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蹙眉,母後那般疼她,就算讓她抄經也知道分寸,絕不至於逼得她整日整夜地抄。


    “小姐您也真是的,太後娘娘交給您的不過一本《華嚴經》,您先抄完它便是了,為何還要去抄別的?”


    顧雲羨沉默一會兒:“我隻是,想給那個枉死的孩子盡盡心意。”


    一室寂靜。


    “您是說,薑充儀的那個孩子?”


    顧雲羨輕輕“嗯”了一聲。


    “既然您心中內疚,為何今日還要那般對薑充儀?”阿瓷低聲道,“您可知今日的事傳出去,大家又該說您的不好了。連陛下那邊也……”


    “他們愛說就說吧。”顧雲羨口氣索然,“我雖然對薑充儀有愧,但太後如今病重,她卻在她殿門前那般吵嚷,我實在不能忍受。至於陛下,反正我在他心中本就不是什麽好人,隨他怎麽想。”


    他聽到最後一句微微一愣。這話說得頗有幾分小女孩的任性,與她一貫的表現大相徑庭,竟讓他有幾分想笑。


    呂川打量皇帝麵上的表情,壓著嗓子試探道:“陛下可要進去?”


    搖搖頭,他再看一眼顧雲羨細白如瓷的側臉,輕聲道:“不了。”


    .


    聽到腳步聲逐漸遠去,顧雲羨長舒口氣。


    阿瓷還有些忐忑:“我們方才那麽說一番話,陛下當真就會消氣,不責怪小姐了?”


    “自然。”顧雲羨道,“陛下侍母至孝,我為了太後的鳳體安泰而斥責薑充儀,他絕不會怪罪,說不定還會覺得是薑充儀不曉事,不分場合地挑事兒。”


    “既然如此,小姐隻需要說前麵的就好了,何苦還要說後麵那句?”什麽‘隨陛下怎麽想’,這話說出來也不怕陛下惱!


    “就是因為我說了那句話,他才會覺得我方才所言都是發自真心,而不是演給他看的。”畢竟,哪個邀寵的女子敢明知陛下在還說這種話?更何況她尺度把握得恰到好處,那句話隻會更加激起他對自己的興趣,而絕不會觸怒他。


    阿瓷這才恍然大悟,想了想又猶豫道:“那,小姐對薑充儀……”


    顧雲羨明白她的意思,平靜道:“我雖對她心存愧疚,卻不可能一直容忍著她。如今我處境微妙,絕不可表現得軟弱。否則就隻有任人拿捏了。更何況……”


    更何況,她早就賠過一條命給她了。


    她們之間的賬,早已兩清。


    “對了,一會兒把這枚玉玦賞給黃中,今夜他可是立了大功。”顧雲羨道,“我早告訴過你,太後不會把一個庸人派到我這裏來。今次若沒有他想法子及時通知我們陛下到了,這出戲可就沒法演了。”


    阿瓷接過玉玦,想了想又問道:“那小姐知不知道,陛下離開長安殿之後,會去哪裏?”


    顧雲羨目光飄向遠方,隻見窗外夜色如黛:“不出意外,應該是鹹池殿吧。”


    鹹池殿,那是薑充儀的寢殿。


    .


    皇帝當夜確然去了鹹池殿。


    第二日整個後宮都知道了,昏定時顧氏才斥責了薑充儀,晚上陛下就去看了她,其中含義不言而喻。有人不免幸災樂禍,覺得顧氏費了這麽多心血好不容易重得聖寵,竟這般沉不住氣,在薑充儀麵前耍那個威風。


    然而就在大家都以為顧氏會再次被冷落的時候,卻又傳來消息:陛下與顧氏一起去了梅園,為太後折梅花。


    正月裏正是梅花開得熱烈的時候,粉白碧豔,一簇簇、一叢叢,看起來美得惑人,也讓這冬日少了幾分清冷,多了幾分熱鬧。顧雲羨身著素色大氅,纖指落在麵前的枝椏上,道:“這一枝陛下覺得如何?”


    皇帝一臉嚴肅地審視半晌,搖搖頭:“遒勁有餘,失之柔婉。不好,不好。”


    顧雲羨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


    打從他們進了梅園開始,他老人家就站在那裏什麽也不做,淨使喚她去折梅花。可她選的每一枝他都能挑出各種各樣的毛病來,不是這裏不行,就是那裏不行,總之就是不配拿迴長信殿供太後賞鑒。


    “陛下,您到底想要什麽樣的梅花,可否告知一二,臣妾也好比照您的要求去選。”她轉身,看著他無奈道。


    “雲娘你這麽聰明,會不知道朕想要什麽樣的梅花?”皇帝挑眉。


    顧雲羨歎口氣:“臣妾也希望臣妾知道。”


    她無可奈何的模樣大大取悅了他。眸中帶笑,正打算就這麽算了,不再捉弄她了,卻忽然瞥見梅園的某個角落裏,一個小黃門鬼鬼祟祟地朝這邊打量,形跡可疑。


    懶洋洋地一揮手,他的聲音甚至還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卻又重逾千鈞:“拿下那個人。”


    禦前侍衛的身手自然是頂尖的,很快就押了那個小黃門過來,跪在他們腳下。


    見皇帝沒有開口的意思,呂川率先問道:“你是什麽人?為何在此偷窺?”


