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也隻有到了彌留時,她才敢說出這樣的話吧。


    她一聲輕笑間透出幾許冷意:“等?寧妹妹,你不知道我現在覺得多累,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醒過來。他來又能如何呢?我不是你,他對我永遠不是夫君對妻子或者愛妾,我又何必辛苦自己去等?”


    “姐姐,看在元沂的份上……”我不知自己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此時的我,隻是萬分地希望她能多留一刻,不論為了誰。一股道不明的懼意在我心底滋生著,我知道,我無力承受如此直白的生死。


    眼下,我想我甚至比她更怕。


    她眼底生出深深的留戀和痛苦:“到底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對不起元沂了。他還那麽小……”她的手倏爾握住我,很有力,“你告訴我,這些日子,元沂在皇後娘娘那裏如何?細細地說,一件事也不許少了。”


    我心中一陣發悶,帶著淚水強笑說:“元沂他……在長秋宮很好,每天晨省時,皇後娘娘也會帶著他來讓臣妾看一看……他還是很機靈,小手很有勁兒,那天聆姐姐逗他玩,被他抓著手指不肯放……脾氣又倔得很,皇後娘娘怎麽哄也不肯撒手。宮人們私底下都說,位列九嬪的靜修儀讓皇次子這樣拽著手指在長秋宮裏走傳出去可有意思……”


    我檀口輕言出這些日子的件件趣事,沒有人打擾,也沒有人應和,隻有燭火偶爾發出嗶啵聲響,倒像是唯一的聽眾。我始終不敢再看她,就當她一直醒著、一直聽著。直到最後一件事說完,我絞盡腦汁也再無事可講,終不得不再去看她。


    她又睡了過去,和方才一樣靜靜的麵容,卻比剛才睡得安穩多了。


    她長長的羽睫不動了,手也不再攥著了。


    她果然沒有等。


    我就在榻前靜坐著,耳聞有宮人到了門口見到殿內情景有識趣退下的聲響也不加理睬。坐了很久,心想今日的早朝可真長,不知遇上了什麽樣的難事拖住了他。


    還好她沒有等。否則,一定很累……


    殿內的燭火漸漸顯得不那麽明亮了,取而代之的是整個殿裏都照進了昏暗的陽光。我推開窗子,望著隱隱泛紅的天際,任由冷風吹在自己身上、臉上。生生吹幹了眼淚,將晨時的景象看得更清。今日的朝陽,仿佛格外的紅,那暗光印在紅色的宮牆上,連成一片,昏昏暗暗地好像在低訴著什麽。可那低訴那麽尖銳,大概後宮中的每個人都聽得到吧。


    那一聲“陛下駕到”傳入耳中之時,我已平靜如常,起身出殿向他行了大禮,抬頭漠然稟道:“陛下,愉貴姬娘娘大去。”


