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心捧到裏屋,放在桌上時,已碎了好幾塊,她覺得不怎麽嘔了,便拿起一塊,捏碎,再拿起一塊……


    “這可是給我吃的?”田貴從床上坐起來,眉梢劃過一道殘忍的弧線。


    她不由站起來,後退了幾步,指尖的餅屑落在石磚地上,仿佛已預知生命也即將出現如此破碎的隕落。


    ※※※


    麵對這樣的豔屍,李常登連唿吸都有些滯塞。


    唯有死了的秦氏,才會麵容坦然地躺在李常登眼前,一絲不掛,每寸每縷都肥瘦得當,乳房微微外擴,均勻地攤在兩側,中下方一條細細的勾線將皮肉繃得極為緊密,唯小腹那道淺淺的妊娠紋出賣了她有過生育的秘密。他竭力將眼睛避過屍體有稀疏體毛的私處,那是他和喬副隊長,及鎮上幾位閑男子在茶館千萬次意淫調侃的部位,如今卻以近乎荒謬的形式償其所願。秦氏的皮膚呈淡藍色,喉嚨上有個小洞,那裏曾經流出許多的血,滋潤了地磚縫裏的青苔。


    李常登不明白,這樣的女人怎麽會死,人們每次路過油鹽鋪,往裏張望的辰光,都仿佛在朝拜一樽玉雕觀音,時光仿佛是繞著她走的,所以他們恍惚以為,秦氏是青雲鎮的一個永恆。這“永恆”現在竟被交到了他的手裏,讓他給她一個說法,他茫然失措,灌了半瓶燒酒,這種失控的情形,唯多年前張豔萍出嫁那一天才有過。而更讓他難以釋懷的是,即便是死了的,正在腐爛的境況下,她依然是一具值得男人覬覦的肉體,生前拿長衣厚袍裹住的美,在此刻肆意綻放,變成氣勢洶洶的姿色。


    秦氏的死,令青雲鎮所有成年男子都陷入某種微妙的恐慌,他們努力維持往常的作息,與自己的妻子親熱,心卻已偷偷碎了一個角,再也彌補不上。而女人們則長籲短歎了許久,生怕會有“嫉妒之嫌”,更有甚者還會抹淚,戲做得過了,便也假了,隻是旁人無暇拆穿。


    根據現場的情況來看,秦氏像是死於自殺。一個婆娘進鋪來,要買兩包鹽,卻見裏頭空無一人,以為是老板娘去如廁了,便站在那裏等。孰料等了半晌都沒人出來,隻她養的花斑貓從裏屋慢吞吞地走出來,嘴裏叼著一根細棍子。婆娘以為這畜生又是偷了筷子之類的東西,便上去將它捉住,終於看清楚這分明是女人挑頭路用的象牙簪子,上頭纏了幾道紅絲。她當下便發覺事情不對,於是邊喊秦氏的名字邊摸進屋子裏去,隻見人已倒在血泊裏,兩隻眼睛直勾勾瞪著天花板。婆娘下意識地想暈,突然想到身邊也沒有人救,忙強打精神,軟著腿跑出來叫人,等隔壁正蹲在家門口給魚刮鱗的男人上來詢問了,她這才往油鹽鋪一指,說聲“出人命了”,隨後不省人事。


    更蹊蹺的是,長年癱瘓在床的田貴也不見了!


    謊言是謊言,但流言卻多少帶有一些真實性,雖然摻假的成分也極高。青雲鎮居民自黃家丫鬟和白子楓被害之後,又掀起新的一撥流言潮。說的是田貴家中必定遭了附近的水匪打劫,秦氏為保清白,才用簪子自盡,而田貴則是水匪為掩蓋罪行,將他擄去沉湖了。這種說法源於桂姐丈夫的事情,所以強匪從來都是鎮民幻想中的陰霾,聞風便喪膽,卻誰也沒有見過。


    夏冰將這一噩耗告知杜春曉的時候,聲音都是哽咽的,原已打算好要受她幾句奚落,孰料她眉頭鎖得比他還緊,脫口道:“都怪我那牌解得不好……”


