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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須有


    洪武皇帝朱元璋這幾天心情也非常鬱悶,不過殺一個罪臣藍玉,居然鬧出了這麽多波折。先是平遼侯武安國千裏迢迢寫了加急奏折來,力陳沒有確鑿罪證不可妄殺大臣,否則讓軍中諸將寒心。接著總參幾個老家夥又極力阻撓,為此事不惜和自己對著幹,以國家安危為名,死活不肯同意安排兩個兒子去軍中領兵的安排。最可氣的是太子朱標不能體會老父親的良苦用心,三番五次前來給藍玉說情,趕走一次又來一次,沒完沒了。


    都怎麽了,怎麽一下子膽子都大了起來。朱元璋生氣地想。自己在朝中向來是一言九鼎,自從立國以來,朝臣力諫也罷,苦勸也好,誰曾敢明白對自己的決定說半個“不”字,自己還經常笑他們不直言敢諫。這下可好了,所有老將軍抱成團來互相支持,根據錦衣衛密報,各個老將軍的家人還彼此暗中傳遞消息,好像要共同進退。共同進退,哼,難道以為朕還在乎多殺一兩個人嗎。


    “父皇,錦衣衛用盡非刑,前天又逼死了藍家兩個女眷,再這樣下去,沒等問出結果,藍家的人已經在獄中被殺光了”。太子朱標站在老父身後,低聲哀告。


    “死了更好,省得朕為如何處置他們費心,況且他們也跟在藍玉享了不少福,人哪裏有生而不死的”朱元璋沒有好氣的迴答。“迴去告訴藍家那個小妮子,如果她再給你吹枕邊風,當心朕問她幹政之罪”!


    “雲兒沒有要兒臣求情,雲兒隻是一味哭泣而已”,太子朱標嚇得臉色煞白,緊張的為寵妃分辯。按輩分,藍玉算是他嶽父,如今父親要殺嶽父,讓他左右為難。


    “雲兒沒有要兒臣求情,雲兒隻是哭泣而已——”,朱元璋學著兒子的聲音搡掇,“看你這副樣子,哪裏像個一國之君,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當帝王的就不能心軟,也不能凡事都去求準確,問良心。要看看怎麽對自己有利,要懂得恩威並施。那個雲兒更不像個王妃,連出嫁從夫這個道理都不明白,將來怎麽母儀天下”?


    朱標低著頭,心知老父做的很多事都有其理由,為君之道,自己的確照著老父差了許多。不敢看朱元璋的眼睛,口中兀自強辯道:“畢竟藍玉是雲兒的父親,骨肉致親……”。


    “這時候你又明白骨肉至親了,我的傻兒子”,朱元璋無奈的歎了口氣。太子什麽都好,獨立主事以來,幾年功夫把水師和海關都整理得一流,贏得了朝野一片讚賞。可就是太柔弱了些,將來怎麽鎮得住這些悍將?眼看就要四十了,這為君之道,自己還得手把手教他,“我兒,你的妃子到現在還念著骨肉親情,我來問你,那藍玉和常茂是什麽關係”?


    “姑侄,不過他們關係不太和睦”。太子朱標對常茂和藍玉之間關係的緊張程度了如指掌。


    “那常茂和馮勝馮老將軍呢”?朱元璋又問。


    “翁婿,好像他們之間也不太對”,朱標迴答,心中也覺得奇怪,這個威北軍大帥常茂怎麽天生一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挺好的人啊,直心腸,沒看他對誰有過壞心眼兒。


    “這就是常茂的聰明之處,不枉為父小時疼他一場”,朱元璋冷笑。


    “聰明,他要聰明怎麽會和自己親戚和不來”?朱標奇怪的反問。


    “我兒還算明白,這藍、常、馮三家是親戚,兩家在軍前,一家在總參,你能保證他們中間不出一個逆臣麽”?


