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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春雪一場暖。


    大雪紛紛揚揚,掩蓋了戰場上的血跡,將世間一切朊髒抹成白色。仿佛什麽


    都沒發生過,什麽都沒存在過,整個宇宙都是一片蒼茫的白。


    討逆左副將軍王浩踏在雪地,突然發現自己無處可去。對麵炮火射程之外就


    是居庸關,突破了這個關口,他麾下的兩師一旅人馬就可以衝進懷柔城,在叛賊


    郭璞的背後插上一刀,奪了懷柔,他就算衣錦還鄉了。當年從這裏走出去的一個


    小捕快,如今帶著數萬人馬殺迴來了,按朝廷的獎勵辦法,懷柔城的所有財富、


    工廠、店鋪將通通收歸他的名下。


    向前踏一步,僅僅一步,自己就可以名揚四海,安樂侯王浩知道自己要做到


    的這一步輕而易舉。對麵的自衛軍首領孫文賓是個老熟人,部隊實力照自己手中


    這支大半由原安東軍組成的隊伍相差太遠。孫文賓不是林風火,沒打過大仗,不


    會像林風火那樣擅長捕捉戰機。王浩亦不是李景隆,久經戰陣的他知道各部隊之


    間該如何相互照應。


    然而王浩卻以天氣寒冷,山路結冰,強攻損失太大為理由,將自己的部隊停


    留在居庸關外,十數天沒前進一步,他怕了,用參謀丁贗與幾個野心勃勃的少壯


    派私下議論,就是臨陣怯戰。他怕,怕麵對懷柔城的父老鄉親,怕炮彈落下去毀


    了當年自己曾親手建設過的小城。鳴鏑樓、懷柔義學,工人夜校,這麽多年來,


    這些充滿溫情的建築一直徘徊在他的夢裏夢外。王浩不想親手毀了它們。


    如果自己不是一軍統帥就好了,王浩知道那樣自己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他會


    毫不猶豫地拿起武器,加入到北方六省自衛軍中,哪怕是陣亡在第一線,也不願


    意看到自己多年建設的成果被別人掠奪。可偏偏他要為麾下這兩師一旅的弟兄負


    責,眼下朝廷五十萬大軍加強了攻勢,北平一帶岌岌可危。自己如果在這個時候


    將部隊帶錯了方向,手中這幾萬人性命就是他王浩害的。這個負擔,王浩承擔不


    起。


    打下自己的懷柔,將那些自己名正言順擁有股份的產業奪過來,假朝廷之手


    再賞給自己?荒謬的命運重得讓老將王浩無法承受。居庸關外,老將軍在雪地上


    往來徘徊。將積雪踏出一條又一條深溝。


    “將軍,有人到大營外找你,說是你的老熟人”,近衛策馬而來。將一個名


    片遞到王浩手中。名片上沒有人名,雙麵燙金,正麵印著消遙山人四個篆字,背


    麵花裏胡哨地畫了個開元盛世的銅錢,算是主人身份地表示。


    是老朋友,王浩點點頭,衝侍衛吩咐“軍營之中,不好待客,讓他迴吧。就


    說王浩軍務繁忙。抽不出時間來見他”。


    侍衛答應一聲,領命而去。一柱香功夫,又策馬趕了迴來,手中依舊是那張


    名片。為難地對王浩說道:“啟稟將軍,那個人說他已是垂死之人,不想再管人


    間之事。隻願和老朋友敘敘舊,在半山腰的報國寺中等你。如果今晚之前不來,


    他說,他說那你此生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去,你收了人家多少好處,這麽賣命替他說話”!王浩低低的叱責了一聲,


    歎了口氣,翻身上馬,奔向護國寺方向。報信的那個侍衛見長官走了,趕緊隨同


    其他幾個侍衛追上來,跟在王浩馬屁股後邊,紅著臉解釋道:“王將軍,我沒收


    他好處,隻是看他可憐,那麽大年齡,隨時好像要倒下地樣子”!


