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高懸,秦晞踏雪款行,停在寂靜山坳間。


    他慢慢脫下左手的玄豹皮手套,風雷魔氣不再是狐狸形狀,猙獰而混沌,仿佛狂狼拍岸,試圖掙脫桎梏。


    他沒有阻止,任由它放肆地唿嘯而出,糾纏了蒿裏陰寒之意的風雷魔氣霎時間鋪天蓋地。


    秦晞靜靜看著魔氣深處那道烏雲般的身影,黑霧覆麵,背負血枷鎖,他丟失的短刀懸在上麵,刺入後背,直指心髒。


    夜夜夢非夢,原來是他。


    他邁開腳步朝另一個自己走去,另一個他也在朝他走來。


    秦晞看見了,那座美麗如畫的小山穀,令狐蓁蓁麵覆黑霧,隻有鼻尖與嘴唇露在外麵,眼淚懸於唇角。


    他不讓她看,不讓她說,眼睜睜看著龍群飛刃穿過她的心口。


    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黑霧如高浪,傾瀉著砸向他,丟失的另一半神魂,丟失的所有記憶,半年來他所有的漂泊與尋找,頃刻間迴歸身體。


    原來他丟失了這麽多東西。


    師尊的告誡猶在耳畔:小九,情可以談,卻不能瘋魔。


    倘若他與令狐蓁蓁注定是孽緣,瘋魔又如何?


    令狐蓁蓁奪得盤神絲時,本就是重傷瀕死之身,盤神絲離體的瞬間,加上神物索取的代價,幾乎當場灰飛煙滅。


    她還是許了願,用最深刻美好的記憶,換取他同樣忘記她,以免他痛苦。


    像她說的,兩不相欠,從此再無瓜葛,忘得一幹二淨。


    他不會讓她遂願。


    若一切終究是孽緣,他也要扳迴善緣,義無反顧,決不妥協。


    秦元曦注定要與令狐蓁蓁死生糾纏,偏執也罷,瘋魔也罷,他絕不會放過她,也絕不會放過自己。他們會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隻有她,他從未做過他想。


    執念不滅,白日成魔。


    想讓他忘記,他便借著風雷魔氣將神魂一分為二,把記憶給另一半。


    想塵歸塵土歸土兩不相欠,他便將盤神絲鎖在另一半神魂上維持不散,上天入地,也要尋到她重來一遍。


    秦晞看見自己在茫茫蒿裏尋找著她那一點點魂魄聲音,那裏太安靜,是死寂之地;也太吵鬧,神魂的低語不絕於耳。


    他看不見,沒有聲音,日日承受穿心的痛楚,以此為代價找了很久很久,終於聽見那一線清澈的聲音,她在喚他:秦元曦。


    一刹那,星河倒傾,日月齊輝。


    *


    旱魃的第二次來襲讓整個小村落徹底亂套,令狐蓁蓁高燒昏睡中,也覺外麵吵鬧聲不絕。


    腦殼要炸了。


    她痛苦地翻身捂耳朵,手腕上有個冰冷的玉器輕輕拍在唇邊,她撐開燒得巨痛的眼睛,才發現那是一枚翠綠的小玉環,上麵有數道焦黑刻痕,遠比看上去要重許多。


    又是一件覺得眼熟卻怎樣也想不起的東西。


    令狐蓁蓁把腦袋埋進被子裏,不知過了多久,喧囂聲散去,水墨色澤般的晨曦光影映在窗楹,影影綽綽,她又望見床邊站著一個人。


    像是被烏雲揉在一塊兒,又是那隻旱魃。


    她竭力掙紮想起身,可這次並沒有什麽刺骨寒意襲來,他隻是緩緩俯在床邊,隔著黑霧凝視她。巨大的枷鎖如鏽如血,她終於看清上麵的刀刃,黑玉柄,明珠點綴其上,一麵巽卦,一麵震卦。


    似乎在哪裏見過這柄短刀,甚至很熟悉,用過很久,可她想不起。


    迷離間,又覺他朝自己伸出手,似是想觸碰她。


    令狐蓁蓁動也動不了,隻能有氣無力地囈語:“我不認識你,沒欠你什麽……為什麽總……總找我……”


    指尖觸到她麵頰,是溫暖的。


    烏雲般的黑霧消失,枷鎖化為青煙,短刀叮當一聲掉在地上,覆麵黑霧散去,露出秦元曦的臉。


    他像是吃了很多苦,幾乎麵無人色,可那雙眼睛裏的火焰,比任何時候都璀璨而絢爛。


    熟悉的溫文爾雅的聲音,在微微發抖:“當然是因為我欠了你。”


    令狐蓁蓁燒得通紅的雙眼迷惘地看著他,漸覺眼前金星亂蹦,朦朦朧朧聽見他說話:“小師姐,睡一會兒吧,起來就都好了。”


    怎麽叫她小師姐?


