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淑元皇後喪期結束、琳儀夫人接管後宮,至今已有兩個多月。靜妃什麽動靜也沒有,安分得真像個賢妃。每日主動去向琳儀夫人問安、有事也都同她商量著,餘下的時間時常帶著皇三子去長寧宮陪伴帝太後,不爭寵也不奪權。


    “她那是知道自己爭不了寵也難奪權,隻能一心撲在孩子身上。”順充華冷笑道。她所說的“孩子”卻不隻是皇三子了,這些日子皇長子元汲時常在長寧宮,靜妃多多少少是衝著他去的。


    “宮裏得了什麽好東西都忘不了給皇長子留上一份,如妹妹那般暗地裏也還罷了,非得做到明麵上去,生怕帝太後不知道她那份兒心似的。”天氣已日漸熱了起來,順充華頗有幾分慵意地執起團扇緩緩扇著,又抿笑續道,“這般大獻殷勤也有半個多月了吧,她也該瞧出來帝太後的意思了。”


    靜妃不會始終在成不了的事上費工夫,琳儀夫人多掌宮權一天,後位就離靜妃遠一步。得不到皇長子,她總會琢磨些別的法子來搏一搏。


    我幾乎是日日盼著她的動作快些,她有所動了,我才好有所動。那筆舊賬,我還眼巴巴地等著跟她算上一算呢。


    這廂我各樣心事煩亂,無心理會宮外什麽,連和兄妹的來往也少了許多。芷容忍不住主動入宮求見,琳儀夫人自是允了。她板著一張臉瞪了我良久,我陪著笑哄了她半天,她才氣鼓鼓地坐下,接過茶盞喝了,仍是沒好氣地向我道:“嫂嫂有孕了。”


    “真的?”我猛然一喜,芷容翻了翻眼睛:“自是真的,虧得長姐一點也不關心,兄長和嫂嫂成婚這麽些日子也沒見長姐問過幾句。嫂嫂說了,長姐一日不問她就一日不提,日後才不讓孩子叫長姐姑姑呢。”


    明擺著是怡然不高興了,芷容還是一副偏幫著她的樣子,一起對我不滿起來。我做事垂首向她一揖:“阿容,勞煩跟嫂嫂說說,我這裏近來煩心事多得很,改日定求陛下準我省親去,再當麵跟她賠罪。”


    芷容臉上繃不住了,“嗤”地一笑,又道:“罷了長姐,嫂嫂說了,要我問問長姐近來碰上什麽事了,有沒有她這個前宮正幫得上忙的地方?”


    若說幫忙,她從前當宮正那麽多年,跟底下相熟的人比我多得多,總有幫得上的地方。可她現在有著身孕,是頭等的大事,我又哪能勞她。當下搖一搖頭,含笑道:“沒什麽大事,左不過是宮裏這些瑣碎的事情。你讓她好好安胎就是了,暑氣這麽重,別為那些個有的沒的事情煩心。”


    芷容遂站起身,隨意地朝我一福:“那我走了,還得替嫂嫂稟琳儀夫人一聲。”


    “哎……”我攔住她,嗔道,“琳儀夫人到底不是皇後,掌理六宮卻不管外命婦的事情。你迴去就是,晚些時候我替嫂嫂去知會帝太後和陛下就是了。”


    芷容卻理直氣壯道:“那我給琳儀夫人問個安去。”


    言罷轉身便走了,多問一句話的機會也沒給我。


    我暗自嘀咕了一句,不知這是怎麽迴事。紅藥在旁笑道:“聽三小姐近來常去大長公主府,今日大長公主進宮來看琳儀夫人,三小姐估計是見她去了。”


    能和大長公主熟絡倒也不是件壞事。


    .


    五月底的一天,阿眉鬧著要找永定去玩,我帶著她去了綺黎宮。她和永定在院中玩著,我與順充華便擺下一盤棋來解悶,黑子白子一顆顆落下,不覺間就到了傍晚。忽見林晉匆匆過來,朝我們一揖,看了看我又猶豫著一時未言。


    “怎麽了?”我眉頭輕輕一挑,淡笑道,“當著順姐姐的麵沒什麽可瞞的。”


    “諾……”林晉一揖,垂首沉穩道,“荷蒔宮剛傳出的消息,靜妃娘娘有孕……”


    一片沉寂。順充華執著子的手一滯,錯愕地望向林晉。我點了點頭,隻揮手叫他退下,粲然笑道:“姐姐別急,該我落子。”


    一顆晶瑩的白子落下,我麵上的笑意愈濃,帶著無法掩飾的快意:“姐姐,這是好事,她有了動作我們才好走棋不是?”


