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那邊什麽意思?”我如此淡泊地詢問婉然,好像在說一件類似於“晚膳要哪道湯”一樣的簡單事。


    “暫且解了韻昭媛的足,準她為皇太後守靈去了。”婉然說。


    “哦。”我應了一聲,坐在妝台前對鏡自視。雖是沒有真正小產,但沈循那天給的藥勁力頗大,那一番劇痛弄得我很有些憔悴,隔了這麽多日仍還能從麵色上瞧出一點,“明兒個咱也去瞧瞧吧,到底是皇太後。”


    婉然站在我身後顯得有些猶豫:“姐姐還養著身子……”


    在旁人眼裏,我是還養著身子的。我笑睨她一眼:“樣子總要做到,這事早成了定局,旁人疑不得什麽。”


    我到底為什麽要去?我想要告訴自己,我並不是為了去一睹韻昭媛薑雁嵐的落魄。但這樣的自欺欺人並無什麽作用,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就是為了去看她的落魄。


    害得晏家一夜崩塌、害得我一朝失子的薑家倒了,我隻恨我不能在宮外看著官兵去抄家。我唯一能看到的薑家人,就是韻昭媛。


    姑且還能稱她一聲“昭媛娘娘”.


    長樂宮正殿門口,幾名候著的宦官見了我一齊恭敬一揖:“寧婕妤娘娘。”


    “都免了。”我的目光落在殿中那個長跪的背影之上,欣賞著那一縷蕭索之意。


    提步跨過門檻,繡紋繁複的裙擺從門檻上拂過。林晉在外闔上門,我在韻昭媛身側駐了足,凝望著麵前的厚重棺木,玩味而笑:“臣妾有些日子不見昭媛娘娘了。”


    她如同剛察覺我的到來一般睜開眼,清清冷冷地問我:“皇太後遺體在此,寧婕妤不跪麽?”


    “跪?憑什麽?”我笑睇著她,又瞥了一眼那棺槨,冷涔涔道,“如不是宮規禮數束著,臣妾一次也不願跪她。”


    韻昭媛沒有同我爭執,長沉下一口氣:“就因為薑家害了你晏家麽?當年姑母以身在宮中,那事和她沒什麽幹係。婕妤,死者為尊。”


    “臣妾本也懶得計較陳年舊事。”我在她身後踱著步子,四下打量著這已是靈堂模樣的長樂宮正殿,“但便是不提晏家之仇,這些年來,皇太後多少次想置臣妾於死地,昭媛娘娘想說自己不知道麽?”


    她微有一顫。


    “我冊封幾日就安了個罪名要活活打死我,後來道我不守禮數、穢亂六宮,一樁樁一件件,昭媛娘娘覺得她一死就配讓我以她為尊麽?我若在此跪她,又如何對得起同在九泉之下的我的孩子。”


    韻昭媛有那麽一怔,隨即消逝,她對著棺槨拜了三拜,站起身子轉向我,凝笑道:“既不打算拜上一拜,婕妤妹妹今日是來看本宮的笑話的?”


    “是。”我銜笑迴說,“但不全是。臣妾還要告訴昭媛娘娘,方才來時,見順貴嬪往成舒殿去了。娘娘知道,順姐姐鮮少主動麵聖,娘娘覺得她此時去見陛下,會是為了何事?”


    韻昭媛神色一震,打量著我苦苦笑說:“本宮小看了婕妤。”


    如同宏晅必要逼死左相,我和順貴嬪也是容不得韻昭媛的。雖則我與她並無甚直接地衝突,但一則先前的種種,她總脫不得幹係;二則皇太後死了,她目下是萬念俱灰,如若有朝一日重振旗鼓了要與我一鬥,也是麻煩。


    順貴嬪更不必多說了,失子之仇,怎能輕易算了?


