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十月二十九日,沈如是自角門處進了宮城。


    引路的小太監略彎著胸背,臉上卻帶了幾分傲然。在外麵名聲再大如何?你進過宮麽!


    沈如是左右看著巍峨肅穆的宮牆,見到有人經過,就略垂目,扭轉視線。短短一段路,隻覺得走得整個人都壓抑沉凝了幾分。


    那太監終於停下。低聲道:“你就在這裏等著,咱家去迴娘娘。”


    沈如是道:“有勞。”心中卻想,虧得這段路短,不然一塊水靈靈的豆腐,經了這一遭,也被壓成張老豆腐皮了。


    她心有餘悸的迴頭望了望來路,遠遠看見幾個侍衛的身影。連忙正色恭立了。眼角卻好奇的掃向了屋簷下半黃不綠的一段琉璃瓦。


    這就是宮城啊!


    “不睹城都壯,安知天子尊”的高牆。“六宮粉黛,三千嬌娥”的居所。“美人相並立”的婀娜,“深宮二十年”的心事。多少尊貴,多少情懷。多少雄心,多少幽怨,便被這三尺紅牆,圍住了幾千年。


    沈如是緩緩吐出一口氣。兒時便聽說,皇宮是真龍的住所。不意幾番陰差陽錯,今天竟然站在了這裏。


    …………


    南城。


    共義堂。


    兩人坐在櫃台處聊天。


    一個年紀輕些的一臉義憤:“天下大夫多的是。第一等大夫起死迴生。第二等大夫速起沉屙。第三等大夫能治得病。第四等大夫開點日常方劑吃不死人。那什麽憑借美容方子成名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排得上第五等——居然還好意思把自己叫做神醫!”


    另一人看著老成持重些。臉上陰晴不定,一雙眼角卻在向上翹:“賢弟偏激了……美容方子也得調和氣血。我看那流傳出的十八方劑,其中幾個,並非沒有可取之處。增減之後,甚至可以用來治療其它疾病。我隻是可惜,這沈大夫年級太小,不知輕重。竟然就這樣隨意把藥方給人。哪裏知道‘醫不輕傳,術不叩門’,那是怕傳錯了人,不但不能治好病,甚至可能弄出壞事來!”


    開始說話的那人一臉信服:“老哥果然涵養深厚。讓我說,那沈如是,不過一個拿著長輩成果,嘩眾取寵的跳梁小醜。他就是從娘胎裏開始學醫,這才學了幾年?居然被人吹捧,遊走於權貴之間,嘖嘖!”這人語調是批駁,語氣卻既羨且妒,最後竟不知道在說什麽了。


    那老成持重的人“嗬嗬”兩聲。突然問道:“你或者還沒聽說,那安親王府,最近把那沈如是……沈大夫,吹捧的好像醫聖再世一樣。據說,還推薦他到宮裏給娘娘們看病呢!”


    那年輕的果然大驚:“有這等事!”又跺腳:“真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也不知道那個沽名釣譽的貨色,究竟是哪裏投了貴人們的胃口。竟然有這麽多人,受他蒙騙!”


    他忽然想到一事,遲疑問道:“那沈如是來京城不久,似乎一直在郊區給人看病。也就是說,沒有考過太醫院的招收醫官考試……”


    那老成持重的,讚許的看了他一眼。拈須道:“不錯。這沈如是的禦醫能否做的穩妥,如今,還說不定呢!”或者這話題太過興奮,他麵上雖然不顯露,手中一重,竟然狠狠捋下兩根胡須來。


    …………


    沈如是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就有兩個宮女匆匆跑出來迎接:“讓沈大夫久等了,娘娘有請。快隨我來。”


    那宮女穿著並不豔麗,頭上隻有兩束絨花。可是進退有度,趨止謹慎,別有一番大氣。


    沈如是心想,難怪自古禦醫不好當。你看就這麽一段進宮的路,幾個帶路的人。就讓人感覺到了皇家的無限威嚴——當然,皇家自然是威嚴的。可是對於大夫來說,這還是幾個病人。本來心平氣和才是最好的。


    現在呢?隻怕經了這麽一遭,那大夫不被嚇傻,也被震撼的有些胡思亂想了。等到給人開始看病。隻怕提針就開始想:“哦嗬嗬我如果紮好了這一針,升官發財不在話下!”等到拔針的時候又想:“喔呀呀我如果這一針不見效果,會不會被推出門外砍掉腦袋?”這種心境,如果能發揮出平日的五成水平,隻怕都是鴻運當頭了。


    沈如是自認也見了不少市麵。事實上,孩提時遭遇水災,被拐騙到青樓,借助醫術逃出。此後獨自謀生,辨百草,給人看病——這樣的經曆,的確沒有多少人曾經有過。於是比起那從少時就一帆風順的醫家弟子,顯得相當不嬌貴。


    更有一層:那些心緒恍惚的,多半是對於未來患得患失的。沈如是連名字到性別統統都是假的。其人還是個女人,她根本不渴望做什麽大官。就是治不好被懲罰,隻怕出動了國家機器,也不見得能找全她家的九族——水災就夠兵荒馬亂的了,之後又失散了若幹年。


    這樣的情形,沈如是就是第一次到宮中,看見人家十分華麗百分莊重千分富貴萬年江山,也不過嘖嘖驚訝一番就過去了。與我何幹!這等舉重若輕的態勢,真是連多少老禦醫也比不得!