    “她有了孩子。”順充華森森道,“隻怕一顆子就能擱到後位上去。”


    “不會。”我悠悠閑閑地笑著,嘖嘖搖頭道,“她若真能生下孩子,何必去奪皇三子?這麽多年沒有身孕,偏偏在奪後位的節骨眼上有了,姐姐不覺得太巧了麽?”


    先前的那些年,我和她相熟,太知道她為何一直無孕。不是她不想,也並非真的不能,隻是太醫說她體虛難保住孩子還有可能傷身。這樣得不償失的事情她自是不願意做的,不過目下後位是頭等的事情,她不得不拚一把了。


    她這個孩子,十有□是難生下來的。若平安生下來,我當真要後悔沒在宏晅麵前表露出與她的不和讓他賜她一碗避子湯了。


    不禁沁出一縷冷笑。不久之前,她曾譏我說,無論我如何得寵,後宮的事到底不是我說了算的。當真想知道,若她有朝一日聽說後宮嬪妃可否有子都要看我的心思,會是怎樣的神色。


    190


    宮嬪有孕,位份總是要晉一晉的,這已是宮裏不成文的規矩。何況是靜妃這樣協理六宮又有帝太後做靠山的,自然不會虧了她。


    次日就下了旨,靜妃趙氏位晉正一品夫人。


    這便是和琳儀夫人位子齊平了。宮裏又沒有皇後,她可算是坐到了最高的位子上。我聽罷林晉的稟報銜笑補問了一句:“加賜封號了沒有?”


    林晉一揖:“自然,加賜‘媛’字封號。”


    靜媛夫人。


    “媛。”我細品這字須臾,笑意愈發幽然,“陛下擬的?”


    林晉道:“不,是禮部擬的。”


    遂更是放了心,莞爾問一旁的雲溪:“你說這‘媛’字,是個什麽意思?”


    雲溪想了一想,欠身迴道:“美人為‘媛’、美玉沒‘媛’,是個好意。”


    “好意?”我笑容淡泊,踱到案前執筆蘸墨,偌大的宣紙上隻寫了一個大字:元。


    雲溪不禁一凜:“娘娘的意思是?”


    我一邊垂眼輕笑,一邊將那張紙拿起來交到林晉手裏:“禮部未必是這個意思,但我要六宮以為是這個意思。”


    剛薨了淑元皇後,她就得了靜媛的封號——若她真生下皇子,再憑借著趙家,坐到這個位子上也不足為奇。不過目下正是宏晅不願提立後之事的時候,出了這種流言,他多少會不快的。


    .


    宮裏又是要熱鬧一番,各宮都到荷蒔宮去道喜,連琳儀夫人也去了,這麽齊聚著,就好像真是給皇後晨省昏定一般。


    不過不得不提的是,因為這個孩子,帝太後怕她勞累,親口下旨撤了她協理六宮之權。


    “這些日子便要有勞姐姐了。”靜媛夫人低垂著眼簾款款道,刻意咬重的“這些日子”四字別有意味。琳儀夫人柔和一笑,頜首說:“不礙的,六宮的事本宮早已熟悉,沒什麽勞累的。妹妹好好安胎就是,不必再為旁的事費神了。”


    兩位夫人交談著,旁人俱不敢插話。待得她們說得差不多了,才輪到了其他人開口。已久不露麵的程采女上前一福,堆笑道:“靜媛夫人可得好好把這孩子生下來,這是大喜事,六宮都等著借這個喜氣呢。”


    輪得到她上趕著巴結。昔日她那般說阿眉,一句話挑起了不少流言蜚語,我至今想起來心中都不舒服,她這一番話又聽著虛偽諂媚,不禁心中一陣惡心。便聽得芷寒在旁清淩淩笑道:“采女小主這話可就說得不合適了。旁的姐妹若說想借借這喜氣得子也還罷了,采女你若是想沾這個光,直接來求靜媛夫人沒用,你得先上成舒殿去。”


    這話直白卻又不露骨,隻教人都知道程采女無寵。一時已有嬪妃掩嘴輕笑起來,程采女狠然迴瞪芷寒一眼,又礙於身份到底不敢說什麽。


    “宜貴姬娘娘也太咄咄逼人了。”我循聲望去,又是當初那個和程采女一並譏刺阿眉又都因此被罰的高采女。心道這事真是有趣,都已然落到如此境地了還不長記性、非要跟宮中主位嘴硬。


    宮裏真是從來不缺爾虞我詐也不缺傻子。


    “誰都知道充容娘娘和宜貴姬娘娘得寵,娘娘也不必一味地這麽提醒著在座宮嬪。”她冷冷地垂著眼簾,有了兩分猶豫和惴惴,卻還是不甘地打著膽子道,“貴姬娘娘您到是不用先去成舒殿,不過這麽多年也沒見您有個孩子,還不是靠著充容娘娘留下的皇次子麽?”