    我淺淺地施了個萬福:“永定帝姬乖巧,順姐姐喜歡得很,不會因為從前的事遷怒於她,娘娘放心。”


    “是啊……永定是多好的孩子……”她深深歎息,悵然若失地望向棺槨,“是我當年傻,為了家族應下了此事,後來也是悔恨不已。”


    那到底是她的親生女兒,血脈相連,如何能不想念。


    她啞啞笑著,一聲又一聲,帶著自嘲、帶著淚意:“陛下是知道的對不對……所以他才那樣不願讓我見到永定……他那麽恨薑家,早恨不得讓薑家處處不順才好,可……可那些事情,與我並沒有多少關係啊……”


    我不言良久,俄而靜靜向她道:“是,陛下是知道的。昭媛娘娘覺得自己冤麽?臣妾覺得娘娘您並不冤。一個做母親的,能為了權力地位將親生女兒轉交旁人且還奪了別人的孩子,不論娘娘當時是否沒想明白、不論娘娘事後是否追悔,娘娘您到底是錯了。”


    她的悔恨神色瞬間化為了嘲諷,一聲冷笑出口,森然質問我:“婕妤有什麽資格在這裏指責本宮、指責皇太後!婕妤還不是為了報仇行出了武瞾那般地事!”


    “看來娘娘知道那事是臣妾自己的算計。”我笑看著她,刻意地綻出一縷明豔的笑,“但臣妾豈敢自比武瞾啊!若敢,也就沒資格記恨皇太後了。臣妾確是栽贓給了皇太後,但——臣妾本就沒有懷孕。”


    她目中驟然間震驚與憤怒交加:“你就不怕我告訴陛下!”


    我偏頭大睜著雙眼看著她:“娘娘您去好了,臣妾也很想知道娘娘您的話能不能比得過宮正司人證物證的分量;臣妾更加好奇,若現在娘娘您再多一條誣陷宮嬪的罪名,陛下會如何處置。”


    她噎住,凝視我片刻,淒然笑道:“事已至此,也罷了……但本宮自問從未與寧婕妤結怨,寧婕妤如今非要逼死本宮,隻因本宮是薑家人麽?”


    “不該麽?”我輕然反問她,“皇太後變著法地想要臣妾死,不也就是因為臣妾是晏家人麽?”


    “不是。”她駁得幹脆,我微有一怔,她又重複了一遍,“不是。高傲如姑母,才不會擔心你這個晏家孤女有本事報複。”


    我羽睫覆下,不予置評。


    “你不信?”她伸手一指那棺槨,凜然道,“當著姑母的麵我絕無虛言,她容不得你,是因為你害得祺裕遠嫁!”


    祺裕長公主?我聽得不解而錯愕。若說我得封,確是與她有些關係的,因為在她遠嫁的事上,宏晅和皇太後起了爭執,他借酒消愁喝得大醉,故此才有了那一晚……但若說是我害得她遠嫁,彼時隻是個禦前尚儀的我,怎有這樣的本事?


    “姑母說你狐媚惑主可有錯麽?若不是你惑主,陛下怎可能寧可親妹妹遠嫁也要留你!”


    我直聽得一片茫然。


    “姑母就祺裕長公主這麽一個女兒,她舍不得祺裕遠嫁番邦啊……”韻昭媛悵然歎息,一聲冷笑,“她想著,你禮數周全,也到了嫁齡,封個公主嫁出去正合適,這是多常見的事情。嗬……她卻沒想到,陛下竟就那樣要了你,將長樂宮去傳旨的人擋在了成舒殿外。”


    她瞪著我,目光冰冷如刀:“她不肯祺裕受離鄉之苦,陛下卻寧可讓祺裕嫁了也不願讓你去受這份苦……她怎能不恨!”


    “長公主在靳傾過得很好。”我喃喃道,她斷然厲喝:“出嫁的不是婕妤,婕妤當然能在此說輕巧話!”


    我一陣沉默思索,抬起頭迴視於她:“娘娘,時至今日,娘娘還要自欺欺人麽?”


    她猶自怒視著我,剛要出言,我卻先續道:“娘娘當真以為,祺裕長公主遠嫁和親,僅僅是因為陛下舍不得臣妾麽?是,臣妾和陛下是自幼相識的,臣妾也自知這份情分不淺。可娘娘您也知道陛下是怎樣的人,他為了大局,連薑家都能忍這麽多年、連順貴嬪的失子之痛都能按下不提……您當真覺得陛下會為了臣妾而如此麽?”