    作者有話要說:今兒上收藏夾~希望各位從這個大神器裏戳進來的菇涼喜歡這篇文……_(:3」∠)_


    明天開始恢複晚上七點更新喵~


    正文046.細辛


    愉貴姬薨逝的當日上午,成舒殿傳出旨意,追封已故貴姬胡氏從一品妃位,愉字為諡,妃禮葬。


    旨意傳遍了六宮,寥寥數字,是她最後的收梢。


    彼時我與語歆,仍沉浸在錦淑宮滿滿的悲傷中,唯有一哭以表哀思。


    嫻思殿的宮人開始整理愉妃的遺物,一件件的收拾得整整齊齊,並選出一部分合適的隨她下葬。


    愉妃的梓宮置在嫻思殿正殿,此時正該是各宮都來哭喪的時候,可因為錦淑宮正封著宮,一切都安靜無比。


    婉然問我為何請旨封宮自討苦吃,我隻能苦笑著告訴她這是不得已而為之。我不信愉妃誤食藜蘆與我送湯隻是碰巧撞上,更像是挑準了我送湯的時候下毒。一箭雙雕,一招好棋。


    如真是那樣,布這棋的人勢必做好了萬全的打算,無論宏晅如何信我、無論我做怎樣的解釋,她們定有本事將罪名坐實。


    到時候,百口莫辯。


    可布局到底需要時間,我給愉妃送湯之事她們雖是抓住了,卻未必是早就預料到。那麽該布下人證、物證也就不會那麽快布置好。


    當晚就求著宏晅下旨封宮,為的就是講這些人和物擋在錦淑宮外。


    雖是一箭未能中雙雕,但到底愉妃殞命,她們不虧,也就不會死咬到底。


    我環視著殿中,好像一切陳設都覆上了一層寒意,教人涔涔生冷。


    聽說語歆已經在小廚房靜坐了半個時辰。也難怪,自她遷來錦淑宮以後,時時纏著愉妃教她做各式各樣的點心,愉妃瞧她小女孩心性,也從來沒拒絕過。


    睹物思人,這樣的傷心終歸是無益亦無意的。我想著,獨自出了正殿,往後頭的小廚房去。


    宮人都忙著愉妃的後事,這一處很是安靜。我推開門,看見語歆站在灶台前,背對著我,手上好像在忙著什麽,不住地拿起來聞聞。


    我心覺奇怪,輕道了聲:“瑤章妹妹?”


    她後背一僵,迴頭見是我鬆了口氣,疾步上前闔上了門,牽起我的手道:“姐姐,你來看。”


    她神色間的悲傷少了許多,更添了驚疑,我覺得奇怪,隨著她走到灶台前,見台上放著數個小碗,每個小碗中都盛著不同的藥材。那些小碗前麵,放著一張大紙,上麵隻餘些藥渣。


    我不解地看著她:“什麽意思?”


    “這是愉妃娘娘的藥,這一副沒有煎,若她沒事,該是今天早上吃的。”她的語氣聽上去前所未有的沉著,似乎帶了點怒意,“我我一味味地將其中藥材都撿出來了。姐姐,藜蘆是毒,但沒有藜蘆,愉妃娘娘也活不久。”


    我心下暗驚,她拿起其中一個小碗舉到我麵前:“姐姐,你知道這是什麽麽?”


    那碗中盛著的藥顏色灰暗,看上去就像晾幹了的碎葉子。她說:“這是細辛,解表散寒、內祛陰寒,醫治風寒時常用它。但它有毒,長久服用必傷身。”


    我短暫的驚訝後即搖了頭:“常言道‘是藥三分毒’,何況風寒本也不是什麽長久的病,誰能保證她長久的服下去?”


    “可這藥裏的細辛是尋常用量的四倍有餘。”她將碗擱下,清淩淩道,“姐姐你沒學過醫大約不知,醫者縱使偶有疏漏,也不會錯到這個地步,何況是太醫院?”


    我覷了眼她臉上暗生的恨意,再度搖頭道:“可昨日愉妃藜蘆中毒是你父親親自診的,你覺得是你父親害她?”


    “她確是藜蘆中毒。”她眸光一凜,凝神於那小小瓷碗上,徐徐念道:“半蔞貝蘞芨攻烏,藻戟遂芫具戰草,諸參辛芍叛藜蘆。1”


    “什麽意思?”我聽得雲裏霧裏。


    “本草十八反。”她抿了抿唇,“前兩句姐姐都不必管,最後一句‘諸參辛芍叛藜蘆’裏的‘辛’便是指細辛。”


    我恍悟間渾身一冷:“細辛與藜蘆相克?”


    “是。”她點頭,語氣森然發冷,“別說愉妃娘娘一直病著受不得,就是你我服上大半個月的細辛再來一劑藜蘆同樣受不得。”


    竟還有這樣一道……


    我心底自昨日起就有的猜疑忽然轉了向。我本以為下毒之人隻是為了一舉除掉我與愉妃二人,但如照語歆這般說,重心全不在此。


    也許我本在算計之外,隻是碰上了,才要連我一並除掉。對愉妃動手卻是算計已久,從愉妃染上風寒那日就已經開始付諸行動了。再或者,除掉我也在算計之內,卻不是非要為之,首要的目標仍是愉妃。


    那麽……皇次子!我經不住的一聲冷笑,語歆聞聲一愣,怔怔地望著我不明就裏。我斂去笑意,肅容告訴她:“這藥的事,萬不可說出去。”


    “為何?”她對我的反應大為吃驚,“有人殺了愉妃娘娘,姐姐你不明白?”