    “徐誌塵,他會死?進了地獄,也得從閻羅王身上賺出一筆錢來”!王浩冷


    笑著想。這個闊佬是出過大力的。後來也隨著新政的發展賺了不少好處。*著敏


    銳地商業嗅覺和誤打誤撞造出來的綠礬油硫酸,徐家成了天下第一富豪。雖


    然前掌門人徐誌塵最近被朝廷剝奪了封爵,但徐記票號替國家發行金幣多年,在


    各地都有分號,戰爭對其造成的損失不算大,遠遠沒到讓徐記票號垮掉的地步。


    進了寺門,向方丈借了間客房,吩咐侍衛在門外守候,王浩與徐誌塵對座飲


    茶敘舊。六十多歲的徐誌塵看上去比安樂侯王浩足足老了二十歲,頭發稀稀落落,


    胡子掉得沒剩下幾根,端茶的手顫顫巍巍,好幾次都將水潑到了外套上。


    “老徐,你慢慢喝。這又不是什麽好茶,大家都是老朋友了,用得著那麽緊


    張麽”。王浩看著徐誌塵老態龍鍾的樣子,心中覺得可憐,低聲安慰道。


    “老了,我以為見不到大夥了,沒想到閻羅王還留著我這條老命,讓我了卻


    一樁當年的心願。”徐誌塵哆哆嗦嗦地抿了口茶,有氣無力的說道。放下茶杯,


    顫抖著雙手向身邊的包裹裏摸去。


    這老徐為人雖然奸猾了些,但當年仗義疏財,給懷柔八百鄉勇每人建立了一


    份保險。當年大夥抗擊納哈出之所以奮不顧身,保家衛國固然是其中主要因素,


    心中沒後顧之憂也是一方麵原因。作為曾經的懷柔鄉勇頭目,王浩對徐誌塵當年


    的舉動十分佩服,所以才肯前來見他。此時聽他說的可憐,心中也覺得難過。低


    聲開解道:“富貴榮華乃過眼煙雲,一個虛爵,又不給你俸祿,說你老徐也看不


    上那仨瓜倆棗的小錢,何必自苦若此。南北方打起來了,你家在北平,朝廷自然


    要做做樣子收了你地爵位。不是沒動你的錢莊和票號麽?你那麽難過個鳥。要不


    然這麽著,你出筆錢,我做你的保舉人,再給你捐個爵位。反正朝廷打仗正缺軍


    餉,你在京城中也有分號。”


    徐誌塵搖搖頭。顫抖著手從行囊裏掏出幾份契約來,加上一張銀票,一齊遞


    到王浩手中。邊遞,邊解釋到:“王老弟,生生死死我都走過一遭了,還看中那


    勞什子爵位嗎?我這次是專程為你前來,有些事,是我當年做的。我得親手了結


    掉它”。


    “這是什麽東西,老徐,你給我錢幹什麽”,王浩奇怪地問。目光逐個掃過


    那幾分畫了押的契約。在其中一張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手印。是王浩等在安東


    軍中地懷柔當年故人的保險單,當時簽署的是,如果其中任何一人陣亡,徐記票


    號當支付陣亡者家屬五百兩紋銀作為撫恤。


    “老徐,你這什麽意思,大冬天的你冒著風雪繞路起來,拚著老命不要,就


    是給我看這幾分保險單麽”?


    迴答王浩的是幾聲劇烈的咳嗽,徐誌塵老人喘息著,揚著潮紅的臉,慘然一


    笑,說道:“這是你們安東軍中,我能查到的還健在地懷柔鄉勇名單。你看看。


    幫我想想還有誰。如果名字沒有出入的話,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說著,從書


    案上取來紙筆。鋪開在王浩麵前,“我想請你打個收條,就寫上契約已經解除了,


    我老徐按照當年規矩,賠了你們三倍的利息和違約金”!


    “老徐,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大老遠跑來,就為了變著法兒損我麽”!


