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必麻煩公公了,”幾何哪好意思再勞駕他,再說交泰殿她熟的很,根本無需人領路。


    故地重遊,物是人非。幾何沿著舊路慢慢走著,心內感慨萬千。一道又一道的棉簾,大殿,耳房,直廊,內室……她不用閉上眼睛,就能浮現出這裏舊日的樣貌——遍地的木屑,赤臂的先帝,山海輿地大圖,三大殿的圖紙……好快,這裏換了主人,已有兩年多了……


    幾何走近內室門,見外麵竟是一個人也沒有。幾何心頭詫異,兩人如此避諱,莫不是……她哪敢直接冒失地走進去,先弓身趴在門邊,聽聽動靜。


    ——“皇上還擔心什麽,這樣的人,死有餘辜!”田貴妃冷冷的聲音冒了出來。


    哦,兩人沒在辦那事就好,幾何心下一鬆,可她還未來的及站直身子向門檻邁去,就聽得田貴妃下一句緊接了上來:


    ——“已經辦了魏忠賢,戴龍城,就不差這個袁崇煥了!”


    幾何如聞驚雷,趕緊將身形縮了迴來。


    ☆、雲胡不喜


    “他和那兩個不一樣……”朱由檢的聲音似是很疲憊。


    “內裏都是一樣的,都是深藏不臣之心,結黨營私,目無君上!”田貴妃語速流暢,口齒清晰,“皇上,外患好除,內虎不可養!那袁崇煥不過一城之將,昨兒個就敢質問皇上,改日他若成了戴龍城、魏忠賢這樣的人物,皇上您再想除他,就難了!”


    “臨陣殺將……”朱由檢有些猶豫。


    “正好給後來人一個教訓,別學著某些人自恃功高,就敢斜睨天子。”


    “袁崇煥倒是難得的將領,會不會……”朱由檢還在猶豫。


    “皇上,這皇位來之不易啊,若王恭廠事敗,還不知要再等多少年!您除去魏忠賢費了多少勁,除去戴龍城又花了多少心思?嬪妾看這個袁崇煥桀驁難馴,若今日放虎歸山,日後之害必遠甚於魏戴!皇上,先安內以尊王,尊王而後才能攘外。當斷不斷,反為其害啊……”


    幾何聽得心驚肉跳,冷汗直流,這廂哪敢久留,趕緊墊著腳尖跑了出去。跑過直廊,跑至正殿耳房,她才突然冷靜下來,不,不能這樣直接跑出大殿去……不能讓他們知道她來過!她靈機一動,“哎呦”一聲,貼著牆滑坐了下去,旁邊的花瓶,應聲碎了。


    大殿的曹化淳果然聞聲趕了過來,看見幾何捧心坐在地上,嚇了一大跳。“廠督大人您這是……”


    “剛和公公分開,走到這兒,就覺得心裏不舒服,原想著坐一會兒就好,沒想到……”幾何的心本就嚇的砰砰跳,臉煞白、心亂慌、上氣不接下氣的種種感覺,都不用刻意偽裝。


    “奴才趕緊給您傳禦醫!”曹化淳急了。


    “千萬別!”幾何一把抓住了他,“曹公公,我求您一件事。您是從小看著皇上長大的,就您是真心為皇上好,這件事,我不想讓皇上知道,不想讓皇上這時再為我的事分心……”


    “哎呦廠督大人,皇上要是知道您如此為他著想,還不得開心的……”曹化淳卻另辟思路了!


    幾何滿腦都是烏鴉鼓噪,她弄巧成拙,搬了石頭反砸了自己的腳!當下隻得拉下了臉,低聲在曹化淳耳邊陰陰說道,“曹公公可能不了解,本督的性子是知恩必報的。皇上不喜歡病怏怏的人,曹公公,今兒個本督入宮了嗎?”


    幾何被內宮的轎子送迴了山東承宣布政使司右參政府。下轎被冷風一吹,才恍惚清醒了過來。


    王恭廠……先帝……戴龍城……她現在知道了這些事,又怎樣?


    又能怎樣?


    一個閃念隨著突至的飛雪醍醐灌頂襲來:如今爹娘夫君均已不在,她因何還留在京城?


    “夫人,有位高麗的金掌櫃候您半晌了。”秦二打院裏跑出來,給幾何撐上傘,“說您定的虎皮到貨了。”


    “我定的虎皮?”幾何迴神,有些詫異。


    “他說時間太長,您可能一時記不起了,是您在成親那年和大人一起在古北口定的。”秦二小聲嘀咕著。


    幾何心裏咯噔一聲,“我先去換身衣服,你讓他在花廳等我。”


    成親那年、她和戴龍城、古北口,與這三者有聯係的,隻有一個人:薩哈廉!