    “我自是明白。可你爹昨日驗了藥,說沒有問題,這藥不會有人再來驗,你以為誰會信你?”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一字字擲出,“再或者,你爹驗過了藥,說沒有問題,如事後陛下下旨教別人查出了問題,你以為責任在誰?”


    “姐姐……”她杏目圓睜,倒吸了口氣,“我爹不會……”


    “我知你爹不會,但他是太醫院院士,出了這樣的事,他如何推卸得了責任?”我素手撫上她的後背,緩和了言辭安慰她,“愉妃娘娘的仇要報,但總不能搭上你爹。”


    她帶著驚意點頭連連:“我明白……決計不會說出去,這藥……我會收拾了。”


    我淡看著她慌手慌腳地將那些藥盡數倒迴紙上,又將紙胡亂包起來,向我福了一福出了廚房,行走間身子仍隱隱打著顫。


    她走後我再度關好門,眉宇間閃過一縷冷然的凜意。拾起遺落在灶台上的一片碎葉,不知是不是細辛,總之和細辛一樣的顏色。我細細端詳著那葉子,暗自佩服語歆能辨出這許多不同的藥材。但,她卻辨不清宮中的人心……


    她能看出藥有問題,沈循如何會不知?不過是不敢說罷了。能讓太醫院院士閉口不言、甚至欺君犯上的人,其後的一番勢力決計不可小覷。她若真慌慌張張的將事情捅出去,不知要鬧到如何不可預知的境地。


    我自然可以任由著她去揭開這些,就算查起來也牽不到我身上。可語歆這樣信任她父親、太醫院的藥材出了問題她也不曾對沈循有半點懷疑,若鬧起來沈循在其位就要負其責,定在劫難逃,她這個做女兒的,彼時如是知道了自己親手將父親逼到了絕境又該如何自處?


    她讓我知道愉妃被害的緣由,我為她父親解一劫,也算得一報還一報。


    我認認真真地將灶台上、地上殘存的藥渣一點點掃了,半點痕跡也沒有留下。那些藥渣握在我手裏,微微有些紮。我離開廚房,在院子裏攤開手,眼瞧著那些細碎的葉子隨著風一點點飄散開來,很快就全都消失了。風中、地上,尋不到半點蹤影。


    我迴到靜月軒,吩咐雲溪詩染為我備水沐浴。在熱騰騰的蒸汽下,思緒越加清朗。這去母留子的手段,在宮中早就屢見不鮮了。無論究竟是誰做的,她們如若以為殺了孩子的生母還能正正當當的讓這孩子承歡膝下,最好是將我這同住一宮的庶母一並除了去。


    “婉然。”我揚音一喚,婉然應聲進來,我倚在池中問她,“愉妃大去,喪葬事宜定得都差不多了。皇次子的去處呢,有說法沒有?”


    “還沒有。”婉然走到我身後為我按揉著肩膀,雙肩傳來一陣陣酸意,“但聽說今日晌午,皇太後親自去了成舒殿,看來這皇次子多半是要過繼給韻淑儀了。”


    “哦。”原來是她們。下了這麽多功夫就為了這個孩子,眼下得手了,最不會錯失良機的自然就是這下毒的人。我撩了一捧水潑在臉上,闔著雙眼靠在池壁上告訴她,“知會嫻思殿一聲,打從今晚開始,我會在嫻思殿為愉妃娘娘守靈。旁人都在外麵守著,誰也不許打擾。”


    “守靈?”婉然的手一滯,“可是……藜蘆的事……”


    “有人來查讓他們查就是了,要搜宮也由著他們搜。”我抬眸遞了一眼她的擔憂神色,續道,“你也不用擔心有什麽心懷不軌的人從中作梗。這事鬧得大,陛下和皇後娘娘都盯得緊著呢,誰也插不了手。”


    她顯然鬆了口氣,安下了心,點點頭:“明白了。還有別的事麽?”


