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那聲音聽著竟是說不出的溫柔。


    .


    第二日,整個後宮都知道了,廢後被接到大正宮侍寢,在東殿的床上過了夜。在宋齊出了那樣一個大招之後,眾人本以為顧氏會被冷落,誰知陛下竟反其道而行,後宮一時議論紛紛。


    但無論如何,陛下這舉動的暗示性太強,逼得眾人不得不重新審視如今的局麵。


    長樂宮晨省的時候,顧雲羨含笑立在太後身側,明顯感覺到眾人各懷情緒的目光射在她身上,針紮一般。但她神態自若,背脊挺得筆直,高貴端莊、不可侵犯。


    太後看著精神有些差。她昨日被宋齊一氣,接著狀況就有些不好,顧雲羨本不想讓她出來,她卻執意不聽。


    顧雲羨知道,她是不希望在這個關鍵時刻表現得病弱,她要讓那些女人明白,她這個太後康健得很。


    行過禮後,顧雲羨替太後送她們出去。從長信殿到長樂宮宮門,一路上不時有宮嬪簇擁到她身旁,含笑說著什麽。她們的態度尊重而略帶討好,顧雲羨也是一臉和氣,眾人言笑晏晏,氣氛十分融洽。


    薑充儀冷眼看那些宮嬪,從嘴唇縫裏擠出一句:“一幫見風使舵的賤婢。”


    她聲音不高不低,有兩三個靠得近的宮嬪聽到了。她們神情一僵,繼而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仍舊一臉笑意地與顧雲羨談話。


    沈淑儀瞥薑充儀一眼,笑道:“已經到宮門了,就不勞顧娘子多送了。”


    顧雲羨道:“沈淑儀慢走。”


    轎輦就在旁邊,沈淑儀正準備上去,卻又迴頭道:“竹央前陣子得了一幅好字,想著娘子的墨書一向是六宮中頂尖兒的,故而想請娘子來毓秀殿一觀,不知娘子可否賞光?”


    她主動邀約,又以閨名自稱,話裏話外的示好之意不言而喻。薑充儀近乎驚愕地看著她,似是不明白沈淑儀為何會突然來這一手。


    顧雲羨神情未變:“淑儀相邀,本不該辭。隻是如今太後鳳體違和,需要我近身服侍,恐難抽出空來,還望見諒。”


    “自然,太後的身子最要緊。”沈淑儀不以為忤,“不如迴頭我將字帖送到娘子殿中?”


    “如此甚好,”顧雲羨笑道,“先謝過淑儀了。”


    “咱們是多少年的情分了,跟我客氣些什麽?”沈淑儀笑睨她一眼,轉身上了轎輦。


    薑充儀怔怔地看著沈淑儀的轎輦走遠,這才轉頭看向顧雲羨。顧雲羨迎著她的視線,微微一笑。


    仿佛是被她那一笑給刺激了,她銀牙一咬,正想說什麽,旁邊的朱貴姬就漫不經心道:“月娘,今晨我命宮娥去禦花園收集了花瓣上的露水,你要不要去粹玉殿坐一坐,喝喝花露泡的茶?”


    薑充儀愣了愣,朱貴姬的目光溫和,卻帶有隱隱的勸誡,不容她抗拒。她深吸口氣,笑道:“難得鏡娘你興致這般好,我自然要去了。”


    .


    待到了朱貴姬的粹玉殿,薑充儀方道:“你適才攔著我做什麽?”


    “我如果不攔著你,你打算做什麽?”朱貴姬的神情是萬年不變的淡漠,“跟顧雲羨對著幹?”


    “難道你要我像沈竹央那個賤|人那樣示弱服軟麽?”薑充儀怒道。


    “形勢比人強,陛下如今擺明了要複顧雲羨的位,你口頭上占點上風又有什麽用處?”朱貴姬道,“你也說了,連沈竹央都對她示好了,你又何苦去當這出頭鳥?”


    薑充儀沉默片刻,咬牙:“要我眼睜睜看著她重登後位,我實在不甘!”


    “我知道你擔心些什麽?不就是害怕顧雲羨複位之後會秋後算賬,找你麻煩麽?你放心,她如今顧不上你。”朱貴姬道,“成安殿那位才是她的心腹大患。”


    薑充儀不語。


    “同樣的道理,顧雲羨若想複位,最著急的不該是我們,而是景馥姝。今日晨省,景馥姝居然告病沒來,你沒聽到那些宮嬪都在私下議論麽?我總覺得她不會是怕了顧雲羨,多半在暗中籌謀些什麽。”朱貴姬看著好友,“所以,就讓她們兩個先去鬥吧,你別摻和。”


    薑充儀仍不說話,朱貴姬以為還是沒能說服她,眉頭微蹙。卻見薑充儀看著自己,悶悶道:“鏡娘你不是最不耐煩這些你爭我奪的事情麽?總說它們醃臢。怎麽今天這麽認真?”