    “這…….”,朱標無法迴答,自己又不是神仙,將來的事情怎能預知。


    “他藍家一個小女兒在緊急關頭還念著骨肉親情,其他人怎會割舍骨肉致親。將來你親自臨朝之機,看著大明一半人馬都在外戚之手,不知你的龍椅子是否還能坐得安穩”?朱元璋冷笑著提醒。


    朱標愣了愣,外戚之禍,漢唐皆重,父親為自己將來地位穩固,可謂用心良苦。但殺人不見得是唯一辦法。“父皇已經建立了指揮學院,底下軍官都是出自軍校的,沒有皇命,別人調度不動,他們怎有能力造反”!


    朱元璋笑了笑,兒子真是個有道“仁”君。“我兒,軍校畢業的學生到軍隊紮下根,得需要很多年,武安國給父親獻了個良策不假,可等其效果全部得以顯現,至少要待現在的軍官全退役後。時下各軍之中主要將佐,可多是常遇春、藍玉、馮勝的舊部”!


    朱標無語,父親朱元璋說得俱是事實,總參也罷,軍校也好,這些新鮮東西發揮出全部效用至少還需要十年時間。十年之內,一旦父親駕鶴西遊,自己能讓這些將軍服從調遣嗎?有心認可老父的做法,眼前又浮現了屬下那些期盼得目光,曹震、朱二、方明謙,自己若辜負了他們所期,如何在部將中立足?


    鼓鼓勇氣,太子朱標繼續勸道:“父皇教訓極是,可要收藍玉兵權,像調遣馮老將軍一樣,讓他到總參謀部任職算了,還能為父親獻計獻策,何必一定要殺他全家”?


    “早和你說過,謀反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如果非要講證據,開了這個先例,以後諸將謀反,隻要小心不被抓到證據就得宣布無罪。那豈不人人欲反?必須以此事給諸將豎個榜樣,讓他們非但不敢反,平時連想都不敢想。要都像元朝那時,君臣間動輒提刀相見,還成什麽體統。脫古思貼木兒的例子就在那擺著,要是他早把大舅子也速迭兒砍了,還有今日之事麽”?朱元璋盡力讓兒子明白作為帝王的不易,元朝末年,皇帝和大臣之間互相攻擊,沒有任何秩序,起義軍才得以在間隙中迅速發展壯大。退到草原的北元帝國迅速滅亡也有一部分原因歸功於內亂。大明朝要永遠吸取這些教訓,才能讓這世界上最大的國家長盛不衰。


    “隻怕朝野間人心不服”?朱標搖搖頭,有些擔憂地說。


    “這就是帝王之術了,恩威並施你懂不懂。你宅心仁厚,這點兒朝臣們都知道。等藍玉這個謀反的罪名落實了,為父會念在你多次求情的份上給藍家留一點香火,並將一些罪證不明的將領赦免了,調歸你屬下。這樣常茂和馮勝他們還能不念你的好處?軍中諸將還能不感你的恩德?其實藍玉也不算完全冤枉,兵部貪汙的案子,藍玉無論如何也難逃幹係,至少是知情不報之罪。還有他在西涼私募流民戍邊、亂建城池、支持邊境上茶馬走私,隨便一項都是殺頭的罪名。若是在為父百年之後還有人替藍玉鳴冤,你盡可替藍玉平反,反正那時藍家的勢力已經根除了,不會對你的江山造成危害。臣子們還會認為你聖明,超越為父。哈哈”,朱元璋想到將來兒子登基,百官為這些預先安排好的仁政頂禮膜拜的樣子就感到好笑,“他們都和為父說藍玉冤枉,嘿,藍玉造沒造反為父豈能不知,但這個時候需要一個造反的出來,不冤枉藍玉,倒讓老夫冤枉誰去”?


