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


    “阿宸。”熟悉卻是許久未曾聽到過的聲音另我一怔,轉過身去,見他一襲淡灰色直裾,麵上盡是笑意。當即鼻子一酸:“兄長。”


    他走到我麵前停住,好生端詳了一會兒,說了句:“胖了。”


    我忍不住一笑。


    阿眉更是滿歲後就未再與他見過,望著他眨著眼睛滿是好奇,他蹲身笑問她:“阿眉,還記不記得舅舅?”


    阿眉又望了他一會兒,然後抬頭望向我。我牽著她的手,笑而告訴她:“阿眉,這是舅舅,不記得了麽?你小時候最喜歡舅舅。”


    阿眉這才清清脆脆地叫了一聲“舅舅”,繼而叫怡然的那聲“舅母”倒很是順口。


    裏麵還未開宴,進了殿說話又有諸多不便,我們索性在外多待了一待。很快見到霍寧和朵頎來了,又過一會兒,淩合郡王和芷容也來了。


    旁邊亦有別的宮嬪在,遠遠地各自交談著,時不時往這邊看一眼。我們閑談幾句,淩合郡王有些擔憂地道:“昭訓娘娘,如此……會不會對您不太好?”


    畢竟他們是外臣。


    “無礙。”我睇了霍寧一眼,笑意清淺,“類似的事,本宮早已經曆過,彼時本宮沒有如今這個位子,那人還未成婚,都不曾真惹出什麽事來。”


    朵頎聞言,視線在我們七人間劃了一圈,忽地沉沉一歎,又靜了會兒,說:“都是一雙一雙的,可阿宸你……”她搖了搖頭,“你不該迴宮。”


    “沒有什麽該不該。”我銜笑迴看著她,神情與心情皆是無比平靜,“我現在很好。”


    一聲洪亮悠長的“陛下駕到”從遠處的宮門傳來,將夜色染上一層莫名的肅然。在閑談的諸人都噤了聲,俯身行下大禮。


    他的步輦在數步之外停下,他卻沒有直接進殿,反是往側旁走來,伸手一扶我,又道了一句:“都免了。”


    “謝陛下。”我淺一笑。兄長他們起了身,離得遠的宮嬪們瞧見了才敢起身,不住往這邊覷著,那些目光我躲也躲不開,也懶得多做理會。


    八個人。我看向朵頎,朝宏晅一偏頭,動了動口型:一雙。


    朵頎有些愕然地一笑。


    .


    “朕還以為晏公子不會來。”他笑說著,了然地看向怡然,“多謝侯夫人。”


    怡然從容一福,答說:“夫君想見昭訓娘娘,妾身沒怎麽勸。”


    這邊聊上幾句無礙,可周遭還有那麽多人在等,他不進殿,誰也不敢先進殿去。我輕一拽他的衣袖:“陛下,時候不早了,外頭也涼。”


    他頜首一笑:“進殿吧。”


    .


    他攬著我行上長階,進了殿,又一同步上九階,吩咐宮人在他的席位旁添了席子,我帶著阿眉一並坐下,低笑著問他:“陛下是讓怡然當了說客,勸著兄長一定來麽?”


    “是。”他輕道,“你有孕這麽大的事,他不來怎麽行。”


    阿眉一時沒什麽事做,到處張望,誰想他偏頭問阿眉:“你要不要跟你公公婆婆玩去?”


    我一怔:“陛下……”


    我沒跟他說過阿眉和霍臨桓的事。沒有有意隱瞞的意思,隻是一來當時我與朵頎也有幾分說笑;二來,如今阿眉是帝姬,她的婚事不是我能這樣定下的。


    “朕覺得阿桓不錯。”他笑睇著我,“朵頎得理不饒人,非說你當時應下了。”說著便叫來梨娘吩咐道,“帶帝姬找驃騎將軍去。”


    梨娘道了句“諾”,就牽過阿眉的手往下麵去了。


    我暗瞪他一眼,板著臉道:“臣妾還怕陛下知道了,怪臣妾拿這樣的事說笑;陛下倒好,私底下連阿桓都見著了?”


    “用不著私底下,朕坦坦蕩蕩地召見來著。”他倒是理直氣壯,頓了一頓,又說,“再過些年,看阿眉喜不喜歡吧。”


    .


    殿中歌舞散去,在座賓客也飲了些酒,有了三分醉意。他一握我的手,一並站起來,行到九階之上的珠簾前。殿下一眾外臣和命婦瞬時安靜下來,側耳傾聽。


    他笑道:“朕今天請諸位來,是有一樁喜事。早就該說,卻沒合適的機會。今天關內侯在、淩合王妃在,倒是個合適的日子。”提及這二人,九階上下的目光便都落在了我身上。他二人是我兄妹,要在他們在時才能說的話,必是和我有關。


    他轉過臉來看向我,眸中笑意深沉而溫和,我麵上一熱低下頭去,便聽到他說:“昭訓有孕,又恰逢中秋,特召眾卿同賀。”


    簾內是一陣倒吸冷氣的聲音。


    簾外的眾人好像都是愣了一瞬,第一個傳進來的聲音似乎是霍寧的:“恭喜昭訓!”