    朱貴姬瞥她,語氣裏終於帶上一絲沒好氣:“要不是為了你,你當我會有這個興致?”


    薑充儀握住她的手:“我知道鏡娘你對我好。我答應你,萬事都會小心的。”


    “那樣最好。”朱貴姬淡淡道。


    .


    大正宮書房內焚著新製的香,皇帝立在焚香的大鼎旁,閉目聞著裏麵嫋嫋飄出的氣息。


    呂川一臉木然地立在旁邊,看著那鎏金大鼎,一句話也說不出。事實上,半個時辰前,自己這位從來不用香的主子忽然讓他去找一味香,他就有些驚訝,待聽明白他的要求,這驚訝就變成了驚嚇。


    “你確定是這香?”皇帝迴頭,“不會弄錯了吧。”


    呂川清了清嗓子,賠笑道:“臣命何進去六尚局問過了,顧娘子殿中用的香確實是這味‘岸芷汀蘭’。”


    “那就怪了。”皇帝若有所思,“跟朕昨夜聞到的不一樣啊……”


    聽到他說這話,呂川麵色的表情又呆滯了三分。陛下啊陛下,您是少年郎麽?不要想到一出是一出好麽,臣經受不起啊!


    失望地搖搖頭,皇帝走迴書桌旁,隨口道:“對了,你剛才不是有事要說麽?”


    他確實有事要說,不過陛下他老人家忙著試香,沒空搭理,他隻好閉嘴。


    “崔公子那邊,已經有消息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肥來了!~(≧▽≦)/~啦啦啦!


    讓我們繼續看雲娘在後宮大展身手吧!mua! (*╯3╰)


    24君心


    皇帝抽出一份折子,一壁看一壁示意他繼續講。


    “崔公子如今已迴了家鄉清河郡,準備參加解試。”


    解試即州縣考試。大晉的科舉考生共有兩個來源,一是生徒,二是鄉貢。由京師及州縣學館出身,而送往尚書省受試者為生徒;不由學館而先經州縣考試,及第後再送尚書省應試者叫鄉貢,由鄉貢入京應試者通稱舉人。


    “朕猜到了。他已被國子監除名,要想入仕,也就隻有迴鄉考試一途。”平淡的口氣,“他要考哪一科?”


    呂川低聲道:“進士。”


    皇帝挑眉,總算露出一分驚訝。良久,方輕笑出聲:“朕早猜到他不會選明經。不過,二十七歲就去考進士,他倒是有自信。”


    所謂進士和明經,都是時下最受讀書人青睞的考試科目。其中進士重詩賦,明經重帖經、墨義1。帖經與墨義,隻要熟讀經傳和注釋就可中試,詩賦則需要具有文學才能。所以相比明經,進士科及第的幾率要小得多,時下流傳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說法。然而自中宗皇帝之後,進士科越來越為時人所重,例任丞相的大多是進士出身,所以即使困難,許多士子也懸梁刺股、秉燭夜讀,但求一朝進士及第。


    “臣聽了也驚訝來著。這崔公子,當真是個誌存高遠的。”呂川道,“不過後來臣又想,連陛下都看重他,想來他也應是有大才幹。沒準到了明年放榜之日,就真成了那騎馬過長街的綠衣郎!”


    大晉製度,新科進士例賜綠袍,故而民間稱唿其為綠衣郎。呂川這話,倒是對那崔朔頗為看好。


    “朕確實看重他。”皇帝道,語氣裏添了幾分鄭重。


    手中的折子上,清清楚楚地寫著“臣等附議禮部尚書,請求陛下放棄複立”。字是清秀的小楷,他卻透過紙張,看到了那一夜寫滿酒肆牆麵的隸書,端方雄渾、磅礴大氣。


    那是,四年前的上元佳節,崔如璟寫下的。


    那時候他還是東宮的皇太子,微服出去逛燈會,卻在西市碰上了大熱鬧。他立在酒肆外,聽著周圍的人告訴他,寫字的公子是國子監的學生,平素最愛來這裏喝酒。今日上元佳節,老板特意開了一壇陳年佳釀,開口向他討一幅字,以作酒資。


    他心中驚訝,國子監的學生大多出身世家,自矜身份,竟會為了一壇酒而留下筆墨?


    思緒還沒轉完,那邊已經是一片喝彩之聲。他看過去,卻見平整的牆麵上,一闕《子虛賦》2已然完成,洋洋灑灑一大篇,端的是難得的好墨書。


    從求字一舉便可看出,那酒肆的老板雖是商賈,卻也是個風雅之人。今日又是這般的節慶,西市也不乏讀書人,此刻全聚在這裏,對著牆上的字讚不絕口。有人認出了題字的男子,脫口道:“如璟君?我當是誰,竟寫出這般好的墨書,原來是清河崔氏的崔如璟。難怪難怪。”


    清河崔氏,這是他熟悉的姓氏。可崔如璟他卻從未聽過。於是他明白了,這崔如璟應該是清河崔氏的旁支庶子。所以他可以入國子監讀書,卻整日消磨在酒肆間,為了一壇美酒竟給商賈題字。


    那廂崔如璟題完字,也不理睬搭話的眾人,順手拎起那壇作為報酬的美酒,走到窗邊便自顧自喝起來。他再看一眼牆上的字,提步走到他麵前,含笑道:“美酒難求,敢問閣下,可否惠賜一杯?”


