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是伸出一隻濕津津的手往他臉上彈水:“見菩薩呢!還是洗一洗好!”


    玄燁一怔,道:“也好!”居然也蹲□子來洗手。


    兩人終於從重山走到了中央地勢低平處。層層疊疊都是寺廟。沈如是正想拉著玄燁從打頭一間拜起。卻被他拽著,徑直向前走了。沈如是斜睨他側臉,隻覺得嚴肅非常,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半盞茶時間,兩人竟離了那大片寺廟叢,徑直向各孤僻地方走去。沈如是左右打量,陡然見到旁邊有個木牌,上麵兩個字:梅村。


    這裏還有人住?沈如是很稀奇。轉念一想,和尚們不種地,四麵自然有種地的紅塵人。發展成村子也正常。隻是玄燁居然會在這樣的地方有舊識?或者是那種一代帝師功高震主最後不得不歸隱山林的大賢!


    沈如是正在胡思亂想,突然發現玄燁腳步停了。眼前……依然是一座寺廟。看起來模樣比先前經過的還樸素些。位置也不好,在山頂上。更沒有漂亮的大門,金光的佛頂。寺前無匾,寺旁有石。“清涼寺”三個字,似篆,似草。朱跡也不太鮮豔,可見已經有些年頭了。


    沈如是一扭頭的功夫,突然發現玄燁竟俯身拜了下去。連忙先矮了身子。這真是太稀奇的事情了!這世上還能有讓玄燁行大禮的人!就是坐在龍椅上那位,也隻是他兒子啊!她實在耐不住自己的好奇,悄悄抬眼看——


    那洞開的寺門裏,緩緩走出了一個老僧。


    …………


    三四十年後。廉親王允禩的兒子寫了一本叫做《月下舊見》的書。其中載有自家某位長輩的一首詩。詩曰:“我本西山一衲子,黃袍換卻紫袈裟。”這首詩就是這一位所寫。


    這一位是誰?


    這一位是據說已經病歿的世祖皇帝。


    順治十七年八月十七日,貴妃董鄂氏病故。世祖輟朝五日。後發旨意追封號為端敬皇後。群臣大驚。


    這位董鄂貴妃的來曆頗有些難講。京城中暗地裏流傳的一個說法是,她是冒辟疆的妾董小宛,弘光年間被掠至京師。後來進宮做了貴妃。冒辟疆聽說了這個消息之後,頓時嚇壞了。連忙歸隱聲稱自己已死。他有個好朋友吳梅村是個才子,還寫了一首很隱晦的詩來記錄這件事。打頭兩句是:吳娃中歲譜離鸞,朱邸金樽進合歡。京城裏聽到過這個傳言的人很多。所以大家會吃驚世祖居然把“那一位”封了皇後。


    令他們更加吃驚的事兒立刻就來了。世祖皇帝自此吃不好睡不好,數月不樂。最後索性散手放了去——“削發披緇”,入五台山修行。滿洲族人百方勸解不能挽迴,最後隻得在順治十八年正月,向天下公布皇帝“病歿”的消息。同時還有一十四條罪己詔,作為“遺詔”公布了下去。


    這消息比較保密,隻有皇族和滿洲幾大貴族的一部分聽說過。玄燁當然知道。而沈如是當然不知道。


    也就難免,沈大夫此時醍醐灌頂魂飛魄散——玄燁這混蛋,這幾天輕車熟路,見了個和尚又這般熱絡。難道是早就想出家?!


    沈如是伸爪子就拽了玄燁的手——沈大夫難得這麽主動——心中怒火萬丈。暗想:你既然禍害了姑娘我,想去出家?沒門!就準備蓄力撒潑。


    …………


    那老僧走到門外一尺處。定定看了玄燁一眼,眼中再沒有看到旁人。然後他垂下目光。良久,不語。


    氣氛逐漸有些凝滯。


    玄燁眼中自己也沒有覺察到的幾分期冀之色漸漸黯淡。他斂了神色。內心開始微微的自嘲了。不是……應該早知到了麽?多情人,也是那無情人啊。這些年,何曾有一次進了這禪院門!春意融融三月天,他突然間卻覺得身上有些寒冷。這時候垂在袍袖邊攥緊的手突然被某個蠻橫的家夥一把拽過去拉住。玄燁好像突然有了宣泄之處,反手,把那隻手握在手心裏。好像,在汲取某種力量。


    沈如是跪在這人身後大驚。攥這麽緊這是表現的想分別了?蓄力就想往前衝,又遲疑了一小下,先拽了人就跑,還是先衝上去跟那和尚放話?等了又等,見那和尚氣定神閑頭也不抬,一副十分有把握的模樣(!),頓時更提高了警惕。


    她摸出金針:實在不行,把人打昏到驢背上就跑!咱也輕車熟路,真不是第一迴了!