    幾何揣了遂發手銃,謹慎萬分地向花廳走去。


    進了花廳,果然見一高麗商人滿臉帶笑地候在正中,後麵一人棉袍棉帽捂的嚴實,手裏還拎著一色彩斑斕的整張虎皮。那冷靜銳利、精光四射的眼神,是如何也掩飾不了的。


    正是薩哈廉。


    幾何不動聲色地散了眾人,那高麗商人也識相地退了出去。


    幾何徑直走了過去,“你瘋了?這個時候來,不怕被抓嗎?上次的事你還沒得教訓嗎!”


    “所以我沒用人帶路,親自來了啊。”薩哈廉一臉天真,無辜聳肩。


    “你……”幾何恨的牙根直咬,“你這迴又要幹嘛?如今兩軍交戰,京城戒嚴,你就不怕被抓了吊上德勝門!”


    薩哈廉劍眉一挑,甚不以為然,“本貝勒雖然喜歡冒險,但從不做沒有把握犯傻的蠢事。既然來了,就一定有毫發不傷走出去的本事。”


    “不吹牛就凍死了,是吧?”幾何嗤之以鼻,“什麽本事?”


    “你啊。”薩哈廉得意地笑了。


    “我怎麽了?”幾何變了臉色,後退三步,將遂發手銃也舉了出來。


    “瞧你,”薩哈廉搖頭,雙手一攤,“還說把我當朋友呢。我的意思是,你一定會保護我的。”


    “這麽有把握?我憑什麽保護你?”幾何身形未動。


    “本貝勒就這麽自信,”薩哈廉笑嘻嘻地環顧四周,“你是絕對不會讓我死的。真到情急之時,估計……又得來一出求我劫持你的戲。”


    “胡說,”幾何怒目,“現在金人招人恨,就怕你沒機會說話,就被人亂棍打死了!”


    “一句話的時間總有吧。”薩哈廉大大咧咧地坐在寶椅上,拿起一壺茶,徑直倒入口中。


    “說。”幾何緩緩把槍放下。


    薩哈廉瞄了她一眼,勾了勾手指。


    幾何遲疑地探過頭去。隻聽得他皮笑肉不笑地鼓噪著,“你們漢人不是有句話嗎,一日夫妻百日恩。廠督大人跟我睡了那麽久,還能一點情分不講?”


    幾何頃刻變了臉色,遂發手銃直接頂上了薩哈廉的腦袋!


    “停!”薩哈廉終於有了正色。“因為我了解你,我把你當朋友。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的,嗬嗬。”他討好地幹笑兩聲。


    “廢話少說,你這次來找我到底的目的是什麽!”幾何發現了,對這家夥,絕對不能和顏悅色。


    “想勸你去大金,你要是看不上本貝勒的話,可以嫁給八叔。他現在對你很感興趣,連並後之位都可以給你。”薩哈廉快速地背誦出來。


    “去你娘的八叔!”幾何用火銃管狠狠敲了下他的腦殼。


    “你這女人怎麽如此粗魯!”薩哈廉吃痛地揉著腦袋,“我不想說這些的,你非讓我說!”


    “我對你八叔沒興趣。”幾何使勁磨著後槽牙,“那你想說什麽?”


    薩哈廉用手指移開了銃管,微微歎了口氣,“八叔用了萬兩黃金來懸賞你。日後一定要小心。”


    幾何一怔,心驀然一慌。


    “先不說這些,我來是想告訴你兩件事。”薩哈廉示意幾何坐好。“知道袁將軍為何被抓嗎?是因為他為戴大人抱屈上書,更是不滿你們皇帝奪了你。”


    “哦。”幾何木然,睫毛都沒動一下。


    “你不吃驚?”薩哈廉反愣住了。“你不……你相信?”


    “為何不信?”幾何望著他,苦笑出聲來,“不信你,問你幹嗎?說吧,第二件。”


    薩哈廉盯了她半晌,方默默從虎皮裏取出一殘破的鎧甲。那鎧甲上依稀血跡斑駁,還插著一隻力透金甲的箭矢。“這是……戴大人的東西。”


    幾何變了臉色,猛地將它奪了過來!“你從哪兒得的?你怎知是他?他……”幾何渾身似篩糠般抖動著。


    “別難過,說不定……他隻是失蹤了。”薩哈廉平撫著幾何顫抖的肩膀,“我隻想和你說,箭矢自後背射來,不是我們的箭。”


    睹物思人,幾何再也控製不住心中的哀傷,淚水決堤般衝出眼簾。薩哈廉是在騙她的,連戴龍城殘破的鎧甲都在他手上,戴龍城怎會失了蹤跡呢?薩哈廉是不想她徹底絕望啊……


    “謝謝。”她緊緊抱著鎧甲,咬牙做出了一個笑來,“今天的事,真謝謝了。”


    “幾何……你怎麽了?”薩哈廉愈發覺的不對勁了,“你就這麽相信我?沒懷疑一絲我是來離間的嗎?”