    討逆左副將軍王浩一拍桌案站了起來,生氣的說道。


    “大將軍告別發火,我不是損你,我要地是徐記票號的信譽。這錢,我知道


    你看不上眼,但我徐家當年既然在武侯手裏接了這份保險,就得給大家個交待。


    當年你們打蒙古人,保衛咱懷柔,我老徐掄不動刀,拿不起火銃,出點錢建立個


    保險,是分內之事。幾十年過去了,武侯存在我票號上的保險本金也翻了番,我


    這有夥計們趕著算出來的帳目,該退還參保人多少錢,都很清楚。但是王大將軍,


    你們幾個這份保險,我徐記票號不能做了。我老徐不能看著你們來劫掠鄉親,還


    在背後給你們撐腰。”徐誌塵情緒激動,全身地皮膚都像喝酒一樣紅了起來,指


    點有桌子上的保險單,大聲說道:“所以我趕過來,找你王大將軍退保,本金和


    利息,我加三倍賠給你們。如果你還不滿意,我還可以再加,但這合同,到今天


    為止,麻煩大將軍給我簽個收條,我老徐拿了收條,掉頭就走,絕不耽誤大將軍


    去屠殺鄉親”。


    “老徐,你,你這,你這不是逼我麽”?看著搖搖晃晃,隨時可以被一陣風


    給吹倒的徐誌塵,在王浩眼中,卻像個巨人一般,喘息聲壓得王浩偷不過氣來。


    扶著徐誌塵坐下,自己也坐迴了原位,手按額頭,呻吟一般說道:“老徐,你也


    知道,這麽多天,我的軍隊沒向懷柔前進一步”。


    “可你的炮彈砸過來了,咱當年修的路,建的橋,毀在你王大將軍手裏了。


    懷柔子弟,也倒在你陣前了。王大將軍,我老徐不是給郭璞他們做說客來的,我


    隻是想完成我一個商人的職責,不給進攻我家鄉的人撐腰。你呢,打了這麽多年


    仗,官做得很大,也該想想,當年咱八百壯士為什麽拿起火銃”!徐誌塵趴在桌


    案邊,邊咳嗽,邊說。


    老將王浩頭上也冒出了汗,一邊給徐誌塵垂背,一邊解釋“老徐,你聽我說,


    手下幾萬人呢,要是我自己,我早迴懷柔了,拿著火銃和李景隆他們拚命唄,大


    不了眼睛一閉,老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但這幾萬人,我不能將他們向絕路


    上帶”!


    “絕路”?徐誌塵抬起頭,昏黃的老眼盯上了王浩的眼睛,“王大將軍,絕


    路?我看你現在走的才是絕路呢。李景隆兵多,五十萬。整個北平府各州縣加一


    塊兒也沒這麽多人馬,可當年納哈出麾下人多不多,不一樣讓咱懷柔人打了迴去?


    你再想想,打下了北平,士兵們能得到什麽,還是草民,命賤得連草都不如,隨


    時可生殺予奪地草民!而推翻了朝廷,大夥能得到什麽,平等,無論誰做了江山,


    都不得不承認的規則,平等!至少皇帝想殺你,他不能隨便砍你腦袋。想拿你的


    錢,他得出等值物品來換,不能說奪就奪了”!


    幾句話,說得安樂侯王浩心中乒乓亂跳,這些道理有的他明白,有些他一直


    在想,可眼前……?壓低嗓子,王浩說道:“你說得對,你小聲點,我的徐老爺,


    軍中不是我一個人說得算,你讓我能怎麽著”!


    “舉義!郭大人對你翹首以盼。”徐誌塵的話又嚇了王浩一哆嗦,“懷柔這


    邊孫文賓當年是你的手下,他可以接應你。你迴去問問手下軍官,願意給建議皇


    帝賣命的多,還是願意和咱們共同打一份新天地的多”。


    “讓我想想,老徐,你知道,我是個軍人,臨陣投敵,嗨”!王浩低聲迴答。


    將軍的榮譽,故友的情義,故園的草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麽辦,哪方更重


    一些。


    徐誌塵幹枯的手又拿出一疊銀票來,輕輕地放到王浩手上。“王將軍,這是


    你今年在遼蒙聯號應該分到的紅利,商路斷了,大夥沒法給你。汝玉這孩子不肯


    替你拿,我今天一並給你帶來了。何去何從。你慢慢想”!


    王浩抬起頭,目光落在那一疊銀票上,耳邊又聽到徐誌塵慢吞吞地說道:


    “王將軍,咱們北方六省打仗,是為了建立起一個對大夥都負責任的朝廷,是為


    了每一個人的應得的那份權利,而不是榮華富貴。《平等宣言》你看了吧,沒看,


    我給你帶了一份來,你拿迴去慢慢看。我病了一次,也想明白了。咱們的權利,


    不*哪個皇帝來賜,*咱們自己來拚,拚到他不得不給。說實話,即使現在朝廷


    將我在南方的票號全沒收了,打出份合理規則來,不出十年,我徐家一樣是天下


    第一票號。打不出個合理規則,即使我手中錢再多,皇上還不是說拿走就拿走?


    當年江南沈家怎麽敗的,不就是皇上一句話麽?金口玉言,他找個理由還不簡單。


    就是他不找理由了,那個規則下,誰能把皇上怎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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