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都好了!”阿耳斐搶先迴答,似是要以積極的態度掩蓋某些情緒上的秘密。


    “這裏所有的人都知道阿耳斐是你的親生兒子。”


    若望的話,像是一柄突然刺出的利劍,直抵喬蘇心口。她果然停止哭鬧,怔怔看著少年老成的“雪人”,石灰般的膚色將他的眼白襯托成淡黃。“雪人”將阿耳斐推到屋子中央,猶如展示一件沒有生命的古董,他圍著他緩緩打轉,伸手掰開阿耳斐的眼皮,讓他的眼球整個暴露,遂道:“看看我這位兄弟,他的眼珠,他的膚色,他的鼻子,嘖嘖……這是神和他的父母共同的傑作。喬蘇女士,你若是不道出真相,那我們自會按照教堂的規矩來辦。”


    “辦……辦什麽?”喬蘇一臉淒怨地看著神色恍惚的阿耳斐,“天主不是仁慈的嗎?我還每個禮拜給你們的募集箱裏塞錢!”


    “神父大人。”若望忽然轉向莊士頓,正色道,“西滿死了之後,你抽了猶達幾鞭?”


    “十鞭。”莊士頓神情嚴肅地迴答。


    “為什麽要給猶達肉體上的懲戒?”


    “因為他與西滿同房,西滿半夜出去的事情他知道,所以我施以這樣的懲罰,告誡你們每個人都要愛護自己的同胞,將對方的生命視作自己的生命。沒想到,災難還是會發生……”


    “現在死的人是費理伯,與他同房的阿耳斐是否也該受到一樣的嚴懲?”


    莊士頓呆了半晌,勉強點了點頭。


    “那麽……”若望從身後拿出一條末梢散成幾片的黑色皮鞭,畢恭畢敬地拿到神父跟前道,“請動手吧。”


    莊士頓隻得接過,走到阿耳斐跟前。夏冰正欲上前阻止,卻被杜春曉一把拖住。


    一場莊嚴肅穆的酷刑即將開場,所有教徒都屏住了唿吸,事實上他們每個人都覺得這皮鞭早晚要抽到自己的背上,隻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心理煎熬遠比肉體的痛楚要難過。


    “哦!原來你堂堂一個神父,所謂的大善人,居然還會打孩子。”喬蘇好不容易恢複常態,將驚訝轉為冷笑,“也罷,今兒倒要看看大善人是怎麽行兇的。”


    說畢,便一屁股坐在柴堆上,不知從身上哪裏翻出一支煙並一盒洋火,點上抽起,動作倒也輕鬆利落。


    把阿耳斐的袍子褪下的時候,紮肉甚至能將若望臉上的狐笑看得一清二楚。阿耳斐那脊梁如蜈蚣一般自股溝上方延伸至脖頸的背部,因低溫刺激而突起無數細丘,肩膀的起伏暴露出他緊張的唿吸。莊士頓揚起鞭子,自那張細瘦的背上掃過,很重,發出“啪”的響聲。


    這一鞭,將喬蘇的眼淚抽下來了,她將拳頭塞進嘴裏,似要把幾根手指一一咬斷。鞭聲沉悶而空洞,每一下都讓阿耳斐自鼻孔裏喘一口粗氣,那聲慘叫被硬生生壓縮成急促短暫的“唔”,釘子一般掉落在地。


    這樣的場麵令氣氛無比壓抑,連阿巴都停止了憤怒的狂吼,安靜地張著嘴,旁觀這殘忍中帶有獨特惡魔之美的一幕。冷汗與血漬一齊自美少年的身上滴下,他緊皺眉頭,用緊繃的軀體反抗痛苦。


    “別打了!”喬蘇突然大叫。


    莊士頓的鞭子適時停下。


    “是我……”


    她已是淚流滿麵,上前將棉袍子拾起,欲蓋上阿耳斐的裸背,卻被若望拉住。


    “不行!那是麻料做的土布,會使傷口糜爛。”


    話畢,若望從袍子底下掏出一卷白紗布,並一個瓷瓶,將瓷瓶中的淡黃粉末撒在阿耳斐觸目且縱橫的鞭痕上,阿耳斐這才發出一記痛苦的嗚咽。


    “我現在給他消毒止血了,但是如果接下來你隻要說一句謊話,剩下的幾鞭就會繼續,剛剛上的藥不僅全部白用,還會腐肉蝕骨。”


