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奴,怎麽,你連我也想殺?”


    勇田城中,西河王莫折阿倪縮在椅子中,耷拉著眼皮,看著莫折天生身邊肅立的甲士,冷哼了一聲問道。


    “咳...咳......”


    莫折天生的咳嗽似乎愈發嚴重了,他的臉色開始呈現了不正常的紅潤,若是常人臉上掛著肉倒看不出什麽。


    可此時的莫折天生,不僅瘦脫了相,顴骨高高隆起,眼窩深陷,配上臉頰的濕紅,在燭光下顯得可怖無比。


    莫折天生飲下一口冰水,倒春寒還沒過去,嘴裏卻咀嚼著冰塊。


    冷熱不知,僅存的陽火開始迴補身軀,整個人像是一座冰雕或是枯木一般,生機全無。不需要有什麽醫學常識,都能判斷出,此人時日無多了。


    雖然身體像風中搖曳的殘燭一樣明滅不定,可莫折天生的意誌卻未見衰頹。


    他一邊吐著嘴裏的冰渣,一邊含混不清地說道:“殺了你,又有什麽用?我是個要死的人了,你還得活下去,大秦還要你守住隴西郡。你以為,活著就比去死容易嗎?你以為,殺了你就能救這個分崩離析的大秦嗎?”


    莫折天生把手中的冰水狠狠地摜在地上,冰渣四濺,滴溜溜地嘣到莫折阿倪的腳下。


    見他這個樣子,莫折阿倪的心頭也是火起,大聲控訴道:“那你又裝什麽英雄?我說不殺,你偏要殺梁景進,這下可好,南邊龍城讓你逼反了,本來好好地拿捏著半個河州,被逼到這份上!”


    “大秦到了這個地步,又是誰一手造成的?”西河王莫折阿倪越說火氣越大,平時不敢說的,此時也毫無顧忌了起來。“還不是你,岐州一戰,送了多少兵馬,要不然會走到這個地步嗎?”


    莫折天生見阿倪這般作態,那還不曉得見自己將死,人家已經不把他放在了眼裏。


    他也不惱,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扔在桌上。


    莫折阿倪見他既沒有大發雷霆,也沒有指使甲士動手,倒有些不安了起來,拿起信封,皺著眉匆匆看過,卻有些不知所謂。


    “呂伯度反了,投了胡琛?倒不算是樁麻煩事,讓人平了便是了,顯親能有幾個兵。”


    莫折天生轉過頭,肅然以對,道:“那上邽又有幾個兵?”


    西河王莫折阿倪一時啞然,他常年駐守在隴西郡,即便是去年偽秦軍在岐州大敗,也未曾迴防上邽,因此並不知道現在上邽的情況。


    而此番與梁景進裏應外合謀取河州,也是西河王莫折阿倪的手筆,故此,他才對梁景進之死耿耿於懷,更是使了不少小手段,阻撓莫折天生的退兵計劃。


    “除了我帶來這三千羌騎,便隻剩下五千兵了。”


    “怎麽會?”


    莫折阿倪一時有些接受不了,在他的記憶裏,莫折部在隴西可是第一大部落,起兵時步騎數萬,怎麽會這時老巢上邽隻剩下五千兵?


    可看莫折天生的樣子不似作偽,似乎也沒必要騙他,又聞人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心中倒是有些歉疚了起來。


    同時,意識到東麵自家的虛弱,北麵吐穀渾人,西麵南麵的魏軍,一張無形的大網似乎在朝偽秦軍僅剩不多的野戰主力交織過來,莫折阿倪一時竟不知道說些什麽。


    這還不算,莫折天生在劇烈的咳嗽後,點出了問題的關鍵:“呂伯度是跳梁小醜,可皇兄現在要是連跳梁小醜都無法及時撲滅,瞧出了咱們莫折部的虛弱,安戎、恆道、襄武、新興、黃瓜、綿諸、當亭、董城、陽廉,這些城裏的部落,怎麽看?他們是不是就覺得,起來造大秦的反,也沒什麽後果?”


    西河王莫折阿倪此時已是冷汗漣漣,再不複躺在椅子中放任的態度,挺直了腰杆坐起來,似是求救一般看向莫折天生。


    言談了良久,莫折天生現在目眩地厲害,眼前燭光下的人都有些重影,他揉了揉眼睛,勉強說道:“帶你的兵和能帶走的百姓,撤迴隴西,狄道先撤,對麵水池城的魏軍兵少,不敢渡河的。至於石門,臨走前,已經囑咐楊鮓了,對著河中城攻七日,邊攻邊撤。河州戰局既然不能速勝,那就速走。”


    尚在偽秦軍控製範圍內的三城,勇田、狄道、石門,莫折天生唯獨沒提他倆腳下的,也是離南下的吐穀渾人最近的勇田城,莫折阿倪似是猜到了什麽。


    “明日天一亮,你便撤吧。”


    阻止了莫折阿倪的言語,莫折天生意氣寥寥,道:“眼下這幅局麵,既然都覺得是我莫折天生造就的,那便趁我死前,能挽迴多少,補救多少,就做多少。”


    見莫折阿倪還要婆媽,莫折天生懶得再和這種蠢物言語,最後一絲興致也徹底消失。


    “守好你的隴西郡,就算是給莫折部做貢獻了,至於大廈如何傾塌,你能活著見到。”


    ..................


    “咳...喝!”


    在砂礫地上,吐出一口帶著近乎深紫色的黑血,莫折天生紮緊了兜鍪的係帶和護頸的圈甲,在親衛的幫助下,跨坐在馬背上。


    他是如此地搖搖欲墜,以至於必須要用麻繩牢牢地把他和馬匹綁在一起,才不會掉落下來。


    “諍~”


    可是當莫折天生抽出馬刀的那一刻時,似乎曾經的勇力,健康的體魄,雄渾的意氣,都迴歸到了他的身上。


    年少時,他是莫折部最為勇武的武士,那時候,很多人把他叫做“魔神”。


    再後來,父親莫折大提死了,他亦仆亦友的卜胡死了,很多熟悉的人,都死了。


    現在,輪到他了。


    騎軍開始漸漸提速,馬蹄將西北的風沙卷起,碎散的草屑和石子打在紮甲上劈啪作響,吐穀渾人的軍隊在遠處,成為了一條漸漸顯現的黑線。


    稍稍抬眼,看著湛藍的天空和天際處幹淨的青草色澤,在震耳欲聾的鐵騎裂土聲中,莫折天生用隻有他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喟然歎道:“如此江山,豈不讓人留戀。”


    魏孝昌元年四月二十四日,偽秦高陽王莫折天生率三千羌騎突襲南下吐穀渾部,殺傷頗重,吐穀渾部一時膽怯,逡巡不敢進,勇田、狄道、石門三城偽秦軍,趁此時機得以遞次撤迴隴西郡。


    及至襄武,始得發喪,全軍披麻,哀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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