    她無能為力地沉入熟睡,再想不起其他。


    好像有個人一直在與她緩緩訴說什麽,聲音很輕,很軟,喃喃細語一般:“我終於找到你,把你帶迴來了……”


    誰?她被誰帶迴?


    令狐蓁蓁覺著自己像是泡在溫暖的水裏,折磨她的高燒已退,但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像一把沙子,湊不起來,既不聽使喚也沒有力氣。


    熱氣氤氳,曬幹花草般暖洋洋的香氣仿佛藏在每一滴水汽裏,落在她眉間鼻端。


    濕透的薄衣緊緊貼在身上,有人在後麵抱著她,令狐蓁蓁微微動了動,像是發現她醒了,他的手掌便順著她的肚皮上下呲溜,秦元曦的聲音在耳畔異常清晰:“我剛才真聽見你肚子裏叫了一聲,特別響。”


    散漫的意識終於迴歸身體,她茫然四顧,這裏不知何處湯池,水色乳白,岸邊積雪皚皚,生滿紅色瑩潤果子的冬青長歪在池邊。


    以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湯池裏,隻著一件濕透的薄衣。秦元曦也在湯池裏,還在後麵抱著她,手掌還順著她肚皮繼續呲溜。


    令狐蓁蓁幾乎是蹦著轉身,不防肩膀被他握住,他善意提醒:“小師姐別轉身,衣服濕透不雅觀,師弟不能看。”


    “你……”震撼太過,她舌頭難得打結,“你居然……你怎麽能、能……就是在大荒也……”


    “可是小師姐出了太多汗,眼看高燒退了,再著涼也不好,師弟這才冒昧舉止。你看,穿著中衣,我隻幫你洗了頭發而已,什麽都沒看。”


    令狐蓁蓁皺起眉頭:“我不是你小師姐。”


    他渾不在意:“雖然我是三脈修士,但一脈小師姐就是大家的小師姐。”


    他怎麽突然變得這麽難纏?


    令狐蓁蓁竭力迴想眼下這荒唐一幕的緣故,卻隻記得做了個噩夢,旱魃蹲在床邊還和她說話,她被嚇暈了。


    飛鳥撲簌簌鑽出樹叢,晃落大片積雪,秦晞抬手替她擋去,左臂上漆黑的風雷魔氣如狂狼卷雪般激蕩飛旋。


    “怎麽不是狐狸了?”她下意識問。


    他把手掌攤開在她麵前:“你喜歡狐狸,它就是狐狸。”


    掌心一隻漆黑的小狐狸,搖頭擺尾,歡快蹦躂。


    令狐蓁蓁愣了半日,終於冷靜下來:“我要出去,你先避讓。”


    秦晞立即放開她:“好,小師姐稍等。”


    水聲蕩漾,他上岸後不久便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旋即踏雪聲響起,他說道:“我在樹後等小師姐。”


    令狐蓁蓁猛然轉頭,見他鴉青身影漸行漸遠,這才忙不迭地四處找衣服,還好都在岸邊放著。


    秦元曦在發瘋,竟然和她一起下湯池!這金主要不得了,隻能忍痛割黃金。


    她飛快穿好衣服,忽覺脖子上多了個東西,正是那枚翠綠小玉環,她想起秦元曦發辮上也掛玉環,多半是他的。


    她正欲扯下,便聽秦晞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小師姐,別扔上清環。”


    令狐蓁蓁駭然:“你偷看?”


    “師弟並沒有。”他好似有些委屈,“但你要扔上清環,我會知道的。”


    她停了片刻,低聲問他:“你想幹什麽?”


    他反而詫異:“讓你帶我遊曆大荒風土人情,一開始不就這麽說?”


    “那這個玉環是?”


    “師弟不認路,又不能時時刻刻跟著小師姐,上清環是做個記號,萬一迷路或者遇事,我能找著你。”


    令狐蓁蓁斟酌道:“如果我不想再帶路,錢退給你行嗎?就是那個民居的租金我實在沒……”


    秦晞緩緩道:“錢不夠可以再加,我說過,我有十足誠意。今日之事是師弟冒犯,但事出有因,還望小師姐體諒,師弟定然絕不再犯。”


    還能再加的?


    令狐蓁蓁試探道:“再加一倍?”


    “十倍也可以。交易是雙方的事,師弟已擺出自己的誠意,小師姐自行斟酌。”


    輕快踏雪聲漸行漸近,秦晞迴過身,頭發濕漉漉的小狐狸已朝自己奔來,兩眼泛著黃金的光。


    “走。”她向來利落幹脆,登時全無芥蒂,“先迴村落,等我能運轉周天了,就出發去東之荒。”


    見他不說話隻是靜靜看著自己,令狐蓁蓁奇道:“怎麽了?”


    不會是要反悔吧?


    秦晞返身下山,輕道:“師弟今日才知,失而複得是什麽。”


    “是什麽?”


    他沒有迴答,令狐蓁蓁抬頭望向他,或許是雪光,或許是天光,他眼底有恍如淚光的色澤一閃而過,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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