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靳長恭,清亮的瞳仁漸漸充滿混沌,就像陷入某一種夢魘無法脫身,思緒退到一片浩瀚蒼茫的水波裏,目光熱切,又冰冷刺骨,兩種極端矛盾地融合成一種極為複雜難懂的情緒。


    他伸手,那似雪冰冷的指尖,撫上她的臉頰,月眸竟滲出一絲絲脆弱如蔓藤般纏繞的痛苦。


    “隻是……不想,不想再被背叛了……


    靳長恭目光多多少少帶著震驚,她沒有躲開他的觸碰,眸光帶了些了悟,她自然想到了他的那一張麵目全非的臉,命運多舛的童年,念至他曾經跟她提過隱晦過往的隻字片詞……


    隻是,此刻她不懂了……


    隻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有些錯愕他此刻過激的反應,她究竟做了什麽,為什麽會無意中觸動他心底那最脆弱的弦?


    ”……是因為忍不住想要相信我,所以才會害怕嗎?“靳長恭何等機敏,幾個唿吸思捷如神,便由他的態度與反應分析出他的行為,心中一突喃喃道。


    耳力勝人的夏合歡自然沒有遺漏地聽個正著,他從頭到尾沒有一絲顫動,然而,卻在下一刻毫無預警般,步履不緊不慢,但怎麽看都有一種落荒而逃的錯覺。


    見他朝著大殿廳部的左邊方向急驚而去,靳長恭一愣,感覺有些莫名其妙,頓感好氣又好笑,但卻又放心不下這種狀態的他,便身形如倉鷲般一路追擊而去。


    連貫不絕的迴廊門庭,一個又一個近似相仿的畫壁,終於在一個甬道的盡頭,出現了一個兩極分化的叉路口。


    靳長恭看著一處階梯陰暗朝下,一處明亮朝上,她撫著下鄂沉吟片刻,便毅然決定選擇朝上掠去。


    以她對夏合歡的了解,他估計潛意識會避諱黑暗的地下,於是她猜測,慌不擇路的他大半會選擇明亮的上方。


    果然,剛步上樓階處,她便在前方看到了夏合歡的身影。


    ”你追上來……做什麽?“


    夏合歡一迴頭,看到是靳長恭時,眼神微微動容。


    卻不想,靳長恭人影錯動,風勢膨脹,她起身便一腳將夏合歡踢倒在地,然後彎腰一把攥起他的衣領,將他撞到牆角,逼進角落內。


    她冷笑地哼了哼,像盯著獵物般,看到夏合歡像小鹿般受驚眨著水潤彎眸,明顯發怵的表情。


    ”你不信任我,我不怪你,因為本就是我故意隱瞞了一切。“


    聰明如夏合歡,他看著靳長恭,好像隱隱已經知道了接下來將發生何事,所以她選擇斂神閉氣,沉穩地靜靜地看著她。


    靳長恭反手將臉上纏繞的繃帶一圈一圈地扯下,直到露出那一張一直被隱藏在陰暗中的麵容,雖然看不見夏合歡的麵容是如何一寸一寸地聳動,但是從他那一雙震驚呆滯的眼睛內,她知道他已經看清楚了。


    她再重新將臉綁了起來。


    仿佛停滯的空間,一言不語的兩人仿似處於真空世界,任何的事情都不能撼動他們身軀分毫,仍是一動未動佇立。靜寂之間,靳長恭緩緩問道:”認出我是誰了嗎?“


    ”……阿,阿恭?“


    這一張熟悉得令他曾輾轉反側的臉,那望著他總是帶著一副輕蔑的表情,他顫聲地啟唇吐出她的名字。


    ”嗯,是我。“


    聽到她親口承認,夏合歡懵了,心中一片迷亂震驚,如果眼前的”柳梅“是阿恭的話,那,那個先前那一個”靳帝“又是誰?


    其實,在他看到她坦誠露出的臉時,他便已經十分確實她就是他認定的阿恭了!