    那宮女帶著沈如是進了院落。來到一處正殿前。門下的小太監微一欠身掀起簾子。那分寸,正好是領頭的那位宮女走到近前!一點都不讓人覺得手忙腳亂,也沒有太過殷勤的感覺。


    沈如是頭都沒抬,就跟著進去了。心中開始迴想,一家人的體質多少有相似之處。那日去安親王府拜訪時,給那個據說是這位娘娘的親侄女兒的小格格看診時,那脈似乎……


    前麵傳來輕輕的聲響。就聽見有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主子,沈大夫來了。”


    …………


    京城西邊十裏送別亭。多少人在這裏與朋友灑淚相別。從此海內天涯,隻有那短短的尺素來寄一番深情。


    有個騎著毛驢的身影,從遠至近,晃悠著,緩緩行來。


    毛驢上那人,一身青布棉袍,半髒不髒。一頭道士髻兒,似方非方。手裏拿著本書,倒也好似風流。那書卻是一本春宮,翻開的書麵上一行話:“逗得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就可見這貨便真是個道人,也是個不正經的野道人。


    這貨正是羅德。


    他搭了李家的船過江。後來幾撥人馬分開。他轉路青徐向齊魯,去參加昆崙山修道者代表大會。


    這昆崙不是昆侖。後者在大西北,是傳說中的天柱。神話裏共工撞倒的不周山,從此“地陷東南,天傾西北”。是大大有名的仙山。前者卻在山東境內,不過是一座有水有樹的風景名勝而已。


    自從始皇想修仙,山東境內,就蹲守了大量神仙弟子。又因為這地方近海,偶爾能看見海市蜃樓,群眾基礎也好。時而有人拋家別業去學道。這風氣過了兩千年,還有點神神道道的。


    所以修道人們的聚會,就比較喜歡在山東舉行。


    本屆大會大家交換若幹法器,一起討論了一下推背圖之後。就進入了長時間的自由八卦。


    這個說:我在西南遇到一座西周大墓,嘿!都是青銅器你知道不!


    那個說:我在東北老林子裏采參……那個吸收天地精華,你知道我看見什麽了?五彩鳳凰啊!我如果當時沒愣神,捉下來送給官府,你說說,說不定現在就能混個“國師”當了。


    羅德也在其中。給大家貢獻了兩條“上船之後看見風浪大作,結果後麵遇到了大貴人壓住了風浪”之類的信息。大家紛紛搖頭。都說他吹牛。那太倉路段的江麵,下麵是有條黑龍的。黑龍如果不樂意了想折騰一下,沒個三五天好不了。還貴人!什麽層次的貴人能立刻壓得黑龍不敢動彈啊!


    就這麽一大攤子的龍門陣,擺了十來天。若真有個樵夫之類的路過,隻怕把這幫人集體當作神經病了。說了這麽久,白天黑夜不睡覺的聊天,居然就沒人說一句靠譜的話。


    這天,有個住在北山腳下的道友,正說道“那獨眼蛇一出,身長二十丈……”突然有人驚唿一聲。大家抬頭看,接著,所有人都愣住了。


    隻見天上:熒惑(火星)明黃隱隱光閃爍,上麵生出了一對芒角。太微桓帝星之側,幸臣星大亮,太子星卻黯淡了幾分。這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大家居然都沒發現!


    熒惑與兵戈爭鬥有關。太微之內更是象征著朝堂勢力紛爭。這樣的天象,可是暗示九州將有大變?


    又有人急忙爬到高處,定位置,測距離。隻看出熒惑位在奎宿。奎木狼是西方白虎七星之首,大約可以推斷是禍自西方來。再想深看,隻覺得滿天星鬥都在轉,轉得頭暈腦脹。


    這會議便匆匆停止。半數以上的人都連夜跑迴老窩去,找個妥當地方,靜修去了。修道者和“濟世救民”從來不是一個路數的。大家順天地,調陰陽,“得縮頭時且縮頭”。登高一唿救百姓於水火?還是去找儒家弟子好了,這幫人業務對口。


    羅德卻是麻衣一脈,向來講究入世修行。類似這樣的大變革時刻,於他們,既是機遇也是挑戰。因此曆代活躍在朝堂之上的術士,有一大半,都是給人相麵過活的。比如那長陽老道給自己找的祖師爺袁柳莊,就是其中的一位。


    因為有了這個緣故,所以羅德雖然也覺得心中忐忑,卻也強逼著自己向京城而來。一路上緊張,忍不住扔銅錢想卜一課。那銅錢咕嚕咕嚕落在地上,卻正卡在個石頭縫中豎立起來——這就沒法子看了。羅德揣迴了銅錢。為了不讓自己不太過緊張,就搞了若幹春宮圖,邊走邊看。


    過了送別亭,幾乎就是進了京城了。羅德長吸一口氣。掐指一算,京城裏他也有幾個熟人。若非現在不是相見的時機,其實真想去看看那“國母麵相”怎麽樣了。


    可是如今天象有了變化,類似自己這樣懂點道法的,最好乖乖的藏起來。就是麻衣一派,最好也別招搖了。羅德想一想,先擬了個假名號。又四處找,想找個人多地地方,把天機蒙蔽或者說遮掩一下。中隱隱於市麽。


    他騎著毛驢一路走,走過天橋,樂了。不錯,這個地方很好!就在附近找了個破院子租下。第二日出門,支起了一個算卦攤子。上麵歪歪斜斜幾個字:


    “大師張培德!”