    “你又替她解過牌了?什麽時候?怎麽說的?”他即刻來了精神,表情像要把她的腦袋囫圇吞下。


    杜春曉最後一次見秦氏,天陰著一張臉,烏雲擠擠挨挨地隨風而動,欲哭無淚的模樣。她一麵擔心這雨勢,一麵卻還是硬著頭皮往油鹽鋪趕。因是傍晚,裏屋飄出米飯的香氣,與醬油味混在一道,有股溫吞吞的暖意。她不由地放鬆情緒,站在店堂裏等,過不久,秦氏果然從裏頭走出來,手裏還握著一隻湯勺。看到鋪子裏有人,先怔了一下,遂笑起來,說聲“杜小姐,你等一歇”,便迴轉身去,待二次出來迎客,已摘了燒飯用的圍兜,湯勺也不見了。


    “杜小姐,大老遠跑來,不會隻是買瓶醋吧?”


    杜春曉能從她的語氣裏嗅出秘密的幸福,這幸福令她百感交集,一時也不知如何反應,隻得愣在那兒。


    夕陽餘暉從雲縫裏鑽出,透過油鹽鋪大門,落在秦氏腳下,光芒黯淡得教人沮喪,卻讓杜春曉鬆一口氣,起碼一時半刻是不會下雨了。秦氏將一張傾城的臉隱在暗處,聲音像是從地獄的某個花園傳來,隻問:“來給我算命的麽?”


    “是,上一次沒讓你算成,所以特地趕來再算,免費。”杜春曉周遭的空氣已變得清甜,有夏去秋來時特有的舒爽,可她體內的神經卻一刻沒有鬆懈,生怕漏過一點關鍵的東西,至於那東西是什麽,她自己都還沒底。


    “她要算什麽?”夏冰啞著嗓子追問。


    “算她幾時會死。”


    那副小阿爾克那裏的每張牌,杜春曉都刻骨銘心。


    過去牌:正位的命運之輪。意指她生命力旺盛,原是可以長壽的。


    現狀牌:逆位的節製,正位的倒吊男。情欲放縱,內心矛盾,加速了她的死亡進程。


    未來牌:正位的死神。死神已悄然貼近,正在不遠處對她微笑,手中執一把鋥亮的鐮刀……


    她想起在英倫念書的時候,與幾位同樣好奇心過盛的同學一道加入所謂的“邪教”,親見膜拜死神的族群,清一色黑鬥篷蒙住全身,麵孔仿佛都藏在夜幕下,隻露出一對發亮的眼球。兩名祭司用長柄鐮刀刺穿烏鴉的一對翅膀,將它釘在教徽上,那烏鴉發出歇斯底裏的慘叫,像一個瘋子拿十根手指狂按管風琴的白鍵。


    那是杜春曉頭一次如此真實地觸摸到死亡的輪廓,後來它停在秦氏的眉宇間,便再也沒有消退。


    “你是怎麽推斷出她要死的?是自殺還是他殺?”


    杜春曉默然,她不想告訴夏冰,並非所有推理都是憑她思維敏捷,有一些無法解釋的靈感會與手中牌心有靈犀,冥冥中已給出了真相。隻是她清楚,但凡精確的預感,必定是有原因的。


    【11】


    “可惜了,鎮上又少一位美人兒。”


    黃夢清掰著指頭算給杜春曉聽,邊說還邊笑幾聲,表情毛骨悚然的。


    所幸杜春曉已習慣她的“冷酷”,也不大計較,隻抱怨黃家的早餐沒有鹹鴨蛋,威脅說若再不供應,便要搬出去。


    “哼!快別說這個話。”黃夢清冷笑一聲,戳穿她的“西洋鏡”,“也不想想你是怎麽又迴到我家的?我娘那個事算你掩飾得好,能糊弄過去。可你也得在別的地方出點力,比如現在家裏鬧鬼,你可想到法子捉了?”