    小黃門低頭不語。


    呂川給押著他的侍衛使了個眼色,對方立刻用力在他肩膀處捏了一下。這些侍衛都是在慎刑司曆練過的,那一捏看似輕描淡寫,卻正中穴位,痛得如同刀刃加身。


    小黃門果然受不住了,慘唿一聲連聲道:“我說我說!小人是梅園侍弄花草的內監,名喚阿木!小人方才沒有偷窺,隻是,隻是聽聞陛下至此,妄想見一見天顏,所以才會躲在那裏的!陛下明察!”


    “你又不是個女子,見朕幹嘛?”皇帝慢悠悠道。


    顧雲羨見他這個關頭還滿嘴胡扯,隻能苦笑。呂川似乎已經習慣了,眉毛都沒動一下,隻是對阿木道:“你現在不說,過一陣自然什麽都會吐出來了。”


    這話說得陰惻惻的,顧雲羨都有些被嚇到了。


    .


    當天下午,被囚寢殿多日的薄氏忽然被帶到了長樂宮。內監過去提人的時候,與她同住一宮的朱貴姬麵無表情立在廊下,不知在想些什麽。


    六宮議論紛紛,緊接著眾人又接到吩咐,當天的長樂宮昏定太後請各位娘娘、娘子盡數前往,不可缺席。


    黃昏時候,十幾乘煖轎在長樂宮門前停下,眾人各懷心思,下轎時不忘打量一下旁人,都有些忐忑。


    一進殿就發覺太後竟端坐上位,皇帝陪在一側,麵上一絲表情也沒有。顧氏伴在他身側,頷首低眉,看起來十分溫順。


    這個情景不由讓眾人又想起從前,那時候帝後並肩高居上位,她們是低人一等的妃妾,仿佛永遠也越不過她去。


    眾人稽首而拜,然後在各自的席位上坐下。柳尚宮上前:“太後請諸位娘娘、娘子前來,主要是因為今日梅園發生了一件大事,需要諸位做個見證。”


    使一個眼色,便見已被降為采女的薄瑾柔由宮人架著走到殿中,跪在了地上。


    她身上並沒有傷痕,但誰都知道她被折磨過一遭。


    “太後,陛下,臣妾當真冤枉……”她語聲微弱,泣不成聲。


    另一個小黃門也被帶到了上來,比起薄瑾柔,他的樣子就要淒慘多了,臉上手上都是傷痕,十分可怖。


    “事已至此,你竟還不認罪?”太後蹙眉,“這小黃門已將一切都招了,你還死撐著做什麽!”


    “沒有做過的事情,臣妾無論如何都不會認的!”


    “那好,”太後深吸口氣,看著阿木,“你把適才稟報給哀家的話再說一遍。”


    阿木磕了個頭:“迴稟太後、陛下,小人原是梅園侍弄花草的宮人,與薄采女身邊的宮女玉兒乃是老鄉。一月前玉兒突然找到小人,說薄采女讓小人幫她辦一件事,作為迴報,她會幫小人救治家鄉病重的老父老母。小人沒有辦法,隻能答應她。”


    “她讓你做什麽?”


    阿木沉默了一會兒:“她讓小人在臘月初一那天,在梅園的某株梅樹下潑一盆冷水,並保證其餘打掃院子的內監不要注意到這裏。”


    眾人對視一眼,一些不明就裏的聽到此處隻覺得莫名其妙,心道這樣的命令算怎麽迴事。倒是沈淑儀與薑充儀眸光一動,神情變得感興趣起來。


    “臘月初一,那不就是邢才人在梅園摔倒的日子麽?”令儀尹氏低聲道,“在梅樹下潑水……呀,不會是邢才人摔倒的那株樹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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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落罪


    阿木頓了頓:“令儀娘子猜得沒錯,正是那株樹。”


    “你既說自己有罪,那你如今是不是已經知道了薄氏讓你潑那盆水,意欲何為?”太後慢慢道。


    “是。小人當時並不知道,但心裏總覺得忐忑,於是就躲在一旁偷看。之後不久,就看到薄采女帶著邢才人已經葉才人一起來了,就在那株梅樹下和顧娘子起了爭執。然後薄采女讓邢才人去折梅花,開口將她引到了那塊冰地附近……”


    尹令儀倒抽一口涼氣:“你是說,邢才人摔倒竟是因為……”目光驚疑不定地掃到了薄瑾柔身上。


    薄瑾柔見狀再也無法沉默,說出了她今天已說過無數次的分辯:“臣妾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什麽潑水,什麽老鄉,玉兒也不知道!”


