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招惹上了那路煞神……這人就突然聽誰說,這麽一個搜捕法,斷沒有找不到一個小女孩兒的。隻怕是看見他和豔花樓都這麽搜找,於是幹脆有人自己藏了賣到北方。這人在太倉已經壞了聲名兒,人人都知道他玩雛妓……於是幹脆就收拾了家當向北走。”


    沈如是點頭繼續聽。沒料到李家小哥兒在這兒突然停了一下,聲音也尷尬起來:


    “這人上了京城,原先那找人的念頭居然還沒熄。有一次在街上遇見一個小孩兒,遠近身影都特別像他找著的那個。也不知道是不是油糊了心,居然就把人擄了迴來……”


    沈如是心下一陣難過,閉了閉眼睛。


    李家小哥且歎且敘:


    “那小孩兒,仔細一盤問,才知道根本不是他想找的。而且雖然作女孩子打扮,脫了衣服才知道,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娃。那孩子相貌俊俏不說,相當機智靈巧。”


    沈如是不料他突然冒出這麽一句,心中正有點奇怪。


    卻聽到李家小哥兒冷笑道:


    “……當時他才進京,什麽都不懂。他住在地安門方磚胡同……”


    沈如是猛然手一抖,端著的茶潑了一半。


    李家小哥聲音裏能聽出咬牙切齒的味道來:“不錯,沈大夫看來聽說過這個……大名鼎鼎的‘小刀’就住在哪兒啊。他家看上這孩子了。”


    沈如是心中有一種濃重的悲哀之感。耳邊聽見李家小哥兒道:


    “這營生全京城隻有兩處。‘小刀’家生意好著呢。想送孩子過去還得挑剔,諸多條件。結果那日真是冤孽。宮裏急著等人用。‘小刀’家一時間手上沒人,不知道怎麽就看見那孩子了。再一問,來處還說得不清不楚。於是就用這個威脅……我說的那人拗不過他,居然就答應了。”


    沈如是一直沒說話,這時候終於忍不住冷笑。拗不過?還是因為不是他家孩子!


    李家小哥兒說過了這一段,聲音也已經平穩。他聲音平平的敘述了後麵的事情:


    “那人送了這孩子,後來幹脆就入了這行當,幫著‘小刀’家挑外麵的孩子。那些孩子也有來路清楚地,也有不清楚的。幹了這五六年,宮裏的一位劉太監嫌他知道的太多,想做了他。他連夜跑迴太倉了。迴來才知道,這裏已經人人都知道他是個人口販子了。那邊雖然沒有追殺他,可看起來也沒打算放過他……”


    李家小哥兒敘事完了,苦笑著看著沈如是:“我也不瞞賢弟,那人確實不是什麽好人。隻怕下幾層地獄都是盡夠的。可是他對我有恩,我不能不……”


    沈如是緩緩站起身來。不料,卻先問了個讓對方十分意外的問題。沈如是問:


    “那人姓什麽?”


    李家小哥兒雖愣了一下,可也沒覺得這個問題有什麽不好迴答的。就道:


    “姓賈,大號賈來發……”


    沈如是猛地跌坐在位子上。


    …………


    李家小哥兒驚了一下,一個機靈:“沈大夫竟認識他?”


    沈如是恍若未聞。獨自坐了良久,才慢慢抬頭,追問了一句:


    “李大哥幫他是因為……”


    李家小哥兒搖頭一歎:“他就是我說的那個助我的東翁。”


    兩人四目相對,李家小哥看見沈如是眼中的不可置信之意。苦笑的點了點頭:“善惡都是一心啊……誰能想到呢。他助我良多。當日也是看在同鄉份兒上。我考中後辭別的時候還不知道這些呢。結果就是那幾日他也出事兒了,竟然在途中遇到。這才知道這些過往……”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又問:


    “沈賢弟和他有舊?”


    這一句問出口,心中就覺得古怪。那人七八年前就離開太倉了,按照沈如是的歲數,當時應該隻是個小孩兒才對……


    卻不料沈如是竟然點頭。聲音有幾分咬牙切齒,又有幾分悵然若失:


    “確實有舊……我就是他四處捉的那個小女孩。”


    …………


    屋子裏隻聽見“砰”的一聲響。


    李家小哥兒手裏摔了茶杯。他麵上大是驚詫:“這……怎麽可能?”