    也終於弄清楚這段時間他對她產生的那種種複雜難解的感覺是什麽了……


    那種莫名地想要親近,想要違背那屬於帝王多疑的本性的衝動,但卻不斷被自己一一否決,擯棄。


    有時候,人真的很奇怪,雖然他遵從理智,相信眼睛看到的事實,也不願聽從心中產生的感覺,但是他仍舊對她一次一次地手軟,猶豫,盡管沒有辦法全然信任,卻無法叛離,無法躲避。


    其實關於她的臉的偽裝的這件事情,並不是蒼帝告訴他的,蒼帝隻是趁著空隙間,跟他說了一句:神廟大祭師跟她關係匪淺,你確定她最終不會背叛你?


    他因此也想起來一些被他忽略的細節情景,昨日赤月之夜在神遺之地的台基上,他留意到祈帝那一方是與神廟的人有關聯,其中有一個雪袍僧衣的和尚竟放棄與祈帝一起逃離那一片災難之地,反而留在她身邊,他們之間種種奇怪的舉動,令他不由得產生種種猜度。


    再加上今日,他在親眼看到她武功的突飛猛進,甚至已經超越了他的強度,他便開始質疑起以往的種種事跡,她的出現,她與他之間發生的任何一件事情,當想得越多,當考慮得越多,心中便似波濤撞擊岩壁,赤泠泠泛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莫名複雜。


    可是很奇怪吧,在他得知她就是他的阿恭時,那揪心般的糾結便消失了。他的心境完全徹天換地地改變了,就像死罪的犯人死裏逃生,得到救贖一般,他覺得,或許他可以不用再背負更多令他會感到不安,痛苦的東西了。


    靳長恭這邊正在思索著此刻暴露身份優與劣,弊與好處,夏合歡那邊唇畔一動,就傾身含住了她的紅潤薄唇。


    靳長恭感覺唇上一涼,便唿吸一緊,不小心便張開了唇,夏合歡的粉舌便順勢滑進了她的唇齒當中,並且急切地,毫無章法地勾住她的舌尖,若嬰兒般用力吸吮著……


    靳長恭,傻了……


    待她反應過來,整個口腔,都被夏合歡生澀地吻了個透徹,此時,他正若懵懂的小貓小狗一般啃噬著她的嘴唇,真疼……


    靳長恭倒抽了一口氣,猛地推開他後,反射性便一掌揮去,清晰的巴掌聲落下,擊起了不小的聲音,夏合歡再次被打了個三魂不見了二魄,此刻睜著一雙迷樣般水霧的彎眸看著她。


    ”你幹嘛?!“靳長恭轟然站了起來。


    看他那一副茫然尤不知發生何事的模樣,她竟覺得滿嘴的重言叱語,竟有些說不出口了。


    夏合歡就像被打傻了,抿了抿因為親吻而腫漲泛紅的唇瓣,傻笑道:”阿恭,我很高興,還有你怎麽會是女子?!還有那個……“


    ”誰告訴你我是女的,我隻是為了某種原因逼不得已才男扮女裝的!“靳長恭毅然絕然地全盤否決了他的話,然後擰眼盯著他,目光不善,道:”至於別的事情,我以後會詳細地告訴你的!“


    開玩笑,她是準備以光明正大靳國皇族的身份奪迴皇位的,又怎麽能夠被他識破女子身份!


