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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局(二)


    青色、藍色、紫色、紅色,閃電肆虐的斯扯著漆黑的七月天空,暴雨在狂風的助紂下如鞭子一樣抽打著世間的一切,平素點綴詩情畫意的垂柳被刮得東倒西歪,璋顯京城高貴的梧桐也枝斷幹折,“喀嚓”,焦雷打下,一株百年老樹當場被辟成碎片,狂風把碎枝爛葉掃成一團,揚進浩浩長江,頃刻不見蹤影。


    天,真的怒了。


    比天氣更怒的是朱元璋,禦書房外,混身早已濕透的小太監們躲在屋簷下,抱著肩膀瑟瑟發抖,靠近門口的地方,老奸巨猾的王公公忐忑不安的聽著裏麵的動靜。


    他隻聽見一圈一圈的踱步聲。不比平時輕,也不比平時重,機械的重複著同樣的節奏,比北平進貢來的最新款自鳴鍾還精準。他的心也隨著那腳步聲一抽,一抽,緊張地嘴角幾乎吐出血來。


    “小兔崽子,我殺了你”


    “忘恩負義的小王八蛋,老子升你的官比誰都快,你他媽的還敢當麵頂撞老子,老子誅你九族,”。


    “你這沒良心的東西,得寸進尺,不知好歹,朕要把你的祖宗從墳墓裏挖出來挫骨揚灰”!


    朱元璋出身草莽,年少時遊曆四方,罵人的話花樣百出,可這些罵人話他沒有一句出口,隻是在心中翻來覆去的轉著,轉著,憋著,憋得他的臉出現青紫的顏色。


    太監們從來沒見皇上發過這麽大的大火,越是一言不發越是讓人心驚膽戰。兩個站崗的侍衛乃是震北軍出身,雖然身體在風雨中依然如蒼鬆一樣筆挺,耳朵卻明顯的向書房內轉動。


    黯淡的天光下,禦書房地上的血跡格外恐怖。朱元璋如獅子般踱來踱去。突然,他的身一頓,停住了,牆上的畫吸引住了他的眼睛。


    “如畫江山,如畫江山”轉過頭,衝牆邊的書架使勁兒踢了兩腳,嘩啦啦,架子倒了,老太監匆匆忙忙的衝進來,誠惶誠恐地伏在地上把書一本本拾起,饒是在朱元璋身邊多年,他也不敢抬頭,一不小心,說不定皇上就把剛才在武侯爺身上沒發出去的怒氣瀉到自己身上,那不是找死嗎?皇上舍不得或是不敢殺武侯爺,殺自己可沒一點顧忌。


    那個小子不能殺,朱元璋自己也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更加生氣。一個時辰前,他剛剛大喝一聲“來人”,兩個兒子立刻跪倒在他麵前,求他暫息雷霆之怒,聽到招唿的侍衛衝進來,望著頭上開了一道大口子的武安國目瞪口呆。


    “蠢材,給朕扶這狗賊去太醫那裏醫治,朕要駁得他心服口服,再治他犯上之罪”。朱元璋大叫道。


    太子和燕王馬上識趣地和侍衛攙著武安國落荒而去,生怕犯了牛脾氣的武安國不下這個台階,再說出什麽讓朱元璋難堪的話來。太監們借著送太子的機會一個個順著門邊偷偷溜出,任誰也不敢直麵天威。


    “朕要下令殺這個小子,那幾個侍衛會不會執行朕的命令”?朱元璋氣憤的想著這個讓人頭疼的問題。多半不會,那小子是震北軍的軍神,從侍衛們看他的目光就知道他在士兵心中的威望。


    即使那幾個侍衛聽從自己的命令,他也不能下手。現在皇宮中的護衛幾乎全部出自震北軍,殺了武安國,一旦有一兩個死士出來拚命,那火銃的威力血肉之軀如何抵擋?況且京城內還有萬餘震北軍把守險要之地。朱元璋現在開始後悔招震北軍入京的決定,如果真的像那小子分析那樣,胡維庸謀反相從者甚少,光憑沐英的叁萬人馬對付他們綽綽有餘,自己的確走了一步昏招。


    沒幾個人參與!怎麽可能?朕怎能相信這小子的胡言亂語。


    說是不信,但他心裏明白武安國說的在理。沒有引經據典,不空談仁義道德,也不求自己法外施恩,隻是舉出一個個例子說明大部分臣子的無辜,駁倒自己一個個殺人的理由。自己威脅也好,利誘也罷,這小子居然油鹽不進。


    “既然太師李善長這樣的重臣都會被冤枉,那被冤枉的尋常官吏更不在少數”!