    “你夠了!”她打斷我,眼中的慌張讓我知道,我確實打破了她最後的幻想。遂是短短一歎,不再多言。


    那件事若真如她所說,宏晅有不舍自是不假,但我認為他顧及更多的,還是他的大局。他不會任由祺裕長公主留在大燕、留在皇太後手裏,然後嫁給一個薑家想要結交的世家,繼續鞏固薑家權勢。


    皇太後要封我做公主讓我遠嫁,他便要了我,除卻那兩三分的不舍,如此更是為了明明白白地向皇太後表明了態度。無論有我沒我,這個遠嫁之人,隻能是祺裕。


    韻昭媛該是知道的,皇太後也該是知道的。可她們卻仍是為了心底的那一點不甘,將所有的怨憤都發在了我身上。


    正文122


    我反複迴想著韻昭媛的這一番話。三年多了,我的心境變了很多。從剛開始的怨恨到後來的被迫接受,再到後來……覺得這樣也不錯。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那一晚的事情,也許另有隱情。


    我要弄明白這件事,這個改變了我一生的隱情。


    宏晅當年沒有對我說,現在和以後大約也不會主動去說,我亦不能問他,可我總得問問些。


    竟莫名其妙地有些魂不守舍,大約是因為突然知悉當年改變前路的大事帶來的恐懼。我一路低著頭沉思著往前走,再抬頭時,已經在成舒殿門口了。


    在宮裏住了這麽多年,每一條宮道我都很熟悉,早已不會迷路。目下雖是突然到了成舒殿前,也不是迷路,是不由自主。


    “你們在這兒等著。”我迴頭向婉然林晉道了一句,移步走向前去。殿門口的宦官早就習慣了我的到來,不加多問的俯身見禮,又因為我沒有進去而有一滯,抬頭疑惑地看著我。


    我站在門邊向裏望去,宏晅不在,但禦前侍候的人一應俱全,他大概是在內殿。


    我朝侍立在案邊的怡然招了招手,示意她出來。她同旁邊的宮娥交代了兩句,走出來見我。


    “姐姐怎麽了?”她問我,我反問她,“現在方便離開麽?”


    她點頭:“沒什麽事,還有墨蘭侍奉著。”說著打量我兩眼,又問一遍,“怎麽了?”


    我屏息思索片刻,輕道:“有事問你。”


    我們一起散著步子走到成舒殿後,殿後有個涼亭,宏晅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常和先帝在此煮酒論史,後來他繼了位,更加喜歡這個地方。旁人都不敢私自來這裏,也就我們這“禦前三然”會不怕死地時常來這裏走走,後來有一次,我們炎夏時節在這裏坐了半個小時閑聊,離開時林晉才上前攔住我們,戰戰兢兢道:“幾位姐姐,剛才……剛才陛下來過。”


    婉然一愣,首先問道:“那人呢?”


    “看你們聊得正高興……走了。”


    即便這樣,那時候的我們仍然不知避諱,肆無忌憚地該幹什麽幹什麽。現在迴憶起來,那時的我們,在旁人眼裏,隻怕也是恃寵而驕囂張得可以。


    得封後,我沒再來過這個地方。這一次,我在十幾步遠的地方停了腳步。


    “姐姐?”怡然也停下來,疑惑更甚,“姐姐到底是怎麽了?”


    “怡然……”我望著涼亭那精致的亭簷長聲一歎,“我當年為什麽會突然得幸……你知不知道?”


    怡然陡然一震,俄而定了定神,故作驚訝地反問我:“難道不是因為陛下喝多了?”


    我淡看著她神色的轉變,笑意清冷:“怡然,你這點做戲的本事,就別想瞞我了。”


    我記得的,那天在宏晅迴來前,隻有我是在成熟殿的內殿一直候著,怡然婉然都在外殿。至於她們中途是否離開過,守到半截就困頓不堪的我是不知道的。


    怡然垂首沉默,須臾,頗是為難地囁嚅著說:“姐姐……陛下不讓說。”


    我在禦前有那麽多相熟的人,但三年多來,沒有一個人告訴我這些事情,若不是今日從韻昭媛口中聽說了,我興許會被瞞上一輩子,這當然隻能是因為宏晅有言在先。


    “好,我不逼你說,我問你答就是了。”我踱步逼近她,垂眸審視著她的麵容淡問道,“陛下突然召幸我,和皇太後不舍長公主和親有關無關?”


    她咬唇點頭:“有關。”


    “皇太後想讓我去和親?”


    她又點頭:“是。”


    “到了哪一步?可是已經和陛下敲定了此事麽?”


