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建安起身,行到她麵前,輕輕摟住了她。


    丁夏嘴唇蠕動幾下,終究沒有開口。她覺得沒什麽好說的。她的身份如此,遇上昨夜的事情實在是理所應當。乙建安能夠接受,兩人便繼續走下去。不能接受,也隻能一拍兩散。很顯然,乙建安接受了。


    乙建安沉沉緩緩道:“昨晚我一直在想,要怎樣才能保護你不受逼迫……”


    他停頓片刻,繼續道:“於是今日,我進了宮,向聖上提請迎娶你。”


    丁夏一愣,推開乙建安,怔怔看他。


    乙建安抬手撫上丁夏的臉,聲音異常壓抑:“可聖上不同意。他說……我對他很重要,不能有家室,否則將來難免成拖累。”


    男人的手有些顫抖,漆黑的眼眸在昏暗的房中,更顯黯淡無光。他雙唇微張,好容易才道出了句:“我娶不了你,丁夏。到死都不行。”


    丁夏望進他的眼,仿佛依稀看見了他昨夜的糾結痛苦,天明時靈光一閃的決定。他抱著多少的歡喜入宮呈請,就受到了多少的打擊。


    他的確沒可能娶她。官員還能告老還鄉,可天昭府的男人不行。他們是為國家服務的死士,知曉太多機密,一生都不能脫離天昭府。乙建安被聖上列為天昭府下一任首領人選,更是沒可能獲得自由。當然,很有可能,他也不想要那自由。


    丁夏垂眸半響,忽然一聲輕笑,推開乙建安。沉悶的氣氛被這笑聲打破,乙建安一時反應不過來。


    丁夏行去一旁,背對著乙建安,輕快道:“所幸聖上英明,不曾答應你,否則我豈不是要嫁給你了?”


    再轉身時,她的臉上已是笑意盈盈:“你也是,幹嗎自作主張!我何曾說過我想嫁你?”她擺擺手:“嫁娶什麽,最沒意義!喜歡的話,那便相好,不喜歡了,便各自兩散,何必扯那婚事做拖累?”


    她行迴乙建安身邊,摟住他的腰,將頭埋在他的胸前,低低緩緩道:“往後咱們隻相好,不成親。”


    乙建安直直佇立,猶如不喜不悲的石像,許久方應了一個字:“好。”


    丁夏閉眼,眼眶微熱。


    ——他信了嗎?


    ——應該是信了吧。


    信了才好,她說這番話,不就是想讓他舒心些麽。他的身份如此,嫁娶什麽,不能強求。還是那句話,能接受,便繼續走下去,不能接受,就隻能兩散。


    丁夏緩緩睜眼。就這樣吧。這種境況,她不能貪心。


    兩人抱了好一會才分開,丁夏開始換衣服,準備洗澡。乙建安並沒有離開,隻是看著她背後的傷疤問:“今晚……還要去嗎?”


    丁夏動作一頓,心中一個念頭閃過,微微眯眼。她拿起衣櫃中的白色裏衣,動作小心穿上:“建安,雖然我不想嫁你,可是我也不想陪他。我想陪你。”


    乙建安默然片刻,答話道:“聖上有意派丁天水去執行任務,他卻隻是拖著不肯去。我一時半會還做不了天昭府的首領。”


    丁夏穿好了裏衣,朝他伸出手。乙建安走上前。丁夏執了他的手,盯著他的眼,在他手心寫下了幾個字:“那我殺了他,可好?”


    她仔細觀察乙建安,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個表情。卻隻看到了震驚,然後是擔憂。乙建安反手執了她的手,沉聲道:“不可,丁天水武功高深莫測,你會有危險。”


    丁夏微微垂眸:很好。他的反應讓她確定,他的忠誠隻針對聖上。她對丁天水出手,並不會觸及他的底線。


    丁夏嘻嘻一笑,拍拍他的臉:“我倒是想,可也得有那本事啊!”


    ***


    傍晚,殷永瑜收到了丁夏的傳信。男人支肘,自言自語道了句:“林冬蓮……”他思考片刻,轉頭朝寧先生道:“寧先生,聽說你帶了許多徒弟?可有到了婚齡的孩子?”


    寧先生立在一旁,此時上前一步,疑惑答話:“有,有十多個。”


    殷永瑜點點頭:“好,你讓他們都去照顧小雙……”


    話沒說完,身體又不舒服了。殷永瑜摸出懷中的小藥瓶,倒了顆藥丸在手上,扔進嘴裏,嚼了起來。


    寧先生心疼道:“殿下,苦得很!你小時候不是最受不得苦麽!”他倒了杯茶送到殷永瑜手邊:“用茶水送服吧。”


    殷永瑜擺擺手:“不用。”他拿起桌上的紙張,抖了一抖,緩緩笑了出來:“‘孤身一人,無人照應?’何須他費心。王府中那麽多適齡的男子,還怕小雙找不到如意郎君?”