    沈如是苦笑:“看不出來?可不,世人看了這半光頭就先入為主的有了印象。連我自己都幾乎忘了,自己是個女孩子。”


    李家小哥兒仔細看了她幾眼:“這麽說來,賢弟……呃賢妹看著確實有幾分嫵媚的感覺,愚兄還以為自己眼花呢。沈……賢妹女扮男裝,可是有什麽苦衷。或者可以說出來,或者愚兄能略盡綿薄之力?”


    沈如是心裏一歎。為何女扮男裝?時至今日,倒真是一句話說不清了。聽見對方的最後一句話又是心中暗歎。李家人的性子啊……這麽多年竟是未變。當年太倉就有人說他們家爛好人。他自己還有事兒愁,聽見沈大夫或者有不如意的地方,第一反應就是問自己能不能幫上忙……


    這簡直令人不忍迴絕。


    沈如是搖頭未答。卻正色道:


    “那位賈先生……我實在不願救。不說他當日捉我沒安什麽好心。就是沒有這番緣故,按照兄長所說,他這些年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這樣的人,實在令人羞於他為伍。李大哥若是過意不去,或者可以想辦法安排好他家人……”


    李家小哥兒苦笑:“我如何不知他不是什麽好人!隻是他對我有恩無怨,袖手旁觀我,我實在做不到。”他有些苦澀的衝沈如是笑了笑:“竟不知道還有這番緣故,是愚兄勉強了……賢弟且先安住幾日,等我安頓了……再來敘談。”


    沈如是看他腳步有些沉重。再聽他口風,分明是還想去求別的大夫。心中一時也矛盾起來。聽了那賈某人事跡,她簡直恨不得那人立刻就消失在這世上。可是恍惚又想起幼年時聽澤瀉說過的話:“醫者不是審判者,專業的事情有有司。一己好惡……不如對天下眾生之慈心。”


    再恍惚,想起澤瀉已不在身旁,所有決定……隻有自己了。


    沈如是眼看著李家哥兒就快出門,忍不住喊了他一聲:“罷!那人若願意先去自首。到公門按律去贖他的罪,我……救他便是!”


    ☆、137找子孩子的記錄


    清晨。


    一間瓦房。


    沈如是睜開眼睛看著窗紙上霧蒙蒙的天光,有點不熟悉的翻了個身。唔!床有點硬!心裏這樣想,臉上卻外露出個笑來。


    外麵水聲潺潺。好像是不遠處的河流的聲音。還有人笑著道:“順妞!還沒起?”


    沈如是迷迷糊糊扯嗓子應一句:“就起!”睜眼躺在床上看房梁,心中,依然有些陌生和難以置信的感覺。


    已經在這裏睡了一個月,還是不習慣呐!可是習慣起來,並不困難。更不可能不愉快——誰能想到,在據胡已經放棄尋找的希望的時候——迴家了呢!


    沈如是翻個身抱緊了被子。沒注意嘿嘿笑出了聲。


    …………


    這事情說起來有幾分巧合。


    沈如是不情願的看在李家小哥兒麵上去給那賈胖子看病。瞧病的時候,發現那賈某人已經病得很重了。大約許久沒請到大夫,自己家又吃錯了藥。沈如是恍惚還辨認出了當年的嫣紅,已經胖成記憶中的兩倍了。腫著一雙眼,一點也沒認出沈如是來。


    這時候全城沒有樂意沾染這事兒的。沈如是說能治,賈家人簡直想捧出千金來謝。卻不料這沈大夫冷笑一聲,隻說道自己不取分文,唯一的診金就是賈某人去自首。


    此時眼看著就得給那胖子準備後事了。賈家人死馬當成活馬醫,無奈之下,竟也點了頭。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人死。


    李家小哥兒自告奮勇去和當地縣太爺講。按照此時的律法,拐賣最嚴重有斬立決的。輕的也有□終身的。賈胖子這案件奇特在沒有苦主,又算是自首,於是按照輕的方向來判。又有“罰沒家產”減輕罪名的說法,於是賈家花了大筆銀子後,爭取了緩刑。


