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瞄過他的眉眼,鼻梁,最後停在他的嘴唇上。


    “你一直閉著眼睛,是不敢看我麽,你在逃避什麽?”


    “我沒有。”


    “既然如此,便將眼睛睜開啊。”


    秦清止握劍的手在微微顫抖,倏地睜開眼睛,直視她:“睜開了又如何?”


    哪怕知道一切都是幻像,看到這張熟悉的臉孔,他的心還是緊緊一滯。其實他並不陌生,每一次閉關進階,最後神遊牽絆永遠都是這張臉,就像是刻在識海裏一樣。


    但他心裏再清楚不過,她已經死了。


    握劍的手沉了沉,他起身一劍劈下,破除幻象!


    狐玉被斬妖劍氣甩出陣外,一連幾個趔趄,捂住胸口吐出幾口血水來。再看秦清止的目光,愈發慎得慌。此時,從殿內漸漸走出一個傲然偉岸的男人來,海上落日將他的影子拉的頎長,卻又有些飄忽不定。見到秦清止,他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擺擺手示意狐玉退下,狐玉正為難的緊,得了令不由長長舒了一口氣:“屬下遵命。”


    指尖彈起一顆水珠,在方圓化為一層隔音結界。


    邪皇才說道:“秦清止,你怎麽又來了?”


    秦清止收劍落地,冷冷睨著他:“邪皇前輩,有幾句話憋在心中委實難受,還望告知一二。”


    邪皇抬了抬手:“說。”


    “千年多前騙我去萬壑穀,令邪闕散功,使我取到鵲兒魂皿的神秘人,是不是你?”


    “是。”


    “後來我去冥界,教我以生魂之術喚醒鵲兒的人,是不是你?”


    “是。”


    “給鵲兒姻緣線,教她施法之人,是不是你?”


    邪皇毫不遮掩:“是。”


    秦清止白皙的臉頰微微有些泛紅:“從一開始,你就設計想要奪我的舍吧?”


    邪皇咦一聲,反詰道:“您這話說的我實在不明白,我自己有軀體,為何要奪您的舍?”


    一路處於被人算計的憤懣之中,秦清止滿腔的怒火,經他問罷倏忽愣住。沒錯,千年之前他隻有金丹初期,而邪皇已是大乘期,他奪自己的舍根本就毫無意義。


    他沉吟片刻,問道:“那你究竟是為了什麽?”


    邪皇道:“我煉製的丹藥,隻剩下最後兩味引子了。”


    “鳳凰獸和心魔獸的本命妖丹。”


    “哪有那麽簡單,一萬年前我就曾抓住過鳴鸞,淬煉他的妖丹,可惜失敗了。”


    邪皇攏著手,淡淡說道,“我又研究了五千多年,終於明白過來,火鳳之丹若是熾熱,必須令他嚐盡愛恨憎惡,於是我先後豢養了許多血統高貴的美豔妖修去接近鳴鸞。這魅羅千妖陣,當初就是為他才學的,誰知他審美奇特,竟看上一隻尚未化形的烈火鳥,白白糟踐了我一番心血……


    秦清止聽的一陣惡寒,大乘期妖修的性命,仿佛他手中玩物一般。


    “這同我有何關聯?”


    “自是為了邪闕。”邪皇眼都不眨地道,“他的愛恨憎惡本就比一般人強烈,無需我來引導,隻是他心裏有障礙,一直無法突破大乘,修為不濟,同樣無法入藥。但等他衝開生死關節,以他二十多萬年的修為積累,憑我一人之力,不一定收拾過他。”


    秦清止氣的都快笑了:“所以你想恢複我的魔格,留著我去收拾他?”


    提起此,邪皇臉上才露出些許無奈:“我將師姐送去您身邊,也算報您昔日教導之恩,當然也想借她多少喚醒一些你前世的記憶,動搖您的心思,令您自己想起來最好。哪知您這一世固執的就像一塊兒木頭,我無計可施,才將那縷神識捆在姻緣線中。但我不曾料到,您竟自毀金丹,自廢神識……”


    “住口!”秦清止打算他的話,揚起劍來,“就算是死,我也不會受人操控。”


    “您現在不是我的對手。”識海裏有靈氣湧動,邪皇放出自己的窺天道神識,穿過廣場,看到正匆匆趕來的夙冰,不由牽唇一笑,揮手扔給秦清止一麵鏡子,“這是玲瓏剔透鏡,你不妨照照看。”


    秦清止並不想接,卻鬼使神差的接住。


    眼尾掃在鏡麵上,自己的臉而已,有什麽奇怪的?


    夙冰收了太乙靈鼠之後風風火火的趕迴來,離廣場還有很遠一段距離,就忽然被一道黑風從頭卷到尾。她唬了一跳,本能的想要召喚血牙,但看這黑風似乎是邪皇的法寶,她抵抗也無用,就停下手裏的動作,須臾之間被他扯到麵前。


    黑風散去,夙冰摔在地上。


    “師傅,您沒事吧?”她踉蹌著站起來,走去秦清止身邊,神識卻一直留心著邪皇的一舉一動,此人修為頂級不說,城府極深,利於謀劃,最善攻心,實在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隻是沒了古墓那條線,去哪抓他的弱點?