    卻說,林冬蓮趕到瑜王府時,已是夜晚。他擔心小雙,急急求見,卻得到迴複:王爺已經睡下,無法傳話。


    他知道瑜王身體不好,加之人家救了小雙,到底有恩於自己,隻得作罷,遂在王府邊找了個地方躲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好容易熬到辰時中(8點)才去求見,心道王爺總該起來了,卻得知瑜王一早就進了宮。


    這麽耗到了中午,他才見到小雙。女孩躺在床上,正在與一個十六七歲的白衣少年說笑,見了他,驚喜道:“林叔!怎麽是你!”


    那個少年起身,也靦腆喚了句:“林叔。”站去了一邊。


    這是個眉清目秀的孩子,看著很良善。林冬蓮點點頭,走到床邊坐下:“小雙,你還好吧?”


    小雙雖然受了傷,精神卻不錯。她歡喜道:“林叔!我就該知道是你!”少女眼睛閃閃亮:“他們說你功夫可好了!真的嗎林叔?那你為什麽還要在我家樓下賣拉麵呢?”


    林冬蓮淺淺勾起嘴角:“又聽他們瞎說。”


    少女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微微撅嘴:“他們說,你送我的床單叫做追魂絲,是天下難得的武器!”


    她抓住林冬蓮的衣袖:“在哪呢?讓我看看!”


    林冬蓮依言拿出追魂絲。白色的絲綢瀉了一床,小雙臉在上麵蹭了蹭:“唔,涼涼的滑滑的,還是這個睡著舒服。”


    一旁的少年忍不住笑出了聲:“雙兒,這東西拿來睡覺,太浪費了吧?你知不知道要多少隻天蠶,吐多少年絲,才能練出這一匹追魂絲?”


    林冬蓮扭頭,看了少年一眼。少年莫名覺得心中一寒,垂下了頭,不敢再多話。


    小雙並不覺察,聽言將手中的東西還給林冬蓮:“這麽貴重啊!那還給你,林叔好好收著。”


    林冬蓮搖搖頭:“林叔用不上。你喜歡,就拿去睡覺,林叔給你鋪上。”


    他起身,伸手想去抱起女孩。女孩卻“啊”地叫了一聲。林冬蓮連忙停了動作:“怎麽,是不是弄痛你了?”


    小雙臉微紅,看看一旁立著的少年,嗔怪道:“林叔!我都十三歲了,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可以抱我!”


    林冬蓮一時有些愣。他訥訥收手,直起身立在一旁,迴想片刻才發現,他的確很久沒有抱過小雙了。上一次他抱她,她才隻有八歲,因為女紅做得不好,被爹娘罵了,偷偷跑來找他哭。他給她下了一碗拉麵,加了兩個荷包蛋。女娃娃一邊哭一邊吃,吃完了哭完了,就睡著了。他抱起她,將她送迴了家中。


    ☆、意外


    少年見林冬蓮不言不語,似乎有些尷尬,好心上去打圓場:“林叔,她受傷了,不能隨便動。”又朝著小雙一笑:“我摻你起來,你腰上少用些力。”


    他躬身,將手放去了小雙身下,用力拖她。這迴小雙沒真心反對,她隻是嬌羞道:“你也不可以抱!”


    少年笑著的模樣很溫暖:“我沒有抱。抱是兩隻手的,我隻是摻了你一下。”


    小雙嘴角也翹了起來:“摻都不許摻!男女授受不親!”


    少年似乎被難住了,想了想才道:“我是醫師。師父說,醫師麵前隻有病人,沒有男女。”


    他將小雙扶著坐起,拿了那追魂絲,幫她鋪在床頭。小雙很配合挪了下.身體,坐去了追魂絲上,好奇道:“你師父是不是給我施針的那個男人?”


    少年又去幫她鋪床尾,搖頭笑道:“不是!那是王爺。師父是昨晚來的寧先生。”


    小雙吐了吐舌頭:“他待你好不好?我覺得他看著好兇啊……”


    兩個孩子斷斷續續聊天,全然忽略了一旁的林冬蓮。林冬蓮默默立在床邊看,等到他們終於注意到了自己,這才開口道:“小雙,我這些日會陪你待在王府,你若是有事,就讓人去東院喚我一聲。”


    小雙不甚上心答話:“好的林叔。”


    林冬蓮轉身,緩步離去。


    他並沒有去東院,走到屋外的假山邊,就停了步。男人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側耳細聽。男女的私語傳來,夾雜著清脆的笑聲。小雙狀態很好,那個少年甚至衝淡了她家破人亡的悲傷。林冬蓮覺得自己應該為她高興,可不知為何……他的心像被人挖走了一塊,空空蕩蕩。


    林冬蓮就這麽在瑜王府住下了。這十多天,他隻在初次求見時,與瑜王有過一次會麵。不得不說,林冬蓮對他的印象很好:是個溫和淡然的男子,不以威壓人、以勢誘人,最重要的是,不以恩挾人。


