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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榮譽


    那一戰,草木含悲,風雲變色。


    直到多年後,牧人依然不敢在當年的戰場附近放牧,每到晚上,幽綠的鬼火開始大片地閃爍,仿佛大隊人馬挑燈夜行。野狼在草叢中發出淒厲的哀嚎,聽之如聞鬼哭。


    不到二十日,近四萬人埋骨於此。


    “這是第一次火器大規模集中使用,宣告了熱兵器時代的開始”。多年後,在軍校課堂,徐增壽對著一群剛入校門不久,渴望建功立業的年青麵孔,誨人不倦。


    “戰車,經過近千年的沉睡,重新走上了戰場,不光是為了對付騎兵而存在,而且成為攻城拔寨的利器。火炮的集中使用,成為作戰原則……”。


    “你們可以找出此戰的很多失誤,但你們要記住,這是第一場冷熱兵器之間的對決,雙方都沒有經驗,因此,指揮部門的臨敵應變能力,成為取勝的關鍵,陣而後戰的模式,徹底被打碎,嶽武穆當年提出的,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勝負之道,得到充分的驗證。”。


    “這還不是此戰表現出的最高智慧,我認為此戰的最經典部分,是教材中沒有說的,但是與結果緊密相連。大家要記得這個人,”他在磨砂玻璃黑板上大大的寫下了一個名字“陳士泰”。“僅此一役,足以成就其不朽功業”。


    “因為此人的存在,此戰不僅成為大明收複遼東主權的開始,而且成為大明民族和解的開端,作為軍人,我希望你們記住,軍人的責任是保家衛國,而不是去發動戰爭”。


    “不要陶醉於此戰殺敵的數字,無論敵我,每個數字,都是一條生命,都代表著一個士兵,捍衛了他的榮譽”。徐增壽講著,白須飄蕩,思維又返迴到關外,那數年的指點江山。


    那天,他作為先鋒部隊,奉命對撤離戰場的高麗人做試探性追擊。


    朱棣把自己的近衛團,以及一直未投入戰場的三千人預備隊交給了徐增壽。徐增壽換了匹戰馬,擦了擦臉上的血汙,領命而去。協助他的是張正心,武安國的得意弟子,最年輕的軍官。近衛團是臨出關前特地從抽調好手組成,作為指揮部的護衛,也是武安國為了防止重蹈懷柔城外朱棣深陷敵陣的覆轍而設。


    萬馬軍中,斬將奪旗者,震北軍中,唯有常茂。


    用兵謹慎,履平地若危,聞驚雷而無懼,非徐增壽莫屬。


    至於武安國,那是震北軍的主心骨。待到此人出場,已經意味著和對手比大小,一局定輸贏。


    那場追擊戰,永遠讓徐增壽銘刻在心。


    永遠不要低估你的對手,他們擁有和你一樣的智慧和勇氣。


    徐增壽的馬隊衝過硝煙,接近高麗大營。先前的炮火遮斷給追擊造成非常大的麻煩,一個個大坑使隊伍不得不變得淩亂。


    “停,整隊”,徐增壽揮揮手,傳令兵立刻打馬奔向各個中級指揮官。一麵麵旗子高高豎起,近衛團各營按兵種交差集合成陣。雖然事先已經得到斥候的確切報告,高麗大軍已經迅速向遼陽方向退卻,徐增壽還是小心的停住了隊伍。


    “張團長,派一個連的騎兵試探攻擊,騎步兵做攻堅準備”。


    “得令”,張正心清脆得迴答一聲,招唿出一連騎兵,迅速地向高麗營寨靠近。


    大寨死一般寧靜,焚燒物資的濃煙打著團竄向天空,風吹旗子的烈烈之聲清晰可聞。


    四百步,三百步,兩百步,嗖,嗖,嗖,弩箭破空聲若急雨。一個人立,戰馬將張正心拋到馬下,紅色蒙住了天空。


    撤,騎兵迅速調轉馬頭,兩名護衛將張正心拎上馬背。身後,亂弩齊發。再堅實的鎧甲也抵擋不住弩箭的近距離衝擊,隻一個接觸,四十多名戰士飲恨沙場。


    “有陷阱,鹿砦太高,馬很難躍過去”。揉著肩膀,張正心痛苦地迴報。若不是按曹震師父的指點,遇到伏擊時緊急提韁繩,今天他就在劫難逃。


    “變陣,步兵強攻,馱炮掩護,高麗人沒留下多少斷後的人馬”,徐增壽沉著下達了進攻的命令,從剛才的弩箭密度來判斷,敵人不會太多,估計是留下來斷後的,其指揮官很聰明,充分利用了陣地的優勢。