    “哈哈”,笑聲在皇宮內迴蕩,窗外,幾隻鳥兒在睡夢中被驚醒,唿啦啦飛上半空。


    “嘿嘿,明天咱們就拿著錦衣衛的口供一塊上朝,這麽多造反的,凡是有名有姓的都牽扯到了,看皇上怎麽辦”?老將軍傅有德接到常茂派人送來的一大摞口供,開心地說。


    在皇帝眼皮底下鬧這麽大動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為了這個動作不出閃失,老將軍馮勝與傅有德費盡心機。好在去年總參成立之時,為了及時掌握前線軍情,朱元璋把一部分錦衣衛劃給了總參。大家都是錦衣衛,誰能查誰,所以才瞞過了錦衣衛指揮使蔣瓛那狗一般靈敏的鼻子。


    威北軍主帥常茂迴京獻俘,臨行前欲點五百弟兄押解俘虜,燕王朱棣一時“疏忽”,連名單看都沒看就答應了。於是常茂毫不客氣的調盡斥候旅中好手,這些王飛雨將軍訓練出來的斥候個個身經百戰,收拾幾個毫無防備的錦衣衛還不是手到擒來,輕而易舉將錦衣衛幾個主要頭目掠入了班房,這裏邊都鬧翻天了,外邊的人還蒙在鼓裏。


    “傅將軍,徐某這一世英名,今天就毀到你手了”,老帥徐達喝了口茶,無可奈何的抱怨。他與傅有德交情非淺,傅有德的孫兒過周歲,收到請柬後徐達不能不來,來到後稀裏糊塗就被李文忠等人灌醉。醒來之時,月亮已經西落,陪同前來的侍衛早被傅有德打發迴府了。傅、李兩人笑嗬嗬拿著錦衣衛的供狀請他看一場好戲。


    “徐帥不必驚慌,我們又不想造反,隻是看這幫錦衣衛做得太過,不得不出手管一管,否則誰知道藍玉過後是不是你我”,傅有德笑眯眯的吃了一塊西瓜,鎮定自若。


    “是啊,徐伯,咱們都是被傅將軍灌醉的,今晚之事一概不知”,禁軍主帥李文忠一旁搭腔。“您老放心,怎麽說皇上也是我舅舅,禁軍不會害他,今晚隻是由著常茂他們胡鬧,明天早朝大家看皇上怎麽解決此事罷了”。


    連朱元璋的親外甥都這麽說了,徐達還能說些什麽?自從朝廷開始用錦衣衛主持反貪以來,大臣們每天上朝前又開始寫遺書。自己是退居二線之人了,每天深入簡出就為了求個闔家平安。貪汙腐敗和自己沾不上關係,朝廷殺大臣立威也沒自己的事,兵權早交給了朱棣,指揮學院也盡力灌輸些精忠報國的言語,本以為無論如何也沒災禍找到自己頭上,沒想到被老夥計給算計了。


    “也罷,誰讓徐某認錯了人,你們說,這一切是不是武安國背後主使的”?徐達歎了口氣,無可奈何的問。


    “得了吧,就你那得意弟子,別的好處沒學會,你的謹慎倒學了十分,在浙江躲著呢”,傅有德不高興的抱怨。提起武安國他就一肚子氣,自己千裏迢迢派人送信商量對策,下書的人連麵都沒見到,隔著簾子被劉淩擋了駕。


    劉伯溫的好女兒非但不為伯父出主意,還搡掇道:“什麽都指望我家相公,我家相公救了一迴胡維庸餘黨還不夠,救完文的還得救武的。這次應了藍玉,下次不知得救馮勝還是李文忠,迴去告訴傅伯伯,就說我家相公主持修橋去了,朝中的事情不想知道,人不自救,神仙亦不能救之”。


    “嘿,果然是劉伯溫養的好女兒”,徐達聞言低聲讚歎。幾句話將自己的丈夫撇得幹幹淨淨,這事能和武安國沒關麽,要是沒武安國當年救胡維庸手下官員時和皇上說的那句:“沒有罪證則不能強加其罪”,這些老將們今天犯上做亂能做得如此理直氣壯嗎?