    芷寒麵色一白。她這些年有寵卻無“寵”的事,她知、我知、宏晅知,再無旁人知曉。她自然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又不能這會兒當眾明言了此事,故而高采女這話她駁無可駁。


    我在袖中握了一握芷寒的手,輕緩了口氣,凝眉道:“你們兩個人挨罰挨得可真不冤。”頓了一頓,目光緩緩滑過她們的麵容,輕笑道,“都降到什麽位份上了還不長記性,竟爭到荷蒔宮來,有心給靜媛夫人添堵麽?”


    “充容。”靜媛夫人嗔笑一聲道,“這麽多年了,還是一味的直率不知忍。不必計較這些了,本宮既有了這孩子,自會平心靜氣把他平安生下,無論什麽人、什麽流言,也不會給本宮添堵的。”


    她說著隻有我能明白的話,眼中亦有一縷隻有我能看懂的恨意一晃而過。我抿笑坐到她榻邊,一如當年的親密無間般握住她的手,柔柔笑著對她說:“姐姐能這樣想最好。這孩子生下來,必是陛下和帝太後都會格外疼愛的,姐姐想來也會因此風光無限。”


    “這話說的。”她嗤笑了一聲,“哪個孩子陛下和帝太後不疼、不愛了?倒是怎麽也比不過阿眉去。本宮倒也不想陛下那般寵他——若是個女兒也還罷了,寵大了總也沒錯;可若是個皇子,寵壞了,何堪擔大任呢?”


    最後一句說得我聽到身後一片冷氣倒抽之聲,仍自笑容不變地看著她:“姐姐說得是,日後終歸是一定之王,定要好好教導著,造福一方百姓才好。若是寵壞了,隻顧自己享福、不顧民間疾苦,就當真是大錯了。”


    她與我相握的手陡然一緊,低眉間唇畔劃過一絲冷笑,仍是和氣道:“充容妹妹說得很是。”


    似乎都習慣了這樣在外人麵前裝得毫無舊怨。我與她那筆帳,早晚是要算的,弄得人盡皆知就太複雜了,不聲不響地暗中解決了便好。在外人眼裏,我們還是昔日無話不說的好姊妹。


    婉然端了安胎藥進來奉給她,我同樣是帶著親昵的笑容問她靜媛夫人的情況,她也含著笑一一作答。可她一邊答著一邊喂靜媛夫人喝藥,難免有些顧不上。琳儀夫人在旁溫和一笑:“晏充容和妹妹交好,妹妹有了這胎,她自是恨不得把一切都問到了才放心。也罷,婉然你安心答晏充容的話就是了,換個人來侍奉靜媛夫人喝藥。”


    婉然點頭,就要將藥碗交予別的宮女。我心下一動,抿唇道:“荷才人是沈太醫的女兒,侍藥的事情誰還能比她熟?叫她來吧。”


    語歆上前一福,接下藥碗,小心地吹過後又在自己唇畔碰了一碰,才喂給靜媛夫人。我與婉然一問一答,她說靜媛夫人的胎很穩,吃睡也都如常。在座各人都露了欣慰之色。


    .


    自荷蒔宮退了出來,剛要踏上步輦,一宮女趕上來福了福身:“充容娘娘。”


    我側頭望過去,是琳儀夫人在幾步遠的地方。遂行上前去,垂首莞爾:“夫人安。”


    “充容是不是覺得靜媛夫人的胎……”她的話到此噤聲,淡看著我。我搖了搖頭,輕道:“臣妾隻是心中有個疑影,並不確信。隻是覺得從潛邸到宮中這麽多年,在這個節骨眼上驀地有孕太巧合。”


    琳儀夫人點點頭:“本宮也是這麽覺得。”略一停頓,她又問我,“荷才人可信麽?”


    “她信得過臣妾便夠了。”我輕緩一笑,抬了抬眼眸,“若當真有什麽不對,臣妾自會立刻去迴了夫人去。臣妾告退。”


    簌淵宮門口,雲溪扶我下了步輦,在旁低低道:“奴婢怎麽聽著……琳儀夫人也是存心不想讓她這孩子生下來似的。”


    “那有什麽不對?”我睇了她一眼:“不說別的,單說為了後位,琳儀夫人也不會讓她上去。你別忘了琳儀夫人是大長公主的女兒,先帝親封的熙安翁主。若不是淑元皇後和陛下的親事早早定下了,你覺得堂堂一個翁主會給人做妾麽?”