    “錦衣衛根本拿不出這些人勾結胡維庸的切實證據來,要證明一個人有罪,必需有確實的證據,否則他就是無罪,陛下聖明,想必不能容忍在我大明出現‘莫須有’的罪名”。


    “不問青紅皂白,先認為人有罪,被關在監牢裏的人怎麽去找自己無罪的證據,找來了,先入為主的官吏會相信他嗎”。


    “陛下怎能判斷揭發的人不是為了領賞或洗清自己而誣告別人,三木之下,但求速死,要什麽口供要不出來”。


    “胡維庸為相多年,為國選材,這幾年新任命的官員有幾人不是出自他手,他們是奉我大明皇命征召而來,又不是奉胡維庸私人命令征召,憑什麽就認為他們是胡的同黨。”


    “律法的威力在於恆定和公平,不在於殘忍,不能因為人君的好惡而任意加重刑罰的等級,否則要這法律有什麽用”。


    “不,不是寧可錯殺不能錯放。而應該是寧可錯放不可錯殺,放了他們,如果將來的確發現他們有罪,陛下還可以再把他們抓迴來;如果殺了他們,將來發現他們冤枉,砍下來的腦袋可縫不迴去”。


    “君視臣為草芥,臣必視君寇仇,陛下殺這些人不難,隻怕寒了天下人的心,再沒人真心願為大明效力。縱使胡維庸等人有罪,其家人有什麽罪,那些仆人隻是混口飯吃,有什麽罪,才幾歲的孩子有什麽罪”。


    “當年陛下等高一唿,驅逐韃虜,百姓嬴糧而景從,現在我大明如此殺人,與蒙古人何異。”


    “人血畢竟不是水,陛下忍心看著它滔滔匯成河”?


    這些話如重錘一樣敲打著朱元璋的腦袋。從來沒有人和他說起過這些,自己發怒時,臣子們隻會匍匐在地上哀求寬恕。


    胡維庸一黨狼狽為奸,這幾年內外勾結把自己變成瞎子,聾子,瘸子,好不容易才一並鏟除了,又怎能不斬草除根。可這小子非要強出頭,偏偏他的話又好像很有道理。


    最令人生氣的是,這小子望著自己的眼神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看不到一點兒畏懼,那明澈的目光幾乎能看到人的心裏。自己每一條殺人的理由剛一說出來,就被他擊中要害而駁倒,越是這樣,越讓人生氣。


    朱元璋忘不了當他最終暴怒而把硯台砸向武安國後,對方的表現。


    “大膽,竟敢如此對朕說話,你眼中還有朕這個皇帝嗎”?見武安國根本就沒有閃避,直接被硯台砸中的額頭上鮮血噴湧而出,縱使看慣了鮮血,朱元璋此時也變得有些外厲內荏,畢竟此人兩度救過兒子的命,畢竟此人身後還有一萬虎狼之師。


    誰知武安國隻是擦了擦額頭上的血,淡淡的笑道:“陛下如果不愛聽,我大可不必說,我孤身一人,這些曾與陛下同生共死的大臣與我毫無瓜葛。況且陛下自己想毀大明基業,關我武安國屁事”。那語調,那表情,那不屑的目光,讓人發瘋。


    挾一國威奈一匹夫何?非匹夫,此國士也。


    “皇上,請喝碗蓮子羹”,一個溫婉的聲音恰到好處的在朱元璋耳邊響起。迴過頭,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不知何時,自己的結發妻子馬皇後親手端了一碗蓮子羹,站在他的身後。


    “你怎麽來了,當心著涼”。朱元璋望著妻子那日漸衰老的臉,關心地問。後宮不乏佳麗,但這張已布滿皺紋的臉永遠是他的最愛。


    外邊風雨漸弱,經雨水衝洗後紅色的宮牆和黃色的琉璃瓦分外明亮,已有一絲天光在雲間透出。


    “臣妾聽說這邊有人惹陛下發怒,特地來看看是誰這麽大膽子”。馬皇後微笑著迴答,示意內臣們退下,順手喂了朱元璋一口蓮子羹。


    “還有誰,不就是那個姓武的的野小子”,朱元璋的僅存的怒火被這口蓮子羹澆滅,有些沮喪的說。無論在疆場還是在皇宮,唯一能讓他平靜的,就是眼前這位不十分美麗但讓人心動的妻子。每當看到他,朱元璋都會很開心,頭腦也會靈活許多。