    俄頃,近衛團改變了陣型,一隊騎步兵下馬,豎起一簌簌蒙著鐵皮的長盾,五、六個人一組,緩緩地探索著靠近高麗營寨的路徑。每組盾牌後麵,都兩個士兵貓著腰,手中緊握一根長長的鐵筒子,那是專門用來投射手雷的擲彈筒。


    馱炮開始發威,這是專門為騎步兵配備的小炮,但非常輕便,僅五十多斤,可綁於馬背之上。缺點也很明顯,威力小,射程隻有六、七百步。


    鹿砦被炸毀,一個個躲避不及的高麗士兵被炸得淩空飛起。但炮彈沒落到的地方,仍然有人扣動了弩機。


    弩箭“兵、兵、砰、砰”地打在長盾上,持盾的手因緊張而變白。偶爾有箭越過盾牌,將士兵射倒,旁邊的人顧不上停頓,把傷者或死者的屍體推到一邊,繼續前行。隨著慘叫聲,有人踩進了陷阱,沒被同伴拉住,竹簽突起,一條生命在上麵徒勞的掙紮。沒有人迴頭,戰鼓已經響起,前麵即使是刀山,也要踏過,這是士兵的責任。


    一百步,一片黑鴉鴉的手雷帶著火星飛上了天空,落下,天地間彌漫起一片泥土的黃色。


    營寨著火,燃燒,黑煙滾滾。依然有弩箭從黑煙中射出,突然,一道白光從濃煙中射出,一隊大明戰士被擊中,飛出隊列之外。


    是投石車,重逾千斤的巨石下,不可能有人幸免。


    後方,幾枚炮彈急急射出,將投石車可能存在的地方炸平。


    盾牌叢林稍稍滯了滯,很快又繼續向前。前進,擲彈,前進,再擲。每一步,都有人倒下,路,用屍體鋪就。


    終於,盾牌越過了寨牆,在身後留下了一條用鮮血染紅的進攻之路,宣告總攻的開始。


    一聲怒吼,騎兵踏著戰友熱血,閃電般插入高麗大營。刀光過處,慘唿連連。


    馬刀舉起,把對手砍倒,馬蹄踏落,將對手踏成肉泥。為數不多的守軍倉促結成的槍陣根本不堪一擊,很快被擊碎。騎手在高麗大營中往來衝突,清理躲在營帳後放冷箭的殘敵。


    守軍正如徐增壽判斷,不足五百,而就是這五百餘守軍,讓震北軍付出了近百條戰士的生命。


    以後每追十餘裏,都會有一夥高麗士兵阻截在前,強弩,火炮,滾木雷石,斷後者充分利用著各種地形。進攻者士氣如虹,防守者破釜沉舟。


    整整一天,徐增壽隻前進了五十裏。平日沉靜的他,簡直無法忍受這樣的羞辱。令人震驚的是,斷後的高麗士兵幾乎個個都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明知阻擋不住他的馬蹄,也要拚上一拚。有傷兵竟然倒在地上裝死,在大明士兵靠近時,提刀躍起,和對手同歸於盡。


    直到第二天,朱棣接到戰報,派李堯帶著一團騎兵和一個炮兵營來援,才使局麵好轉。但追擊敵人的腳步依然緩慢,對手的目的隻有一個,糾纏。每股多則四、五百,少則幾十人,總要消耗掉追兵的部分時間。


    第三天,亂石嶺,當炮兵把本來不高的山頭炸去半尺,徐增壽終於捉住了高麗人的斷後組織者。被炮彈震昏的金正生。


    被澆了一盆冷水,金正生醒來,對徐增壽笑笑,清晰的用漢語說了一句“殺我,多謝”。


    平靜的和他對視了一下,徐增壽拔出了自己的手銃。


    作為軍人世家,他明白那笑容裏的含義,三千人阻敵兩天,任務完成,死而無撼。


    戰爭有正義與否的區別,而作為交戰雙方的軍人,他們都在承擔自己的責任。高麗大軍敗了,但是金正生用三千殘兵完成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和徐增壽的對決中,他是勝利者,足以自傲。