    從前是沒別的法子,如今,她是斷不會再讓別人壓自己一頭的。


    .


    入殿歇了一會兒,宦官進來揖道:“娘娘,荷才人求見。”


    我不禁眼睛一亮:“快請。”


    語歆走進來,額上有著些許汗珠,似乎這一路都走得很急、迴簌淵宮後也沒來得及迴自己房中歇一歇就趕來見我。我忍不住一笑,不待她見禮便道:“什麽事這麽急?快坐。”


    她在我麵前坐下,黛眉緊緊蹙著:“姐姐,這話臣妾在荷蒔宮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不敢說,您若有機會,私底下悄悄知會靜媛夫人便是了。”


    我心下一喜,麵顯疑惑:“哦?怎麽了?”


    “她的胎隻怕不是婉然說的那麽好。”語歆重重一歎,“臣妾聞著那藥味覺得不是尋常的安胎藥,偷偷一品,好幾味藥定是加了分量的。若不是胎像不穩,太醫斷不會這麽幹。”


    我聽了隻作無所謂地道:“你也太大驚小怪了,懷孕之初有個不穩也是常事,調養調養好了便是。”


    “姐姐……”語歆一頓,更顯焦急,“一句兩句臣妾也解釋不清,反正瞧著那藥、瞧著靜媛夫人的氣色,就斷不是胎像不穩那麽簡單。姐姐如是信得過臣妾,必要提醒她一聲,她這胎……怕是……”


    怕是保不住的。語歆不敢再往下說,我會意,緊蹙起眉頭,頜了頜首,話中有些森意:“竟這麽嚴重?本宮知道了。”思忖片刻,又道,“本宮自會跟她說,你不要多言,也不要去和旁人說這事。”


    她重重點頭:“臣妾就當不知道這事。”


    191


    語歆心思淺,靜媛夫人卻從來不是傻子。她這胎的情況如何她必定心知肚明,哪還需要我去提醒?


    我隻挑了個合適的日子去拜訪了琳儀夫人,將此事一五一十地說給她聽。琳儀夫人聽罷冷笑:“費這麽大周折就為換個夫人的位子跟本宮抗衡,她也真豁得出去。”


    “反正她橫豎也是生不下孩子,拚一把換個夫人位也不虧。”我淡淡笑著,“再說,有孕的時候最容易生事了。宮裏那許多跟她不和的嬪妃,若能借著這個孩子壓下去,她日後也清淨。”


    “可惜了她在皇長子身上下了那麽多工夫。”琳儀夫人銜笑搖頭,“良貴嬪才是撿了個大便宜。”


    今日一早成舒殿傳下旨意,皇長子元汲交由良貴嬪衛氏撫養。


    琳儀夫人眺著窗外,幽幽地一聲長歎:“僵局一破,紛爭更要不斷了。”


    .


    但凡哪個嬪妃有孕,便會立刻成了六宮的焦點。胎像如何、精神如何,眾人都很是關心。這也沒什麽可作隱瞞,大概的情況一般都是闔宮皆知的事。靜媛夫人這次,一直是胎像穩固,大家都是安心的。


    “穩不穩固她自己清楚,非這麽一味地強調著,這是要生事。”我執著瓷勺在冰碗裏舀著,一則因為靜媛夫人恰好有孕,二則今夏也不是很熱,故而並未去行宮避暑,“去告訴荷才人和馮宣儀,平日裏少往荷蒔宮走動。不論送什麽,都先讓太醫當著她的麵驗過,免得說不清楚。”林晉低應一聲,我淡然又補了一句,“就說是怕旁人栽贓她們。”


    這話傳下去的第二日晌午,荷蒔宮就出了事,琳儀夫人身邊的宦官匆匆來請我,說:“各宮主位都去了。”


    趕到荷蒔宮,踏進宮門就見了好幾位太醫醫女,一時也未攔住他們多問,徑直進了殿去。果然是六宮主位齊聚,絕不是動了胎氣這麽簡單。我上前朝琳儀夫人一福,便擔憂地不住向裏望去。


    琳儀夫人道:“靜媛夫人在寢殿歇著,無礙。”


    我鬆了口氣,又急切問她:“究竟怎麽迴事?靜媛夫人胎像一直是穩的。”


    她又道:“宮正司的人在裏麵。”


    不再多言。我們都知道,她的胎本就不穩,目下這種事,隻能是她要借此除誰,我們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順著她的意思去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宮記晏然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荔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荔簫並收藏宮記晏然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