    “你說的都是實話,我為何不信。”幾何胡亂抹了兩把淚,正色抬起頭來。“今天,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幾何你別做傻事!”薩哈廉猛然站了起來。


    “放心,我隻是要離開京城了。”幾何安慰地彎了下嘴角,“雖然明金不兩立,但我和你卻是朋友,我會想念你的。”


    “你要去哪裏?將來,有什麽打算……”薩哈廉在她麵前慢慢蹲了下去。


    幾何平視著他,見那眼神中已然沒了淩虐之氣,盡是緊張、關切、擔憂……她突然想,也許這個男人見過戴龍城的遺容遺貌,就用這兩雙眼睛……


    “我要去南洋。”幾何使勁吸著鼻子,趕緊轉望向別處。“我小時候常常和爹娘四處漂,我還有一個大哥叫鄭一官,也在海上。我和龍城曾說過,等他迴來,我們就離開京城,再不過問這……”


    她說不下去了。


    “你不等他迴來找你?”薩哈廉幽幽地遞來一句話。


    “不了。”幾何搖頭,拚命搖頭,她終於控製不住洶湧的情緒,失聲痛哭出來,“你別騙我了!他迴不來了!再也迴不來了!!!”


    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使勁捶著眼前的人,掙脫他遞來的雙手,使勁地、瘋狂地發泄著心中的難過!薩哈廉見她近乎失控,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我等誰迴來找我!我活著幹什麽,還不如趕緊去找他!”幾何狠狠地打著踢著抱著撞著大哭著……


    “幾何,幾何你別這樣,”薩哈廉慌了神,兩隻手也不知該安撫何處,“幾何你冷靜!你答應我,一定不要做傻事,一定不要!事情也許不像你想的那麽糟!”


    幾何直到哭夠了,才精疲力竭地坐到了地上。“對不起……我剛才的樣子嚇著你了吧。”


    “幾何……”薩哈廉輕輕抓住了她的雙手,“你真的要離開北京了?你不幫助宮裏的皇帝了?你不為大明社稷和百姓出力了?”


    “我討厭火器,”幾何苦笑著搖頭,“它把我喜歡的人都奪走了,我爹,我娘,先帝,還有龍城……若不是北京還不太平,我馬上就走,我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待了!”


    “好,好。”薩哈廉輕輕拍著她的手背,“你走的時候,到大柵欄迴春堂叫上金掌櫃。我送不了你,他會替我……好好送你。”


    “不用了,”幾何笑著搖了搖頭,“不用擔心我,我認得路,知道怎麽迴晉江。拜完我爹,我就跟我大哥出洋去了。”


    “幾何,”薩哈廉突然握緊了她的手,“你若把我當朋友,就帶上金掌櫃。我發誓,我不會泄露你行蹤的!”


    “我相信你,”幾何有些無奈,“但真的不需要。我大哥富有的很,他會照顧好我的。”


    “答應我,如果是朋友的話。”薩哈廉擰緊了眉頭,那眼中遍是酸澀,決絕,真誠。“你需要的,我絕不會欺騙你。”


    四目相對,幾何沒來由心頭一軟,“好吧……”


    送走了薩哈廉和金掌櫃,屋外已是風雪冒煙。幾何吩咐秦二將大門緊閉,她收拾了易攜的金銀細軟,又將必須之物備下,打好了一個簡單的包裹。


    “夫人!”門外傳來木香慌張的敲門聲。


    幾何趕緊藏好東西,在床榻上躺好。“什麽事啊?”她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夫人,宮裏來人了,請您……進宮!”木香的聲音很大。


    “就說我歇下了。”幾何翻了個身,不予理會。


    “廠督大人,”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咱家奉了聖旨,來請大人入宮。大人若是不願走路,咱家就進去背您出來。”


    幾何猛然從床上彈了起來——曹化淳!


    糟了,她心底一沉。她太小看這位曹公公了,一個當紅宦官,皇帝心腹,豈會受她三言兩語的威脅?一定是,曹化淳將她去交泰殿的消息告訴了朱由檢!殺人滅口麽?幾何摸出枕下的遂發手銃。


    不對……若是滅口,何必這麽麻煩……


    “原來是曹公公大駕光臨啊,”她慢慢平靜了心緒,頭掉碗大個疤,就算是死,又有何懼?“請稍候,本督這就隨您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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