,他父親就是六省布政郭璞,有他在,多一個人幫我出主意”。


    葉風隨點點頭,他早就從郭楓身上看到了郭璞當年的影子,奈於禮節,一直沒有刻意詢問。邵雲飛將郭楓拉出來,明顯是借郭璞的招牌說事,自己欠過郭璞的人情,再遮掩反而顯得不夠朋友。端起酒杯向郭楓喝了個見麵禮,低聲說道:“邵兄,我聽說海關也正在改名字,準備和周朝的吏製對應,但我在周製中沒找到一個關於海關的詞。”


    酒徒注:十一快樂。曆史上的確有一個海盜和水手的後代們建立的共和國,立國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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