    …………


    宜妃屋子裏東西很多。架子格子上擺滿了裝飾物。多少有些紛亂。宜妃坐在窗前的榻上,正翻弄著兩盒玫瑰膏子。清香的味道使得屋子裏都好像甜美起來了。


    這位娘娘身材有些嬌小,臉形骨肉勻當,嘴角眼角微有些尖,卻反而增添了一種異樣的美感。


    沈如是微一打量就低了頭。她年紀小,這麽做來,倒也不顯得莽撞失禮。這一點又是多少禦醫做不到了。你說是望診,想看皇上的女人?沒可能!連問和聞都沒可能。你就好好診脈去,能診多少是多少。考驗你功力的時候到了。


    皇家人抱怨禦醫不得用,誰知道禦醫還有意見呢。你們自己是個好患者麽?這就說不清了。


    宜妃對沈如是很和氣,先笑了兩聲:“早就聽說沈大夫的大名了,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啊!”


    沈如是臉上發熱。這是笑話咱麵嫩啊!不過人家說的也是實話,不好發作。板著臉嚴肅道:“請娘娘伸出手來。”


    宜妃調戲了這小孩兒兩句,心情很爽快。也不過分,就使個眼色讓人放上脈枕,又蓋上一小塊布料。


    沈如是麵色平靜的調整唿吸。感受了一會兒,換手,重複。又想了想。略有些驚奇:“宜妃娘娘,可是最近用了甘麥的方子在調整氣血?”


    宜妃身邊的大宮女驚訝道:“沈大夫說的不錯!正是你傳出來的那個處方,很多夫人都在用,據說除燥養陰溫補熱宮的。我們娘娘也讓人開過一劑。”


    沈如是搖搖頭道:“還是停了好。宜妃娘娘的體質偏熱。恕我直言——隻怕娘娘這個月的月信,會來得早幾天了。”


    那大宮女“呀”了半聲迴頭看向宜妃。連忙用手捂住了嘴。臉上有些飛紅。月信什麽的,被一個“男大夫”當麵說出來,總有些不好意思。


    宜妃倒更鎮定些。皺眉跺了跺腳:“居然又是我不能用的!也沒人提醒我,庸醫!”


    沈如是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此時宜妃笑著抬了頭:“依沈大夫看,我當如何調養?”


    作者有話要說:


    ☆、44一將成萬骨枯


    沈如是反應過來,心中暗暗叫苦。這個事情,難辦了!


    中醫理論中,有兩個關鍵概念:陰陽。簡單說來,陰是物質。陽是功能。什麽意思呢?借用孔先生一句話“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前者“學而不思”,是物質有餘,功能運用不足,可以看作陰盛陽衰。類似的,後者“思而不學”,也可以比擬為陽盛陰不足。


    向來女子體質屬陰。各種婦科雜症,多是因為飲食或保養不當,使得身體過於陰寒了。舉個例子,就如每天一頓吃了六個饅頭下去,可是體內不運化,依然覺得身體手腳寒冷。身體好像一大鍋冷水。那麽治療的時候,就應該從下麵點個爐子加大火,讓冷水暖起來。


    世上傳著的養顏聖藥,比如什麽烏雞白鳳丸之類,就都是走的這點火的一條路。作用可以稱之為“溫宮活血”。


    不過天生萬物,有多就可能有少。有陰盛也就有陽盛。像宜妃這樣,身體偏枯瘦,無端臉色微紅,時常覺得口內發渴的。算是比較典型的陰虛陽盛體質。還舉個例子,這就好像每天隻吃兩個饅頭就飽了,可是身體的運動量卻比六個饅頭還多。這就是在耗損元氣。耗損的多了,體內髒氣虛弱,是會出大問題的。


    陰虛者,不能轄製陽火。陽火多出來了,就好像一口大鍋裏麵沒有多少水,下麵卻有個大爐子不斷的燒呀燒。這也是病態。卻不是陰寒一路的病態了。治療的時候,就應該向鍋裏填水,同時把下麵的火弄得更小些。這樣的情況,如果用藥,那跟陽虛陰盛的,是相當不一樣的治療思路。陽盛於陰,就應該滋陰抑陽。


    如果此時用了其他人補陰寒的藥物,不僅不能調和氣血,反而,有些火上澆油的感覺了。


    宜妃這情況,就是吃錯藥了。


    …………


    這症狀診斷的清楚,沈如是卻有點狼狽了。


    為什麽?她嘴快把實話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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