    林冬蓮其實清楚,丁夏說“一眾人”在密謀暗殺丁天水,這一眾人中,必定包括瑜王。原因很簡單,丁夏直接將小雙送到了瑜王府中,而瑜王也抗下了風險壓力,結下了這個燙手山芋,就說明兩人必有密切關係。與丁夏見麵後,他曾經擔心瑜王也會提出要求,讓他幫忙暗殺丁天水。卻不料,瑜王由始至終都隻與他談論小雙的病情,對暗殺之事隻字不提。


    施恩不求報,就算瑜王是在耍手段拉攏人心,林冬蓮也要給他加分。這也是他為何願意在王府住下的原因。


    雖然是說“住下”,王府管家給他安排的房間,他卻不曾踏足。早在天昭府時,他就養成了習慣。他是他師父的跟班,每日每夜都守在師父身邊,即使睡覺也是坐在梁上,或者窩在樹梢草叢。後來有了冬蓮,他開始和她一起睡床,但是這樣的日子沒過上多久,他又迴歸了孤單。再後來,他找到了小雙一家。小雙家的院子裏有顆大槐樹,他總是等待那家人歇息後,跳去樹上,藏身到天明……


    在王府的這十多天裏,林冬蓮每次都等到小雙熄燈後,偷偷潛入,躲去房梁上睡覺。這天夜裏,他照舊坐在梁上,於黑暗中閉眼,靜靜想事。卻聽見了腳步聲朝這邊走來。


    那人走近了,原來是那日見過的白衣少年。他在小雙門前停步,抬手似乎想要叩門。可手停在空中半響,卻遲遲沒有扣下。他很是猶豫,唿吸有些紊亂,半響又放下手,轉身離開了房間。


    可他沒有走遠又停下,站了半響,還是迴到了屋前。


    伴著“咚咚咚”三聲響,小雙在睡夢中輕輕“嗯”了一聲,許久方迷糊答了句:“誰啊?”


    少年緊張開口:“是我。雙兒,你睡了嗎?”


    林冬蓮聽見小雙唿吸微滯,然後悉索爬起,迴道:“還沒,正準備睡呢。”


    她起床披衣,穿了鞋子,腳步輕快來開了門。


    少年見到她穿著裏衣披著外衣,臉色微紅:“對不住,我來得太晚了……”


    小雙也臉飛紅雲:“你也知道啊。這麽晚來幹嗎呢?”


    少年很不自在垂頭,從懷中摸出了一個用布包著的細長東西,雙手捧至小雙麵前:“送給你。”


    小雙抬手接過,緩緩打開:原來是一支玉簪。


    少年囁嚅道:“今兒師父帶我出去采買,正好經過東街,我看著漂亮,就買來送你了……”


    小雙怔怔看了許久,嘴角一點點翹起,輕聲細語:“謝謝。”


    她將玉簪遞給少年,簡單盤了個發髻,轉身背對他:“你幫我插上看看吧。”


    少年接了玉簪。他沒有幫女孩戴過發飾,胡亂將那簪子插入發中,歪歪扭扭。


    小雙又轉身麵對他,歪頭小聲問:“……好看麽?”


    少年呐呐道:“好看。”


    說完這話後,兩人互望,沒人再說話。白色月光自窗欞泄下,柔柔在屋中流淌。蛐蛐鳴叫,絲絲夜風吹進屋中,酥酥.癢癢地挑動著少男少女的心。


    不知是誰第一個動的。兩人緩緩靠近,少年撫著小雙的肩,一點點低頭,輕緩吻上了她的唇。


    柔軟與柔軟相觸,便再無下一步,如此純潔美好,勝過這清爽幹淨的秋夜。


    林冬蓮默默看著。他能清晰聽見兩人加重加快的心跳聲。他們的唿吸一時停滯,一時卻又急促。他們的身體僵直,有些克製,有些迷茫,又有些衝動。


    兩個孩子就在林冬蓮的眼前,卻恍若遠在天邊。月光如煙霧將他們層層包裹,林冬蓮恍然發現,那個他細心嗬護、傾注了他最後感情的女孩,他再也無法靠近。


    一吻終了,少年反而鎮定了些。他汗涔涔的手握著小雙的手:“我是孤兒,從小就跟在師父身邊,將來也隻能做醫師。你若不嫌棄我,我……我便向去求師父,向你提親。”


    小雙害羞垂頭,不敢看他,片刻方答話:“你師父……會不會答應啊?”


    少年急急道:“他會答應的!今日我買簪子的錢還是他給我的,他還笑我,說我到年紀了,是該找個好女孩成家了。”


    小雙終是飛快抬眼:“可我家人都死了……”說到這個,少女有了些沉重,垂眸抿嘴。


    少年不想觸了她的傷心事,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片刻他靈光一閃,一拍腦袋:“雙兒,林叔不是在麽!他待你好,又是你的長輩,不如我讓師傅向他提親吧?”


    兩個孩子還在細細商量,林冬蓮卻再也沒了聽下去的欲望。他不知道自己在難受什麽。迴憶過去,那個小小的孩子讓他枯燥的看護生活有了色彩。他看著她一點點長大,心境愈來愈平靜安然。


    他甚至放下了過往,放下了仇恨。他隻想一直默默陪著她,在她開心時看她笑,在她傷心時給她依靠,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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