    崔朔抬頭,盯著他審視片刻,微微笑了:“美酒難求,朋友更難求。”


    後來他想,也許打從一開始,崔朔便知道他的身份,會允他坐下也不是偶然。但這些他並不在意,有心也好、無意也罷,都不是他關心的重點。


    重要的是,那個清俊瀟灑的男子,在他們談及僵硬腐朽的朝政時,輕描淡寫說了兩個字。


    “新政。”


    那一夜,他們坐在人來人往的西市,借著月光,一直喝到酒肆關門。


    大笑告別時,姬洵知道,在未來的某一天,這個胸有溝壑卻鬱鬱不得誌的男人,會成為他最得力的幫手。


    那晚之後,一連三年,他們再無任何交集。他是縱情任性的新君,他是風流瀟灑的士子,那一夜煜都月下的指點江山,仿佛從來不曾發生過。


    直到兩個月前,崔朔遞上了那封彈劾左相周世燾的奏疏。


    那一刻,他明白他隱忍多年的野心,沒有瞞過那個一身醉意、筆走龍蛇的男人。


    他一定聽說了,皇帝重新寵愛廢後,太後有意複立侄女為後,朝中很快將有一鬥。原本捆作一團的舊派官員,興許會因為此事而分化。


    他率先點燃這把火。


    姬洵知道母後為了複立一事,暗中煽動親附一派的朝臣。他並不意外,當年他對雲娘沒有興趣,母後都把她安排給他當太子妃,如今他好不容易對她動了心思,她自然會抓住這個機會。然而她雖貴為太後,在朝中助力卻並不算多,若非周世燾被彈劾,根本不可能在一開始便占到上風。


    他沒有阻止她。


    等了這麽多年,他終於找到這個機會,可以在那些朝臣間劈開一條縫隙,好趁虛而入。


    朝堂上的事情都在他掌控之中,可雲娘是個意外。


    他想起顧雲羨微微低下、溫婉貞靜的側臉,以及她身上非蘭非麝的幽香,心頭滋味難辨。


    其實一開始,他並沒有把雲娘和朝堂局勢聯係到一起。他是當真被她吸引。然而打從他重新寵幸她開始,他就隱隱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他不知道自己如今對她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唯一確定的是,如果是現在的她,他並不介意再重新立她為皇後。


    他的皇後。


    他很好奇,那個從前被他忽略的女人,還能帶給他多少意外。


    正在出神,外麵卻忽然傳來響聲。呂川蹙眉,卻見他的徒弟何進掀簾而入,跪下行了個禮:“成安殿的貞婕妤娘娘派人給陛下送來一碟點心,說是娘娘親手做的。”


    呂川斥道:“糊塗,陛下正在處理政務,隨便什麽人都能來打擾麽?你先收著便是了。”


    何進挨了罵,有些委屈道:“我也這麽說了,可來送東西的是成安殿的掌事女官白瑜姑娘,她說娘娘吩咐了要親手交給陛下。”


    呂川聞言一愣,遲疑地看向皇帝。卻見他唇邊的笑意微斂,思忖了一下,方道:“讓她進來吧。”


    白瑜進來後,行了個稽首大禮,將手中的食盒遞給呂川:“奴婢奉命,給陛下送來娘娘親手做的碧桃糕。”


    呂川打開食盒,隻見瑩白通透的玉盤上放著幾塊紅豔豔的糕點,做成了桃花瓣的模樣,看起來十分可愛。


    呂川用銀筷子夾了一片仔細嚐過,再換了一雙筷子,將玉盤呈到了案上。


    皇帝默不作聲瞅了糕點片刻,在眾人都有些忐忑的時候,才拿起銀筷夾了一塊。


    白瑜見他吃了,心裏鬆了口氣。還來不及開心,就聽到他淡淡道:“迴去告訴你家娘娘,別一天到晚想那麽多,仔細晚上又睡不好。朕說過的話都記得,不用她巴巴地來提醒。”


    這話聽著像是關切,口氣卻有些不好。白瑜心又提了起來,想說句什麽,皇帝卻已吩咐道:“行了,東西朕收到了,你退下吧。”


    她出去之後,皇帝維持那個姿勢坐了一會兒,這才輕輕舒了口氣。


    景馥姝她,大抵是有些著急了吧。


    抬起頭,正好看到鎏金大鼎還在嫋嫋散發出白煙,那香味彌漫在書房中,讓他又想念起那個用著這味熏香的女子。


    “去,傳顧娘子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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