    這句“人不自救,神仙亦不能救之”說得好,逼著老家夥們自己想辦法。武小子當時不在簾子之後才怪?徐達聽著傅有德的陳述不斷點頭,這話和當年武安國和自己說的類似,當年自己怕他和朱元璋硬來,勸他迂迴時,這小子就說過類似的話,自己至今還記得其當時說話的神態。


    “受難的人本身不知覺醒,旁觀者再著急也是枉費心思,嶽父放心,小婿一定隻管點火,不幹燒屋子的事”。當年,武安國微笑著對徐達說,那坦誠的笑容至今還讓人感到溫暖。如今這個小家夥終於長大了,非但學迴了迂迴,學會了避讓,而且學會了借他人之手行事。李善長啊,李善長,你個老狐狸終於教出了半個小狐狸崽子了。


    “你們想了這麽做的後果了嗎”?仔細聽傅有德介紹完夜裏所發生的一切,徐達關心地問。費了這多心思,他不想看到僅僅此事無結果而終。


    傅有德點點頭,從懷裏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個信封,放到徐達手邊。“我們征集了一萬多個將士的簽名,聯合反對錦衣衛越權行事,並替藍玉鳴冤。按常茂他們,也可能是郭璞的意思,這次一定要讓皇上以律法的形式確定:沒有確鑿證據不能認定百姓有罪,無罪不得加害官員,非經刑部機構審判,任何人包括皇上不得拷打殺害他人,包括百姓”。


    “太祖勒石麽,皇上會答應嗎,這不是逼著他向全天下認錯麽”?


    “他不答應也罷,大不了把我們這幾個帶頭的全殺了,反正今天殺了藍玉,明天就可能輪到我們。同樣是死,不如給後人爭一分權益。將來人也知道大明朝開國諸將,沒一個心甘情願做人家的奴才”!傅有德大聲迴答,如同當年投軍反元一樣滿臉悲壯。


    黎明十分,幾大隊錦衣衛保護著七、八輛官轎來到玄武門。守城的士兵見了錦衣衛的腰牌怎敢為難,麻利的開城放人,眼看著這撥人馬本江邊奔去。


    將藍玉和救出來的軍官以及錦衣衛爪牙安排到戰艦上,常茂低聲對醫護營長鎮耀叮囑:“把弟兄們收攏住,沒我的本人的命令不要靠岸,如果天黑之前還沒見到我,你們就揚帆出海,小邵和馮子銘的船在吳淞口等著,他們會帶著大家去新發現的那個大洋州,別再迴來”!


    “老常”,鎮耀眼睛微微發紅,想說什麽,終是沒說出口。自大明立國以來,從沒有人如此大膽的挑戰皇權,常茂此去,恐怕兇多吉少。


    “別婆婆媽媽的,既然幹了,就認賭服輸,記得咱們在北平時武小子曾經說的嗎,皇上隻是國家的代表,並不等同於國家。在同一個國家裏,所有人生而平等,誰也沒有權力隨意決定另一個人的生死,誰也沒有權力淩駕於法律之上。常某糊塗了半輩子,那一刻終於明白,所謂“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是多麽臭的一個狗屁”。


    周圍的人都被常茂逗笑了,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狗屁。偏偏有人奉之為金科玉律。所以自古以來,才有那麽多英豪含恨而終。莫須有,可以解釋為“也許會有”,更貼切的意思卻是“根本不需要有”。當一種利益被認為壓倒一切時,以其名義,所有罪惡都不再需要借口。


    莫須有。既然迫害時不需要理由,反抗時同樣不需要,因為大家遵從的是同一個遊戲規則。


    “將軍保重”,幾個下級軍官從舷窗處探出身子,頻頻揮手。


    “大家保重,等此間事了,再與大家痛飲”!常茂向部下莊重的行了一個震北軍軍禮,右手握拳,輕扣左胸護甲,俯首,“船上都是咱北軍英豪,別為了一個人生死給揮霍了,拜托”。


    禮畢,翻身上馬而去,幾個貼身死士尾隨其後,一言不發。


    清晨的岸邊江風凜冽,數千年前,在易水河畔,一個壯士抱著同樣的心情轉身,走向不可預知的未來。


    風蕭蕭兮易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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