    “你先別吵,讓他說完。”太後淡淡道。


    大家都噤聲了,薄瑾柔雙手擱在金磚地上,低垂頭顱,仿佛在垂淚。


    “那天的事情發生後,小人一直很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下了大錯。還好後來得知才人娘子龍胎無恙,這才心下稍安。但那件事情一直刻在小人心上,讓我夜夜都睡不著。今日得知陛下帶著顧娘子一起來了梅園,小人有心想向陛下坦白,所以才會在一旁窺視。可陛下真的將小人抓住之後,小人一時害怕,就什麽都不敢說了!”麵朝皇帝重重磕了個頭,“陛下恕罪,小人事前當真不知此事竟會危害道皇裔,否則死也不敢幹出這等事來啊!”


    一直任由母親發揮的皇帝終於開口,不辨喜怒:“呂川,朕記得你跟朕提過,臘月初一那日確實在那株梅樹下看到一塊不同尋常的冰?”


    呂川迴道:“是。因為所有園子一貫對地麵的冰霜清理要求嚴格,不該出現那麽一塊冰來,所以臣格外留意了。”


    連呂川都這麽說了,事情再沒有懸念。更要緊的是,皇帝這會兒這麽問,就表明他相信了阿木的供詞,判定薄氏有罪了。


    原本有人想到他從前對薄氏的恩寵,還以為今日會網開一麵。可如今看來,前一陣的事情當真是讓他厭棄了薄氏,降位並不是一時興起。


    這麽一想,不免再朝沉默得仿佛隱形人的顧雲羨看去。薄氏是因為冒犯她被降位,難道今時今日,她在陛下心中竟有了這般重的地位?


    薄瑾柔聞言麵色慘白。整個下午的訊問中,皇帝一直沒有表態,所以她還存了萬分之一的希望,可如今卻仿佛是最後一根稻草終於壓了下來,讓她再也無法承受。


    “陛下,您不能偏信那賤奴!他說什麽就是什麽!臣妾服侍您已近兩載,難道臣妾是什麽樣的人您不知道!”


    皇帝聞言慢騰騰轉頭,唇邊帶出一抹有趣的笑容:“你是什麽樣的人?瑾娘,朕倒真想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聲音不帶一絲火氣,“你是如何打殺了那個被朕讚過眼睛的宮娥,你當朕真的不知麽?”


    “陛下……”薄瑾柔渾身一顫,所有的辯白都卡在喉嚨裏。


    “朕從前覺得你就是有點小心眼。一個宮娥而已,你看不順眼要怎麽處置都隨你高興。可你竟然把主意打到朕的子嗣上去了,當真是包天的膽子。”皇帝的聲音越來越冷,滿殿噤若寒蟬,頭都不敢抬一下。


    別過眼,似乎不想再看她:“母後,薄氏要怎麽處置你說了算,朕都沒意見。”


    太後頷首:“宮中絕不可留如此包藏禍心之人。念在她服侍過你兩載,就賜個全屍吧。”


    顧雲羨心頭一顫。腦中猛地閃過一個畫麵,又快又突兀:皇帝立在大正宮的書房內,下麵齊刷刷跪著十幾名宮人。他寫完一行字,慢慢抬頭,眼角眉梢都是冷冷的厭憎:“宮中絕不可留如此包藏禍心之人,看在她服侍母後多年,賜她個全屍吧。”


    宮人捧出一個托盤,上麵有白綾、匕首和一杯毒酒。


    那是,賜給她的……


    腹中一陣絞痛,仿佛那毒藥還在裏麵翻滾,侵蝕著她的五髒六腑。不受控製地,她捂住肚子,悶哼一聲就朝前倒去。


    她坐在皇帝身側,這麽一動皇帝下意識扶了她一把,口道:“梓童?”


    沈淑儀倒抽一口冷氣。


    不止是她,幾乎滿殿的人都是一驚。皇帝這一聲是下意識的,所以顯得尤其可怕。這是不是代表著在他心底深處,還是認為顧氏是他的皇後,是六宮之主?


    皇帝似乎也有些驚訝。他最近雖然一直叫她雲娘,但實際上這個略顯親密的稱唿隻有新婚那段日子他才愛喚。自打即位後,顧雲羨越來越不得他心意,他就客氣地改喚梓童了,叫雲娘的時候屈指可數。今日當著眾人,他一時順口,竟就這般喚出來了。


    他的手還握著顧雲羨的手臂,她卻仿佛受到驚嚇一般,猛地掙脫,呆呆地看著他。


    他蹙眉,實在不明白她這一驚一乍是怎麽了。


    顧雲羨忽然反應過來,跪下告罪:“臣妾失儀,還請陛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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