    邊侍奉丈夫吃蓮子羹,邊聽朱元璋絮絮叨叨地陳述事情的經過。在朱元璋的話語中,武安國的大逆不道多了十分,他自己的寬厚仁德長了一丈。


    聽丈夫說完,馬皇後放下空碗,嘴角微微上翹,先給朱元璋一個溫暖的笑臉。說:“如此說來,臣妾真不知該盡為妻之責還是國母之責了”?


    “什麽意思”?朱元璋見妻子話中有話,好奇地問。


    “如果盡為妻之責,別人惹怒了我丈夫,我自然應該去殺了他為丈夫出氣,我現在雖然老了,但還頂得動甲,輪得動刀,多帶些人剁了那個小家夥未嚐不可”!


    朱元璋看了妻子一眼,滿臉溫柔。當年為了維護自己,不惜和哥哥拚命,和父親翻臉的小姑娘仿佛又出現在眼前。無論是兩軍陣前還是義軍的後院,這個為自己抵擋明槍暗箭的妻子是那樣的完美。


    馬後沒注意丈夫那溫柔的目光,接著說:“如果要盡一個皇後的責任,妾身應該穿上朝服,恭賀陛下我大明盛世來臨。當年長孫皇後曾經勸唐太宗,主正而臣直。隻有心胸開闊的君主才會有直言敢諫的大臣,商紂和夏嵥的庭前肯定多為馬屁之徒。陛下要做全天下皇帝,自然要有包容全天下的肚量,臣子能說出有益的建議就好,何必太在意他們說話的方式呢”?


    “梓潼,若論胸襟肚量,我不如你甚”,朱元璋此時怒氣全消,一顆心全放在自己的黃臉婆身上。“你冒著這麽大的雨跑來,有急事嗎”?


    “還不是為了劉淩這小丫頭”,馬後抿嘴笑了笑,不知是誇獎還是指責“這小丫頭越來不象話了,前一段時間非要跑到軍中去殺敵立功,昨天又跑來求我看顧他的上司別出事,我見她淋得像落湯雞一樣,兩眼哭得通紅,怪可憐的,就出來看看天蹋下來沒有”。雨後的第一縷陽光透進窗子,把禦書房內照得異常溫馨。


    “說起來這小丫頭也真是怪可憐的,前幾天有司查清楚了,他父親當年其實是被胡維庸毒死的。她讓你看顧她的上司?怪事,她為武安國這個家夥講情,前些日子不是提著劍要殺人家嗎,這女兒家心思,還變得真快”!朱元璋愉快的笑了起來,這小劉淩還真的像極了年青時馬皇後。


    “我想,武安國頂撞了您,您打也打過了,就別再追究了,什麽事決定權還不在您手裏,他畢竟對我們的棣兒有兩度救命之恩。小丫頭我確實喜歡,原本想讓棣兒納她為妃的,現在看來,她和武安國挺投緣,也就算了。他們都是無父無母之人,陛下不如做個順水人情,為他們賜婚。武安國是個重情義的漢子,君臣之間,誤會也就揭過去了”。馬後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目的,劉淩對武安國的好感從來沒有掩飾。馬後總是在她身上看到年青時的自己。當年這個皇帝,不也是一樣的衝動,自己,不也正如劉淩一樣對其百般維護嗎?‘男人就如一顆雞蛋,剝開那層看似堅硬的殼,你就能觸到其中最柔軟的部分’,結婚時義母告訴自己的話又迴響在耳邊。


    “你這麽喜歡小丫頭,不如收她做義女吧”!朱元璋若有所思。


    “我倒有這個心思,就怕徐達夫婦不答應”。


    “沒關係,我派人去說。對了,徐達和李文忠上了一個本,我還沒來得及看呢。咱們一起看看”。


    “陛下不是沒來得及,是不想讓他們影響自己的決斷吧”!馬皇後暗暗的想。無論眼前這個男人變成什麽樣子,變得多麽狡猾,他都是自己的丈夫,那個曾經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一個女人嫁得這樣的偉丈夫,還有什麽不開心的呢,老天真是眷顧我太多。