    兩天的時間足夠保證大隊人馬和對手拉開距離,崔浩有了充足的時間撤過遼河,憑借河水與遼陽城組織第二次較量。所以金正生目光中了無遺憾。


    “他是個好將軍”,王浩歎息道。拍馬向自己的隊伍後麵趕去,隊伍最後,是新補充到他麾下的一個騎兵營。顯然,這些新人訓練上差了一些,沒有其他兩個營整齊。士兵們的武器也不是標準的馬刀和三眼火銃,從女真的大劍、高麗人的長槍到蒙古人的彎刀,雜七雜八的顯然是戰場上揀來的兵器。


    “累不累”!李堯在隊伍前大喊。


    “不”,騎兵們高聲迴答。


    “怕不怕”。


    “不”!


    “好樣的,是漢子,大家隨我來,加把勁,把高麗人趕到海裏去”。他一帶馬頭,三個騎兵營跟在他後麵,煙塵遮天蔽日,急若卷蓬。


    那些新兵是獲救的戰俘,就在當天,每個人都為自己的前途擔心時,一個年青的將軍縱馬出現在他們麵前。從士兵尊敬的舉止中,戰俘們判斷出此人就是此次北伐的統帥。


    無論漢人、蒙古人還是高麗人,沒人看得起俘虜,盡管是援盡糧絕情況下被俘,盡管當時已經沒有力氣提刀。是就地遣散,還是編成苦力營負責搬運糧草,大家心裏都沒底。至少,我們迴到了自己人手裏,很多人自嘲的想。


    “他們是士兵,戰鬥到沒有希望時,他們已經完成盡了應盡的職責。所以,被俘不是他們的錯”。想起武安國的話,朱棣微微一笑,帶住了馬頭。


    “我一定做得比你想像得更好”,他心裏暗暗給自己打氣。麵對一群迷茫而麻木的臉,朱棣突然從馬鐙上站直身體,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道:“弟兄們,還拿得起刀嗎”?


    剛剛獲得自由的戰俘們麵麵相覷,不知這個年青的統帥葫蘆裏賣得什麽藥,人群中亂轟轟的發出幾聲迴答,如同嘟囔般含混。


    “你們還拿得起刀嗎?迴答我,大聲點兒”?朱棣用力控製住坐下因不安而盤旋的戰馬,再次重複自己的問題。


    “拿得起”!大家低聲答道。


    “什麽,大聲,我聽不見”。


    “拿得起”,聲音夾雜著興奮和渴望。


    “還騎得動馬麽”?


    “騎得”!大家漸漸被他的情緒所感染,吼聲如雷鳴般響起……


    “好,我大明好男兒”,朱棣調轉馬頭,用手指向硝煙仍在彌漫的戰場,“那裏,有高麗人逃走時丟下的刀,有高麗人被砍翻時丟下的馬,提刀,上馬,把這些年敵人加在你們身上的屈辱,加倍的討迴來,前進”!


    一夾戰馬,朱棣如旋風般搶出,後麵,無數衣衫襤褸的戰俘呐喊著,跟著他衝向前方,黑色的土地,在腳下顫抖。


    “金將軍擅長防守,應該能拖住敵軍,我們快些走,過了遼河,將渡船焚了,光搜集渡船,就足以讓朱棣小兒忙活半個月,到了雨季,火器發揮不了威力,勝負之數還不可料”一路上,部將們憐惜的聽著這個老將崔浩的解釋::


    “即使再不濟,遼陽城高池厚,我們經營多年,糧草充足,守上兩個月也沒問題,大家別怪我心狠,金將軍是員福將,肯定能逢兇化吉,趕來和我們匯合”,看著大家陰沉的臉,他夢囈般自我安慰。幾日功夫,白發徒生。


    當這路人馬拋下老弱病殘趕到希望中的遼河渡口,命運偏偏和他們開了個巨大的玩笑,遼河春水嘩啦啦的在眼前流著,渡船蹤影皆無,守渡口的士兵屍橫枕籍。


    河畔,一棵被剝了半邊皮的老柳樹白花花的樹幹上,有人用鮮血寫了幾個大字:“大明蘇策宇承蒙盛情贈舟,多謝,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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