    氣氛,凝滯。


    玄燁閉了閉眼睛。他自己也已經做了父親,可依然想不清楚為什麽對方居然能冷漠如此!從前他以為是對方不喜歡這“皇帝”的名頭,連帶著遷怒了他。今天他已經……難道連一句話都沒有。


    他早已不是那期待著“承歡”的孺子!玄燁越想越覺得怒氣勃發,他猛地一起身,扭頭,就想走……


    也就忽視了那老僧微微抬頭輕輕一歎。更不知那人心中所想:既然見到彼此安好,也就不用多說什麽了……


    那老僧神色隻是一動,便恢複了垂著眉毛八風不動的樣子。他轉身,準備像之前的幾次一樣,默默聽著他離開。然後——


    然後就立刻聽見了“砰”的一聲。似乎什麽重物突然相撞。


    這一位究竟“修行”不到家,忍不住迴頭看,再然後——


    再然後,他狠狠得跳了跳眉毛。


    …………


    地上摔了兩個人,一個七仰一個八叉。


    當是時沈如是蓄力向前衝,決定先禮後兵,選定的是身體左側這光榮大道。當是時玄燁怒氣衝衝扭頭向後走,決定江湖不見,選擇的也是左側這平坦之途。這倆人手還拽在一起呢,感覺不對勁兒撤手兒的時候已經碰上了。二位都挺使勁兒的,結果就是一前一後一同摔了。


    摔得……真遠呀!


    玄燁做皇帝的時候,愛麵子都快強迫症了。這會兒一時不覺,已經把臉丟到老爹跟前了。他從小也幻想過,最喜歡的腦內小劇場幻想的就是在老爹麵前各種揚眉吐氣,讓老爹心聲懊悔“我居然錯過了這麽優秀的兒子的成長”。結果今天居然真讓老爹驚訝了。理由完全相反!他都不敢抬頭了。老爹會不會被兒子蠢哭!會不會手舞足蹈感覺不用和這麽蠢的兒子說話真是太好了!


    草根出身的沈如是,就比富二代出身的玄燁心理素質好多了。人家是睡了皇帝後從容逃跑的人!這會兒她拍了拍褲子上的土,跑過來拉玄燁,眉開眼笑的。雖然兩人碰了碰,不過玄燁方才好像是想走?想走就好!不做和尚,大好!


    玄燁隻覺得他頭一迴了解了民間俗語“灰溜溜逃跑”的含義,頭都不敢抬就想轉身走。哪裏想到,身後的那人突然張口,喚道:“你,等等。此人,是誰?”他聲音有些嘶啞有些卡,顯然,好久沒有說話了。


    …………


    沈如是憂心忡忡地跟著廟裏的一個小和尚在四周轉。


    不能不憂心呐!


    玄燁聽見那老和尚說話,喜得眉開眼笑屁顛屁顛兒的,就跟在人家後麵進屋子裏說話了。更過分的是,他們居然不讓沈大夫在一邊旁聽!


    沈如是揣測不得,心裏焦急。自己低頭暗想。不知不覺,居然這麽怕這個人離開自己?論歲數他不算年輕,說權勢完全沒有,說金銀還是我養活他。這,這都是什麽愛好啊!


    沈如是站在某廟門口皺眉深思,好像參禪。


    ☆、151 問終身所為何


    沈如是在外麵擔心,卻不知道裏麵那兩個人,也在說她呢!這二人雖然是父子,可是隻怕一輩子之中,心平氣和談話的時間都很有限。更別說像這樣對坐長談了。那老僧開口後不管對方反應扭頭就走,玄燁跟著他走到房間內坐下,心情也已經平靜。有小和尚端茶送來又退下,一室之內,半晌無言。


    卻是那老僧先開口,問得一點也沒兜圈子:“那是何人?”


    玄燁心中有一陣激動,激動後有點暗生不滿。雖然他帶著沈如是一同來清涼寺,也存著“見家長”的想法。可是,他老爹一句也不問自己,打頭兒一句話就問沈如是,居然還因為這個原因才讓他進的屋子!這也讓玄燁難免有點小心眼兒了。這家夥拉拉雜雜的想著這些,便隨口答道:“陪在兒子身邊的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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