    “恭喜昭訓!恭喜陛下!”道賀聲終於響了起來,簾內簾外連成一片。眾人齊齊舉杯飲下,我也微一舉酒杯,卻見他仰首迅速飲盡了杯中酒,又奪走了我手裏的酒盅。


    一飲而盡。我戚戚地望著他:“陛下,果酒而已……”


    他淡看我一眼:“身子本來就弱,什麽酒也不行。”


    .


    他攬著我迴去落座,還未坐定,殿外忽地響起一陣:“帝太後駕到、肅悅大長公主駕到……”


    他神色一凜。


    殿裏複又靜了下來,少頃,我聽到九階之下淩合郡王和芷容問安的聲音:“太後安、母親安。”


    九階之上的眾人也皆起了身,靜默而立,待得她們進來方一一福□去。


    帝太後落了座,瞥了眼坐在宏晅身邊的我,淡淡道:“在外聽到朝臣同賀昭訓有孕,好大的陣仗。”


    我頜首淺淺一笑:“是,陛下要多位皇裔、太後要多個孫兒孫女,是件大喜事。”


    這樣的宮宴,帝太後實在已有多年未曾參過了。今日突然來了,在座眾人均有些不自在。她環視一圈,聲音清晰地緩緩道:“哀家知道,你們都奇怪,哀家平日裏不愛參這種宮宴,如今病著怎麽反倒來了。哀家一個婦道人家,平日裏能見到在座嬪妃,卻見不著諸位大人,有些話想同各位大人講,就隻好挑這樣的日子了。”


    安靜一瞬,九階之下便是齊齊一聲:“太後請講。”


    “文官也好,武將也罷,想來都聽說了靜妃複位的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蹙起眉頭,神情謹肅,“哀家知道,朝中有些議論,說她不祥、不配此位。”


    我微有一怔。隻覺靜妃複位順順利利,還以為朝臣因著趙家的勢力未敢多言。看來也不是沒有,隻是少了些,又被壓了下去。


    “諸位大人,你們近來管的後宮的事是愈發地多了。怎麽,沒有皇後,你們就要一並擔起這皇後之責麽?”太後輕笑涔涔,大臣們立即迴道:“臣不敢。”


    “那哀家就有勞各位大人,各司其職就是,不要總盯著陛下的後宮。”她的目光從我麵上掃過,又續道,“靜妃是、晏昭訓也是,天子宮嬪,該由天子說了算,不勞諸位大人多慮了。”


    底下應了一聲“諾”。


    她又緩了一口氣,繼道:“既是提起晏昭訓了,哀家便多說幾句。她曾經在奴籍、後來又被廢黜過,這都不假。但陛下赦了她、讓她迴來,哀家覺得陛下還是做得這個主的;再者,齊眉帝姬雖生在宮外,可也已驗過,確是帝姬,諸位大人就不要拿她當個說頭了。各位就算要表忠心,也大可找個別的法子。”


    我愕住,意味不明地看向太後。一句句斟酌著她的話,卻是尋不到半絲冷嘲或者半縷挑撥,竟是當真在規勸著朝臣莫要多言我的事。


    望向宏晅,他亦有些意外之意,半晌,笑道:“母後說的是。”


    太後淡看了他一眼,複蹙起眉:“你也是的,自己後宮的事,何必讓外人多言,自己做主就是了。”


    “……諾。”宏晅垂首應道。帝太後站起身,向肅悅大長公主微一笑:“哀家便先迴去歇著了,你們慶祝就是。”


    肅悅大長公主略一頜首:“太後慢走。”


    太後一席話直說得我惶惑不已,宏晅輕歎一聲在旁低低道:“明天一早到成舒殿來,母後若召你去,朕幫你應付著為好。”


    我點點頭。


    那晚肅悅大長公主傳了芷容上來,我自是不免多觀察一番,見她們談笑自如,確實相處得融洽,心覺欣慰地抿唇一笑。宏晅見狀便低笑著壓聲道:“幹什麽這個樣子,大長公主的為人你還不知道?還怕她待你妹妹不好?”


    我訕笑道:“知道不會不好,但自家的妹妹,臣妾總是擔心的。”


    .


    那天我低酒未沾,宏晅卻喝了不少。這還是不少嬪妃礙於他是皇帝、見他給我擋酒就不敢再上前來敬的前提下。


    席散時他已微有些醉意,仍是不忘叮囑雲溪一句:“天涼了,出去給昭訓加件衣服。”


    各自迴宮,我隻覺從未有過這樣合心意的宮宴。思來想去,我喜歡的好像也並不是宮宴上朝臣的齊聲道賀,亦不是帝太後突然出言為我說話,而是他時時都有的關心與嗬護。


    步輦忽地一停,我睜開眼,兩名宦官行到步輦前一揖:“昭訓娘娘安。帝太後請您去長寧宮一趟。”


    作者有話要說:快說我親媽!快說我親媽!