    沈如是也就收攏了想法,使出渾身本事來。


    這一治就是近三個月。沈如是把賈胖子治得痊愈,又眼看著他進了監牢。李家小哥兒等不及,早就去晉地上任了。他中的是同進士,沒有進翰林的資格,選的缺是某大縣的縣丞。還對沈如是道,他任職的地方,似乎也出名醫,歡迎沈如是到那裏遊曆。


    這位李小哥兒,在臨上船前,還對沈如是表示,雖然沈賢弟成了沈賢妹,不過他李家還是有七八個適齡的大好男兒,堪為良配……沈如是哭笑不得,連那點離愁別緒都沒有了。


    沈如是用了三個月把賈胖子的病治好。後來就留在太倉,繼續作遊方醫生,給人看病。先前還時常自己走街串巷。後來租來的小宅院門口時常有遠近的人前來,甚至還擁擠堵塞。沈如是也就坐在那裏看診。一麵驗證所學,一麵嚐試著自己總結歸納。


    沈如是雖和李家小哥兒說了性別,可並沒聲張。她對於自己未來的規劃,依然是做個大夫。若無意外,她或者就這麽在太倉做一輩子的大夫了。結果不過半年多,就發生了新的情況。


    …………


    李家小哥兒臨行前,與沈如是交談過。還把她專程引薦給了當地的縣太爺。那縣太爺,本來是抱著交好李進士的目的和沈如是來往了。後來沈如是偶爾治好了他多年的足疾,才知道這原來是個貨真價實的名醫!於是反倒時常去請沈如是喝酒了。


    有一日席間,這縣太爺手下的縣丞說起一事。


    自從賈胖子自首。整個太倉丟過小孩的人家,都跑來縣衙想盤問賈胖子是不是拐走了自家的小孩。賈胖子的“生意”可都是在京城呢!


    那縣丞是當作笑話說的,沈如是心頭一動。她私下找那縣丞,說想看看來找的人家記錄。


    然後,赫然在某處看見記載:淮陰縣大水田村楊氏找小女楊順妞。本朝十六年生人,屬相……


    沈如是當日渾渾噩噩與人告別,收拾了東西就往江北趕。一路上未食未飲患得患失心亂如麻。然後……


    居然找到了。


    …………


    真沒想到的事情。


    可是,真好!


    沈如是躺在床上望著自己披散開的一頭長發。不知不覺眼眶有些濕潤。


    當時夕陽西下鳥歸林羊返圈炊煙四麵。她遠遠的望著那順著河流的村子,突然連向前一步的勇氣都沒有。再外太久了,一個人。如果……不是呢?


    這是她聽見了一個小姑娘嘰嘰喳喳歡笑的聲音。迴過頭看見一對母女。下一個瞬間,眼淚便流了出來。


    有家了。


    …………


    沈如是想著想著含笑睡過去了。她在外麵從不遲起,可迴到這裏,似乎感到了久違的疲憊。


    簾子掀開,嘰嘰喳喳的女孩子放低了聲音在和母親嘀咕:“姐姐怎麽還不起?好懶好像豬……”


    她被母親拍了下頭頂:“去叫你爹和你哥迴來吃飯。”


    那女孩子就頓時歡快起來,顛兒顛的跑了出去。


    窗外鳥叫,喧鬧而有生氣。


    太陽很好,又是個好天氣呢。


    …………


    京城


    兵部急折:“上次所謂俄羅斯備戰一事屬實。其國主近日頻繁召見大臣,向各方麵施加壓力,大戰當前!


    “……我大清西北東北當做好準備,又有蒙古諸部。未嚐不可能是俄人出奇兵。彼生存苦寒之地,窮鄉僻壤,生性邪惡……


    “……另:俄羅斯國主不知何原因,冷落王後。或者可從中進行謀略,望諸大人商議……”


    乾清宮。


    玄燁猛然一拍桌子。望著下麵傳閱了奏折的官員:


    “諸卿都怎麽想,議一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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