    玄武湖,清晨的陽光下煙波浩淼。湖畔,武安國和劉淩並絡而行。


    “還疼嗎”?劉淩看著武安國包了一層白布的大腦袋,憐惜地問。


    “沒事,一點兒小傷而已”,武安國毫不在乎的搖搖頭,“這鬆江府的布還真柔和,就是有點兒捂”。


    “到這時候你還有心思管布的好壞,真不知你是不是個傻子”,劉淩啐了一口,假做生氣的說,“昨天何必去觸那個黴頭,整個朝廷誰看不出這些人冤枉來,就你聰明。還直言敢諫呢,想博忠臣的名聲也不是這個博法”。


    “我也是一時情急,抱歉,讓你擔心了”。武安國有些心虛的說。


    “誰擔心你啊,你被砍了,關我何事”。


    “好,好,好,不關劉大郡主的事,這條不知好歹的小命隨他去吧,劉大郡主眼都不眨,嗚……”。武安國肆無忌憚的大嘴被一隻溫暖的小手捂住了。劉淩仰頭看著他,低低的說道:“以後別那麽傻了,行嗎,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將來”。


    武安國再傻,也知道這幾句話分明是以身相許,心下感動,緊緊的握住劉淩的小手,說不出話來。半晌,才不甘的蹦出了一句“可惜,最終沒說服朱元璋”。


    “別再為這些事煩惱了,還有義父他們呢,估計他們答應你寫的奏折已經送上去了。你已經盡力了,要不是震北軍將士,你這顆腦袋早不知被砍了多少迴”。


    “震北軍”?武安國有些摸不到頭腦。


    看著這個不通權謀的大塊頭,劉淩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就喜歡上了這個傻子。“燕王今天要趕迴遼東,目前京城內的震北軍均聽你的號令,皇上不得不有所忌憚。昨天他想殺你,但怕過不了軍隊這一關。畢竟目前宮中侍衛大多出自震北軍,一旦激起兵變,他自己的老命都得搭上。又氣又恨,偏偏奈何你不得,所有他才會發那麽大火”。


    “啊”,武安國沒想到有這麽多東西在裏邊,有些發呆。當時的情景曆曆在目,事實難以接受,但真相的確如劉淩所分析。那麽燕王急著要迴遼東,是不是在逼朱元璋向自己讓步?想到這,他心裏突然一陣迷茫,看來大家都精通權謀,就我一個傻子。


    “形勢比人強,你以為這朝堂之上真的如唱戲一般,白臉紅臉那麽清楚,陰謀詭計起伏跌宕。其實大家都是在私底下做文章,就像這湖水,看似風平浪靜,水麵下不知有多少漩渦。真正端到台麵上來時,已經是一方占了絕對優勢,該收宮了”。劉淩一點點開導著他,這個大塊頭不是笨,其實是心地太純厚,不知道官場險惡。“前幾天傳出消息來,說我父親當年暴卒是胡維庸下的毒,皇上準備給我父親報仇。可你想過沒有,當年要不是皇上縱容,給胡維庸天大個膽子,他敢謀害我父親嗎?臣子惡,陛下聖,幾百年來都是這樣”。


    武安國輕輕的攬過劉淩,這二十一世紀表達感情的方式劉淩顯然不能習慣,肩頭馬上硬了起來,隨即釋然的讓武安國抱住,把頭貼上去,吸取那寬闊胸膛上的溫暖。


    看著懷裏這個整日風風火火的刁蠻掛名郡主,武安國心中隱隱做痛。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劉淩表麵上的無憂無慮隱藏了多少傷痛,每天周旋在王公貴族之間,要陪著多少小心,如果平素沒心沒肺的刁蠻樣子,都是裝出來的掩飾,她的生活,有多苦,多累。


    緊了緊懷中柔若無骨的嬌軀,武安國暗暗發誓:劉淩,終我一生,一定不讓你再受半點委屈!


    如果你願意,


    我願用我並不寬闊的肩膀


    為你支撐起一片永遠沒有委屈的天空。


    永遠


    沒有委屈。


    如果,


    你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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