    黃夢清提及“鬧鬼”一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隻不知從幾時開始,三位太太屋子的門檻上都會發現一隻死雀,像是有人從門廊上掛的鳥籠子裏掏出來活活扼死,再放上去的。起初幾個丫鬟以為是誰惡作劇,也就沒有跟各屋的主子說明,後來連少爺小姐的門檻上都出現,甚至大老爺也沒被放過。於是傭人私底下傳開,說是死去的原屋主薛醉馳陰魂不散,才做出這些事來。因那些鳥籠子也出自他的手,後來人被趕出去,做工精美的籠子倒是全留下了,隻換了些合新主子口味的珍禽,所以黃家豢養的鳥雀接連被害,有人便臆測可能是薛醉馳用這法子控訴,隱喻黃天鳴拿卑鄙手段鳩占鵲巢一事。這些話自然也是從鎮上一些略微知情的老人嘴裏聽來的,經過整合加工,竟也傳得像那麽迴事。


    所以黃家因那些鳥雀的死,所有人都變得有些惶惶然,說話走路都是端著心的,生怕做錯一點兒,挨心浮氣躁的主子一頓打。張豔萍瘋得愈發厲害,老爺已教人跟上海的大醫院聯係,下個月就要將她送過去治療。而黃慕雲則瘦得脫了形,可以幾天不講一句話,飯量小得同喂鳥無異。黃莫如雖還做些常規的事,卻顯然心不在焉,有一迴竟把未熄滅的煙蒂摁在一個丫鬟的肩上,過後隻說是不小心。雖然沒有人挑明,但這個家的確正瀕臨崩潰邊緣,唯大太太孟卓瑤,還仗著原配夫人的身份主持大局,製造天下太平的假象,以安撫人心。最不可測的人,反而是蘇巧梅,突然講要信佛,從此吃齋守戒,惹來眾人稱奇。


    這些不正常的人裏頭,除孟卓瑤之外,其實還有一個正常人,便是素來不受關注的黃菲菲。倒並非她低調,而是身份地位都不如其他三個,反而樂得自由。


    “其實這個鬼,要捉住還是不難的。”杜春曉每次壞笑,便是“胸有成竹”的表現。


    “那可好了,不如你現在就算一算,找出那個‘鬼’的來路。”黃夢清趁機用上“激將法”。


    無奈杜春曉卻一口迴絕:“現在不能說。”


    “為什麽?”


    “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弄清這個‘鬼’的目的之前,我會一直把秘密壓在肚子裏。”她一麵將扁平的肚皮拍得“啪啪”響,一麵從桌上拈起一張隱者牌,放進黃夢清手裏。


    ※※※


    夏冰找到黃家二小姐的時候,她正一個人站在庭院裏玩射擊,手裏握一把不知從哪裏弄來的長杆獵槍,把幾隻玻璃空瓶依次列在蓋井的石板上,然後挨個兒打,每打一槍便震天響,竟也沒人過來管,反而逃得一個不剩,可見傭人已經習慣了,也怕了。按黃夢清的說法,菲菲是性壓抑,將槍當那話兒來疼,話講得雖粗鄙,卻不無道理,隻當事人還自以為特立獨行,神氣得很。


    “講過幾百次了,我晚上隻要一睡下,電閃雷鳴都轟不醒我,哪裏還會出來亂逛?你問了那麽多,無非是懷疑我。”二小姐眯著一隻眼,把槍口往夏冰臉上一指,唬得他當即退後兩步,“我若要殺人,就用這個,方便省事。”


    “二小姐,若殺了人還不想吃官司,可不能用這個。”夏冰假裝哆哆嗦嗦地移開槍管,他已從杜春曉那裏知道對付黃菲菲的秘訣,那便是假裝弱勢,滿足她自高自大的心理。


    黃菲菲一臉委屈,將拿槍的手臂放下,低聲道:“怎麽你總是問這個問題呢?”


    “也沒什麽,隻是有下人在案發當晚和案發以後,都看到你半夜出現在那兒,所以照例我都要問問。你放心,我們保警隊查案都一視同仁……”夏冰不想出賣桂姐和小月,少不得打了馬虎眼。


    她點了點頭,突然把槍往地上一摔,罵道:“這可奇了!既然有下人半夜看見我在院子裏亂轉悠,那敢問他們出來又是幹什麽呢?難道你不查查?”


    他覺出她的異樣,憤怒裏流露出的那一點沒底氣,便迴說:“您放心,我都問了。大家講的話,我們都要進行核對,不針對二小姐你一個人。”


    “睡覺!”她擦一把額上亮晶晶的汗珠,怒氣衝衝道,“那幾天,我都在房裏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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