    “姐姐……”怡然小退了半步,狠一咬牙道,“求姐姐別問了,那事……陛下下了死令不許同任何人講。”


    我深吸一口氣,無奈的喟歎間亦有恨意:“好,我知道了。陛下他……為了他的大局,毀了我的一輩子。”


    “姐姐!”怡然大顯錯愕,一聲驚唿奪上來就捂了我的嘴,“姐姐你瘋了不成!這是成舒殿,姐姐你再有什麽不滿不願也不能在這兒說啊!”


    我不領情地甩開了她的手:“怡然,你知道麽?我從前一直怨他強要了我,可……這麽多年了,也早不怨了。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走到這個地步竟是因為如此……竟是因為薑家!他要與薑家一鬥、要顧他的大局便拿我來向皇太後抗衡。怡然……他一直那麽清楚我有多恨薑家,卻還讓我搭在了這樣的事上。”


    這也許並無甚因果,隻是讓我覺得無比惡心。我不願與薑家有任何關係,可他卻這樣生生地把我卷進了他與薑家的戰場中,讓我在這幾年裏小心地應付著皇太後和韻昭媛,殊不知我每一次笑臉相迎或是行禮下拜時有怎樣的不甘。


    還讓我覺得,隻要他對我好,這些也就無所謂了。


    其實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是為了他的大局、他的國、他的權。


    我覺得再沒有什麽可多言的了,日後我還是寧婕妤,隻是一顆心會更冷了。


    我轉身離開,無心理會怡然現在的心驚。


    “姐姐……姐姐!”怡然倏然伸手拉住了我,慌慌張張地勸著,“陛下不是姐姐想的那樣……他不是要拿姐姐去和皇太後挑明什麽,他隻是舍不得姐姐遠嫁……”


    她一味地解釋著,話語顯得那麽蒼白無力。我微微一笑,脫開她的手:“好吧。你也不必擔心什麽,我也是在宮裏那麽多年的人了,你不必怕我會做什麽不該做的事。”


    “我說得是真的。”她重新拉住我的手,目光無比誠懇篤定,“真的。一個姐姐、一個是陛下的妹妹,這才會讓陛下心煩得借酒消愁。後來……後來是鄭大人對陛下說,既然是隻能留一個,陛下不若放下旁的爭執,隻想想更舍不得哪一個便可……”她咬了咬下唇,迴憶著說,“彼時我瞧著鄭大人那意思,是覺得陛下必定舍不得長公主才會這樣勸……誰知……誰知陛下留了姐姐……”


    “就這樣?”我神色未動地瞧著她,有幾分玩味之意,“你且說說,陛下怎麽說的?”


    “陛下說……陛下說姐姐這些年夠苦的了,不能再去受遠嫁的那份兒罪。保家衛國本是男兒之事,縱使真要‘紅妝千裏為和親’,也該是天家之責,不該讓姐姐去頂……”她說著抬眼覷了覷我,“真的……”


    我直聽得覺得好笑:“你覺得可信麽?”


    “我沒騙姐姐……”


    我輕笑轉身:“我迴宮了。”


    “那是陛下頭一迴和皇太後翻臉!”她忽地厲聲道,清脆的聲音聽得我一驚,“陛下不是駁了皇太後的意思,是直接頂了皇太後的旨!”


    “什麽?”我狐疑地看向她,卻沒有半點編故事的痕跡。她伸手一扣我的手,有幾分賭氣之意地道:“就知道姐姐對陛下的心結根本解不開,姐姐不信,我帶姐姐看去。”


    我一語不發地跟著她走,左拐右拐地到了離成舒殿不遠的禦書房。禦書房很大,除卻宏晅平日裏讀書所用的真正“書房”,後麵很大一部分放置各類典籍,亦有專門用以存放旨意的房間。這個房間自不是常人能隨便進的,怡然是宮正,入內無妨,宦官卻伸手擋了我的去路:“婕妤娘娘……”


    怡然迴過身,淡然道:“我前些日子整理時見有一份皇太後的懿旨找不到了,是永昭三年的旨意。那會兒寧婕妤娘娘還是禦前尚儀,大概知道收在哪裏,便請她來幫著找找。”


    三言兩語,宦官便不敢再攔,躬身放我進去。怡然闔上房門,走過房中整齊擺放的一個個木架,在最內靠牆的一個架子前停下,踮起腳尖夠下最上層的一隻長型木盒交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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