    214


    我一驚,林晉在旁低低道:“娘娘,是不是稟成舒殿一聲?”


    心裏思量片刻,我沉緩搖頭:“不必了,陛下今晚喝了酒,明日還要早朝,不要去擾他。”遂揚聲吩咐道,“去長寧宮。”


    摸不準帝太後是什麽事。今晚剛說了那樣的話,在眾人麵前不似做戲,可這樣急著召見又是為何?顯是有意避著宏晅的。


    長寧宮正殿門口,我聽到裏麵的談笑聲,隨口問了旁邊的宮女一句:“還有誰在?”


    那宮女福身應道:“大長公主在。”


    我登時放了兩分心。


    .


    提步入內,行至二人跟前一福:“帝太後安、大長公主安。”


    帝太後笑意微凝,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阿眉,笑道:“倒忘了你還帶著阿眉。這麽晚了,她也累,讓梨娘先帶她去側殿歇息吧。”


    我頜首應下,讓梨娘帶著阿眉去了。帝太後又道:“坐吧。”


    欠了欠身落座,帝太後凝睇我片刻,微微一歎:“哀家知道,你不明白,哀家今日為什麽在朝臣麵前說那些。”


    我垂首如實道:“是。”


    “哀家前陣子時時拿後位、拿專寵的事點著你和皇帝,是為靜妃。哀家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必須為她爭個位子。”她輕輕一頓,續言道,“如今她有了妃位,哀家也就放了心。你肯在皇帝麵前替她說話,哀家也知你不是有心去爭寵奪權的人,其他的事哀家便不管了。今天那些話,不是為誰,是不想朝臣時時為這些事多嘴、惹得皇帝心煩。”


    我靜靜聽著,她睇了我一眼,又道:“至於後位……哀家不想你坐,但皇帝執意如此,也由他去吧。哀家心裏清楚,靜妃坐不得這位子,不是她祥不祥、配不配,是哀家不能讓趙家步薑家的後塵。”


    我微有一怔,心下斟酌著不知該不該開口。靜妃想要後位,做得那麽明顯,帝太後應該也是知道的。思忖片刻,我猶豫著道:“可是太後……聆姐姐想……”


    “哀家知道她想什麽。”她輕一哂,“那母儀天下的位子,後宮裏有幾個不想的?可哀家還沒糊塗到那個地步,她心裏也是清楚的,盛極必衰,她隻是讓權位迷了眼。”


    原來在後位這件事上,帝太後自始至終都是不站在靜妃那一邊的。我垂眸,沉吟著又道:“臣妾鬥膽問一句,不知太後……中意讓誰登這後位。”


    “哀家不是說了,循皇帝的意思。他非要你作哀家也不攔著——不過立後不比封妃,他到底還是要同大臣們打個商量的。若他能說服大臣們,封你便是了,哀家沒心思管那麽多。”她這樣說道,笑看了看肅悅大長公主,又言道,“大長公主說,你妹妹和淩合郡王處得不錯。”她說得有些累了,沉然緩了一口氣,繼道,“今日說起郡王不願納妾的事,便又提起了後宮專寵。哀家說,若論專寵,這後宮裏唯一說得上的也就是你這個晏家的女兒。到底是大長公主看得開些……”


    大長公主輕喟道:“是太後您太執著禮法了。說到底,後宮佳麗三千,不是選進來的家人子就是召進來的功臣之女,皇帝能有個真心喜歡的人是個多難得的事,何必攔著他?”她看向我,微微的笑意很是溫和,“宮中多傳言昭訓這是要走本宮母後的路子,本宮卻是半點不希望你走她的路子。”


    我一訝,麵露不解,她又道:“往事了,沒幾個人知道,你也別問。你隻要記得,如若心裏有份真情,就好好過日子,別被旁的事擾了。什麽仇恨什麽宿怨,那都不打緊,你若為這些把真心蒙蔽了,總有你後悔到痛不欲生的時候。”


    她是說……仁宗和雲清皇後的事?我心底的好奇更甚了。宮裏皆知,仁宗和雲清皇後一生和睦,死後更是合葬的。怎麽聽她這話,倒似有些旁人不知道的隱情?


    可她已說了不許我多問,我也不好忤了她的意思,隻得溫順地應下:“諾,臣妾謹記。”


    .


    雖是已被帝太後召見過了,翌日一早我還是去了成舒殿。宏晅下朝後見了我含笑一歎,感慨說:“薑還是老的辣。”


    “……帝太後沒為難臣妾。”我抿唇低笑道。給他奉了茶,他喝了一口忽地頓住,側頭看看我,然後笑問:“對了,另一個五仁宮餅讓誰吃著了?朕非得賞他不可。”


    我一聽即哭喪了臉:“陛下別提了,自作孽不可活,臣妾自己吃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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