    ”不是女的?我不信!“夏合歡雖然此時腦袋一片漿糊,可是下意識地他不願意承認靳長恭是男的。


    ”不信?那要不要我脫了給你看啊?“靳長恭眼中閃著異樣光芒,似笑非笑地問道。


    脫?夏合歡怔住了。


    當他腦補出靳長恭那妙曼的身份,冰冷似雪綢般細膩的肌膚,柔忍纖細的腰肢,筆直勻稱的雙腿……


    ”哦?你們在討論脫什麽,能讓寡人也湊個熱鬧嗎?“此時,蒼帝就跟鬼魅一般,很沒有自覺地從背後想插入他們。


    夏合歡月芽兒眸中的迷霧瞬間消散開來,他一看到蒼帝,表情一沉,立即出聲道:”不準脫!“


    如果阿恭真是女的,這樣脫了不是白白便宜別的男人了?可如果不是——那也不能便宜別人!此刻儼然小雞肚腸子的夏合歡暗中冷哼一聲。


    ”既然是你自己說的,那以後便不準拿此事再編造事非輿論,知道嗎?“靳長恭橫了他一眼,薄唇微譏地勾起,眉目隱見渡著層層疊疊陰翳的織光。


    夏合歡看著她,眼神閃移了一下,她身份的突然轉變,與他心境的截然不同,讓他有些不知道此刻該如何態度麵對她。


    ”呃——那再議吧。“他抬眸水樣的彎眸,微微一笑道。


    ”怎麽感覺寡人隻消失了一會兒,你們的感情好像——變好了?“蒼帝垂手跺開一步,他眸光似電光,掃視過他們兩人身上的細微之處。


    ”蒼帝說笑了,我們不是感情變好了,而是感情一直都很好。“夏合歡此刻恢複如初,自然便能笑語妙珠,輕鬆應對,因為好心情的影響,他雙眸晶瑩透亮著水波,唇邊洋溢著錦花添簇的笑意。


    ☆、第三卷 第六十五章 桃色迷障


    “蒼帝說笑了,我們不是感情變好了,而是感情一直都很好。”


    夏合歡鬱結已解,心態恢複如初自然便能笑語妙珠,輕鬆應對。


    並且因為好心情的影響,他雙眸晶瑩透亮著水波,唇邊洋溢著錦花添簇的笑意,令蒼帝側目,眸光一黯。


    “蒼帝,既然你選擇與我們合作,那麽多少該表現一點誠意,比如……”靳長恭狹長邪魅的黑眸眯了眯,紅唇輕揚:“將自己所知道的情報供獻一些出來。”


    蒼帝勾起半邊嘴角,挑了挑劍眉,爽朗一笑道:“甚好。”


    “不如就由蒼帝先行開始吧。”靳長恭伸手示意他開始後,便瞟了一眼夏合歡。


    蒼帝臉上的笑意更大了些,他負手直勾勾地看著她,道:“倒是愛記仇的小家夥啊,嗬嗬~好吧,據寡人所知這一座‘消失的宮殿’其實並不屬於我們軒轅大陸。”


    “據聞約在一千年前,軒轅大陸曾出現過一支神授天賦鍾靈毓秀的旱魃民族,他們擁有著世人所夢寐以求的絕世容顏,與武者畢生追求最精淬強魄的體格,聽聞這一支異域族人,無論是習武與習文,都有著其它軒轅大陸本土民族所沒有令人生羨的天賦。”


    靳長恭乍聞這一則傳奇、名不見經轉的奇聞軼事,表情漸漸沉寂似深潭,無波無瀾,但內心卻久久無法平靜。


    “接下來呢?”


    想必夏國亦沒有記載過這一件秘聞,夏合歡流盼生輝的月眸微瞠,似有些訝異。


    “然後啊……”蒼帝看他們都一副等待揭曉最終答案的認真,失笑一聲,不由得似感歎流年腐朽,歲月如歌般吸了一口煙,神色似遠山悠揚道:“然後——就是刹那間的輝煌。如此強悍的一支民族,最終亦不過就是煙花一瞬,曇花一現,最終命運亦不過就是滅國滅族了。”


    蒼帝似感歎般視線落在某一處,像是在研究什麽世道是滄桑,朝花夕拾,撿的盡是枯萎的姿態。


    “是神武帝國嗎?”靳長恭兀自沉吟了,喃喃道:“能將這麽一支厲害的民族滅國滅族的又究竟是何人,為什麽在軒轅大陸的曆史上要將他們的存在盡數抹去?”


    “自然是不會被記載,因為滅掉它的就是整個軒轅大陸所有的存在!就算再強悍,再穎悟絕綸亦不過是一支族群,可它要對抗的可是一整個大陸!”


    整個軒轅大陸的傾巢而出,隻為討伐一支民族?!靳長恭唿吸一緊,臉色僵硬,那一刻似感覺渾身的血液都被凍結了。


    “為什麽?”她幽幽嗓音,紙沉緩慢,飄忽不定。


    “為什麽?”蒼帝重複了一句她的話,唇邊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道:“不為什麽,這世間便是如此,有獨無偶雖然是一件美事,可若超出人們能夠平靜接受的範圍,再加上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是你,你會怎麽選擇呢?”