    隔了很久,秦清止才說:“沒事。”


    原本還有一些事情想問邪皇,但夙冰一出現,他突然就沒了心思。打算將手裏的玲瓏剔透鏡扔迴給邪皇,帶著夙冰離開,但鏡子拋出去那一刻,他餘光猛然瞥見鏡麵上的倒影!


    他虛空一抓,又將玲瓏剔透鏡抓了迴來!


    看他神情有些異樣,夙冰試探著問:“師傅,怎麽了?”


    秦清止沒有說話,目光就定格在鏡麵上,一動不動。夙冰生出幾分不安,湊上去瞄了一眼,她看著鏡子裏的人,鏡中人也同樣看著她,愣了片刻之後,她豁然向後退了兩步。


    這是一麵照魂鏡!


    “難怪那妖孽一直纏著你。”秦清止原本緊繃住的臉,漸漸開始鬆動,“你果然沒死。”


    “我不是金鵲師姐。”夙冰不知道怎麽解釋,那個明明就不是她,隻是肉身而已,但她隻要說出口,等於承認了她和辟雷珠的關係,等於把自己最大的秘密暴露出去。


    “事到如今,你還想騙我?”


    “但我真不是啊。”


    正惆悵著,腳下的靈石地麵突然波動起來,周遭似乎有什麽爆炸的聲音,以及一股極為強橫霸道的力量,正順著地脈的紋路,一直向中心聚集。這是魅羅千妖陣被破掉的征兆,而且對方還用了十分古老的反噬咒!


    夙冰的眼皮兒霍霍直跳。


    ☆、113化妖成魔(十)


    莫非是大白?


    夙冰很快就打消了想法,這才過去多久,他再神速,也不可能這麽快衝破大乘期的關卡。


    邪皇倒是一派平靜,攏手站在高高的石階上,神情有些漫不經心,直到力量靠近,才召喚出自己的黑霧座駕,瞬間躲藏在裏麵。黑霧逸出陣陣黑氣,同樣順著地脈迸發,將湧來的力量又衝了迴去,兩股力量在半途相互較量,動輒一陣石破天驚。


    這一較量就較量了一天一夜。


    夙冰動也不敢動一下,隻覺得腳下稍稍移動一步,就會被兩股氣流炸死。


    狐妖的屍體飛了滿眼,邪皇收迴魔氣落地,淡淡道:“萬載不見,佛聖,你修為愈發精進了。”


    “阿彌陀佛。”


    一個麵容清俊的白袍和尚從海上漸漸飛了出來,麵相瞧上去隻有二十幾歲,眉眼慈柔,笑若溫蓮,但夙冰卻對他沒有什麽好印象,就算嶽翎曾經做錯了,最後落得那般下場,再怎麽鐵石心腸的人也不會至死不見吧?就連明空子這種人渣,每次迴來還先去拜祭一下嶽翎,由此可知此人的心腸是有多冷硬。


    當然,也可以說他佛心是有多堅定。


    從癡情到絕情,佛聖既然能在修佛的道路走到今天,想必早就已經進入忘情之境。緣來緣去,聚散離合,無論佛與道,皆說一切自有因果定數,若佛聖天生注定與佛有緣,嶽翎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成全了他的佛心,成就了一個佛陀。


    既然眾生平等,為何一個人的存在,卻隻是為了成全另一個人?


    那自己的命數又是如何?


    是成全的那一個,還是被成全的那一個?


    夙冰微微攏起眉,神思紛動,不自覺的就多看幾眼。佛聖注意到她的目光,也投來淡淡一撇,並沒有過多停留,隻斂目說道:“邪皇前輩,您曾經也是我昭延寺弟子,受我大乘佛法教化幾十年,應知苦海無邊,迴頭是岸。寧慧先師為渡您向善而圓寂,您若再執迷不悟,豈非辜負了她一番善心……”


    “同他講佛理,老禿驢你是不是瘋了?”


    佛聖一露麵,藏了許久的儒聖終於騎著他翠色毛筆現身,他袍子上前前後後共拍了十幾道避雷符籙,火紅的菡萏傘將腦袋遮的嚴嚴實實,不停揮舞著手中小扇,抱怨道:“哎,都說大乘期一步登天風光無限,豈知這東躲西藏日子哪裏是人過的?每一次出門真是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啊!早知當年就剃個禿瓢修佛好了!”


    聽他這不靠譜的言論,佛聖搖搖頭:“靳施主真是數萬年如一日。”


    陣法既破,元嬰期的修士們開始在外圍大肆捕殺妖狐,邪皇冷冷一笑:“還有一個,怎麽不出來?”


    儒聖呦嗬一聲:“鬼婆子,邪皇大人念叨你了,還不趕緊出來?”