    喬蘇一臉錯愕地看著若望,仿佛不相信眼前這位膚色詭異的病態少年會有如此狠毒的城府。她模糊記得他是莊士頓最羸弱的孩子,每每去做禮拜,都會看見他站在最後邊,用窗簾之類的東西遮擋自己,直到她從懺悔室裏走出來,他才會突然跑上前抓住她的衣角,以可憐巴巴的語氣道:“娘,我是天寶啊,你不認得我了?”宛若剝皮的羊羔。


    眼前這隻“羔羊”突然顯露狼性,銀發底下那張肉粉色麵孔已全無先前的稚氣,雪白的小“惡魔”就在她眼前用刀片一下一下切割她的心肝。莊士頓仿佛是被他控製的一個玩偶,隻是機械地動作,雖麵色淒愴,手腳卻在聽他人使喚。


    “是我殺的!”喬蘇一把奪過若望手裏的紗布,為阿耳斐包紮起來,“都是我幹的!我原本隻是想在這裏避一避難,讓那小弟弟給我送吃的。誰知道,他說在這裏老吃不飽,我給他的錢又不夠多,還說想逃出這裏去,我見他越來越難以掌控,轉念一想,不如殺人滅口吧!”


    “如此說來,前頭聖瑪麗教堂那幾樁命案便與你無關?”夏冰忍不住追問。


    喬蘇眼前掠過一絲幽暗的淒楚,遂道:“那三個人,也是我殺掉的。”


    “為……為什麽?”


    發問的是麵色鐵青的莊士頓。


    “為了複仇!”喬蘇兩眼充血,額角浮起一根青筋,在紅發下格外紮眼。


    “你與潘小月的仇怨和聖瑪麗教堂的教徒有什麽關係?”


    杜春曉貓腰上前,蹲下身子,幫喬蘇為阿耳斐身上纏繞的紗布打結。


    喬蘇抬頭,用古怪的眼神看著杜春曉,似是要傾訴,又更像是看見某個讓她詫異的東西。她看見了什麽?地底冤魂的手?費理伯腦漿四濺的最後時刻?阿耳斐背後滴血薔薇般的傷口?她是如此緩慢地抬起手,撫摸阿耳斐背上的紗布,對著杜春曉浮出生命裏最後一絲苦笑,遂將一件東西交予她手中。


    “這就是答案。”


    喬蘇的遺言自口中一串黑色黏液一道流出,白晳的胸膛被液體染成踏雪賞梅的幻影。過了很久很久,喬蘇那跪坐於阿耳斐背後的肉體才轟然倒地。


    杜春曉緩緩打開右手,喬蘇臨死前給她的是一張塔羅牌——甜蜜如斯的戀人牌。


    第五章 顛倒的愚者與死神


    〔現狀牌:逆位的世界,正位的月亮。


    “我們對周圍人的判斷被全盤顛覆,一切朋友都是敵人,都有可能在瞬間奪取我們的性命。你看,水中花,鏡中月,如今看到的都是虛影。”〕


    【1】


    譚麗珍已挨過了妊娠反應的折磨期,所以舒坦得很。鳳娟也不知為什麽,這幾日竟老實了許多,雖有些心神不寧,可伺候得也還算周到。老章每天清晨都要過來打個招唿,問她需要些什麽,夜間賭場開張之前便會托人送進來。這樣的“少奶奶”生活,譚麗珍偶爾也會覺得不真實,非親非故,不過是為這裏打工的孤苦女人,人微命賤,何德何能受老板如此照顧?這樣想著,思緒便又拉迴到她出去買糕餅吃的那個傍晚,罩著漆黑鬥篷的神秘人物以男女莫辯的陰綿聲調告誡她:“快走!”


    走?走到哪裏去呢?一個孤苦伶仃的孕婦!


    想到這一層,譚麗珍不由得苦笑,在寂靜深夜裏翻了個身,直覺有一隻小手在腹內抓撓了一下,又熱又癢,於是像要迴應那嬰兒似的,她伸手撫了一下肚皮左側那個微妙的突起,那突起便漸漸平息下來。


    那是活的?!


    生命的律動令她不由欣喜起來,瞬間便將從前要把這孩子賣給人販子的念頭打消得幹幹淨淨。


    “唔……”鳳娟在另一張鋪上翻了個身,睡得很熟。盡管賭場內現在正是沸反盈天的辰光,噪音卻被牆壁上釘著的棉胎布吸得幹幹淨淨,所以賭場以外的地方就是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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