    如果是我?靳長恭嘴角掠了點淡淡涼笑,襯著突起的嗓音,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悚的強勢。


    “世界是歸強有力者管轄的,應當做強有力者,應當超於一切之上。神武帝國輸了,便是輸了,即使它曾經再強,它依舊不是無敵,所以最終它為自己的狂妄與輕率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倒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蒼帝怔愣一瞬,看著靳長恭黑金眸迸射出一種奇趣的光彩。“如果他們不是軒轅大陸,那又是懷著何種目的,從何而來?……難道真的存在西方一說?”夏合歡目光蘊含深沉。


    “自然是有的,否則神武帝國那一支民族,又是從何而來呢?他們族群生前所遺留下來的部分特殊物件,曾經考究都不是屬於我們軒轅大陸,除了稱其為上神派來的使臣這一虛無飄渺的說法,判斷他們是從西方偷渡而來,更為現實一些。”蒼帝緩緩抽吐著煙霧。


    “西方?”靳長恭暫時撇開這件事情,突然問道:“那神武族人既然能夠憑一介外來勢力創造出一個帝國皇朝,難道麵對滅族之禍,竟沒有一個族人留下來?”


    夏合歡見靳長恭對此事甚為關注,口氣頗有些不以為然道:“阿——阿梅,這件事情說起來比較複雜,不過既然整個軒轅大陸是用了這麽絕決的一種方式清除外來者駐紮的話,那基本上神武帝國必然沒有存留禍根,甚至連它曾經存在過的一切痕跡都被抹殺得一幹而淨了。”


    “這不見得吧,既然說被抹殺得一幹而淨,那麽眼前這一座宮殿又是從何而來?”靳長恭睨向他,眼底閃爍的嘲弄不言而喻。


    夏合歡一愣,緩緩抬眸投向前方,那雕梁畫棟、巧奪天宮似仙界樓台,瓊樓玉宇的殿堂……他發覺他啞口無言了。


    “沒錯,小乖說得很好,所謂事無絕對,就算是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是那一群被稱為天賜神授,曾經足以稱霸整個軒轅大陸的那一支族人。”蒼帝挑眉一笑,倒是很讚同靳長恭的話,


    “其實,你們是希望能夠遇到神武族的後人,還是不希望呢?”靳長恭有些好奇的視線落在蒼帝與夏合歡身上。


    “自然是希望的,那麽具有傳奇色彩的民族,寡人能夠事隔上千年重遇見上,何其幸哉。”蒼帝手指輕扣煙杆邊緣,眸底溢滿熾盛的光澤,有一下沒有一下地敲著。


    “已經作古的族群,就像再出來也翻騰不出什麽浪了。”夏合歡勾彎起眼角,清透潤澤的唇瓣似輕蔑地抿起。


    靳長恭瞟了他一眼,再看蒼帝的手指卻一下比一下敲得重,沉聲道:“那三十六年前發生的事情又作何解釋?”


    “什麽意思?”夏合歡一頓,慢慢收起那漫散的神情,傲慢輕揚下鄂。


    而靳長恭則心思流轉,眼睛冷澈幽深如寒潭水清,眸中漸生神采亮如一束星光,眉目微微一震。


    “神武帝國既然已經被掩蓋消失了近上千年,為何又會在三十六年前‘偶然’間被人發掘出來一件稀罕寶劍,惹來各國爭相轟動,還有那一張被分散各部的奇異圖紙,與那一則關於赤月的預言,試想當初究竟是誰通知的六國此事,這一切一切,要說隻是巧合,那還真是‘巧’了。”蒼帝睿智流淌的黑金流瞳,淌人辨析不清的暗濤洶湧。


    此話一落,不僅夏合歡受到不知明的衝擊,連靳長恭的臉色都變了一變。


    他們曾經不曾考慮過的理所當然,被他犀利的言論一拆穿,竟變成了別人的——別有用心?


    靜寂蔓延著,三人心思各異,都沉默不吭一聲,最先還是靳長恭率先有了動作。


    “你們是想繼續聊著還是出發去揭穿心中的狐疑呢?”靳長恭誇張地撐了一個懶腰,吐呐一口氣道:“既來之則安之,無論是陷阱或則是別人安排的末路,我們都已經走了一半了,繼續下去還是選擇臨陣退縮,如今,擺在眼前的已經不是一個選擇題了。”


    她眸光似月光冷漠撒在枯井中,被掩蓋的容顏無損她凜冽天成的氣息,相應地為她勾芡出一層迷蒙疏淡而神秘的輪廓。


    夏合歡與蒼帝看著她,不禁均微眯了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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