    “就你多嘴。”


    黑風滌蕩翻湧而過,鬼巫殊若隱若現的飄在門樓上,淩空一點,幾乎是瞬間轉移在幾人麵前,蘊含辟雷力量的黑袍黑紗遮掩之下,愈發顯得十指血紅,有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她瞟一眼兩聖,哼道,“時間寶貴,你們兩個老頭子來做什麽我不清楚,我的目的隻有一個,搶辟雷珠!”


    夙冰心裏正有些頓悟,被她一言驚醒,他們竟是為了辟雷珠?


    看樣子這三人並不知道辟雷珠和自己的關係,而是認準了在邪皇身上,但她還是下意識的垂下頭,盡量不表現出存在感。


    秦清止在聽到“辟雷珠”三個字時,神情同樣微微一動。


    說起此物,當之無愧是他的一場浩劫。


    這世上知道辟雷珠存在的人並不多,就連他自己,也是因為金丹天劫時,才發現魂皿可以辟天雷的秘密。他素來求知欲就比一般修士強烈,兼之年少成名閱曆尚淺,琢磨不出因由,便將此事告訴一名與自己交好的族兄。


    他這位族兄自小癡迷鑄器,且精於此道,同感好奇之下果真讓他研究出了一些門道,猜測魂皿裏麵極有可能封印著一個器靈,一個擁有辟雷神火之力的強大器靈。秦清止欣悅之下,第一個想到的是他師傅,無極宗太上長老熙和聖君。秦清止是熙和聖君的關門弟子,收他入門時,聖君已是大乘大圓滿修為,然而從他入門那天開始,就從沒見他師傅離開過地獄岩。


    大乘期修士的雷劫極重,金靈根或火靈根尚好,聖君偏偏是精純無比的木靈根,最怕金屬性的天雷。因此哪怕有再多可以防雷的法寶在手,也不敢輕易現身,不僅如此,飛升時隕落的幾率也比其他修士高出太多。


    正是懷著這樣的目的,秦清止先後耗費三十年時間,終於解開魂皿的一些封印,但他祭出的,卻隻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秦清止當時十分驚訝,魂皿明明隻是用來蘊養殘魂的,為何連肉身都能重塑?彼年他並不知道邪闕的存在,但對豢養此魂敢於逆天的前輩,卻是由衷佩服。


    然而擁有辟雷力量的,乃是真正的靈,而非簡簡單單一具軀體,他又用了三十年時間,一心鑽研,奈何邪闕設下的封印太過強悍,他苦無結果。爾後去到冥界,遇到一名高階修士,得知一個以生魂渡死魂的法子。


    所謂生魂渡死魂,又稱以魂換魂,就是以凡人嬰孩兒的生魂,隔著封印去吸食魂皿內的力量,說到底乃是一門邪術。秦清止修的正道劍宗,雖不忌殺生,也不是沒有殺過生,但讓他去殺才出世的嬰孩兒,他是萬萬做不到的,隻能在冥界等了幾日,偷出幾縷因胎死腹中怨氣太重而墮入鬼道的死嬰魂。


    結果根本無用。


    秦清止自小性子固執,忙活了六十多年,一顆心幾乎剜在上麵,一切隻差最後一步,實在不願意放棄,權衡再三還是忍不住,一咬牙前去凡人界抽了一名嬰孩兒的魂魄。他告訴自己情非得已,隻此一次,然而失敗後又不得不繼續,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三就有四……金丹期修士,凡人的性命在他手中猶如螻蟻,漸漸的他開始有些麻木,認為弱肉強食,與人無尤。


    縱然今日知道一切都是邪皇誘他入魔,但試問若他不願、不為,又有誰能逼得了他?


    他早已不記得當年究竟殺了多少無辜嬰孩兒,才找到一個五行吻合磁場相近的靈魂,吸了魂皿內近一半的辟雷力量,親手造出一個金鵲出來。然而成功的喜悅過後,每每麵對眼前這徒弟,總會想起那些死在自己手中的嬰孩兒,他教她讀書寫字,打坐練功,心裏的愧疚一天高過一天,待她也是日複一日的好,


    魔障纏身,修為毫無進展,身為秦氏宗族的接班人,他的反常自然引起家族的重視。秦清止擔心金鵲的身份泄露出去,便打算將她趕出師門,也就在這種情況下,一貫溫順的徒弟,竟對他綁下姻緣線。


    當金鵲被他祖父,當年無極宗長老院大長老處死之後,秦清止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中了情毒,還是他本身的劣根性。殺族兄,傷師弟,在南疆進犯北麓的時候叛離宗門,被邪闕騙著誤斬了淩夷道君一條手臂……


    作得了惡事,卻消不下這孽債,他在善與惡這兩個極端之間,被撕扯的心魔叢生。


    兜兜轉轉,一朝覺悟。


    於是他自碎金丹,甘願廢除一身修為,自我驅逐在悔過崖,隻求一個“清心寡欲,行止端正”。


    秦清止這條求道之路,走的比旁人艱難太多,這顆道心,從動搖中漸漸成長到今日,卻又要麵臨一次考驗。攏在袖下的拳頭微微攥了攥,秦清止苦笑著搖頭,邪皇是一定要逼著他再次墮魔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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