    “為愉妃娘娘守靈的事,我要闔宮皆知,尤其成舒殿。”我淡睨著她,笑意淺淺,“從大監、宮正,到尋常灑掃的宮人,我要他們個個都議論此事。”再將此事傳到宏晅耳朵裏。


    婉然麵露明了之色:“明白了,定為姐姐辦好。姐姐這般心意,定然該讓六宮都學一學。”


    我聞言似笑非笑地翻眼睛瞟她:“少拿我打趣。雖是有別的心思,但望愉妃娘娘在天之靈可以安息到底是真的。守靈這幾日,我會虔誠以待,你們也不可覺得無所謂。好歹共處了這麽多時日,這最後一程不能讓她心寒。”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說恢複到晚七點更新的,但是想了想覺得昨天早九點今天直接推迴晚七點隔了好久很不厚道……


    於是今天就12:00更了吧~~明天開始再恢複晚七點~~~


    【注釋】


    1半蔞貝蘞芨攻烏,藻戟遂芫具戰草,諸參辛芍叛藜蘆。……這是中藥十八反口訣,用藥大忌……咳,不過阿簫是不懂這些的,這是找學中醫的朋友打聽的……於是我也解釋不了太多……


    本文的宮妃品秩


    正文047.奪子


    她聽言正了色,退後一步向我一福:“諾,我這就吩咐下去,讓靜月軒上下都規規矩矩的。再讓林晉知會荷瑤章一聲,必定讓愉妃娘娘走得心安。”


    我“嗯”了一聲不再說話,聽見她悄無聲息地退出房外後闔門的輕響。再度撩水潑在臉上,細聞著水中淡淡的花香。


    我在嫻思殿中一連守靈三日,不僅半步未出,除卻用膳和堅持不住的小歇外,幾是連身子也半點不動。


    麵前是愉妃的梓宮,看上去那麽厚重,麵對得久了都會心覺憋悶。愉姐姐,你還在這嫻思殿裏吧?我為你守靈是誠心祈願你走得心安,更是為元沂的將來打算,我不能讓他日後叫害了你的人為母親。


    姐姐,你我從前也許算不得有多親密,但畢竟有多日的情分,我不會虧了元沂。你如是聽得見,就顯一顯靈,別再讓薑家得逞了。你大概也猜得到,薑家用這樣的手段去爭元沂,無非就是為了那皇位。


    我心中反反複複地重複著這些話,一遍又一遍。愉妃不會迴應我,但我想我很快就會從成舒殿得到一個迴應。


    又跪了一夜,第四日一早,天還沒有見亮,鄭褚就到了錦淑宮。他先恭恭敬敬地向愉妃的梓宮叩了首,才向我道:“美人娘子,第四日了,守靈也該到此為止了。”


    我跪著未動,凝視著眼前,言辭蕭索:“離愉妃娘娘下葬不遠了,我再守又能守多久呢?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我做不了別的,這幾日總該再陪一陪她,以免她覺得孤獨。”


    “美人娘子,藜蘆的事查了,與娘子無關,陛下已下旨解禁。”鄭褚言罷,再度向愉妃的梓宮一叩首,“至於真兇是誰,陛下會再為娘娘去查,娘娘請安息。”


    我抿唇,微含了一縷淺笑:“多謝大人。若沒有別的事,大人就請迴吧。我再這裏多守一守,無礙的。”


    “這……”鄭褚很顯遲疑,“娘子,有些話,請娘子借一步……”


    “這裏沒有旁人,如是和愉妃娘娘有關,眼下娘娘大去,涉及她的後事自不該瞞她;如是與她無關,大人更不需避著,您覺得她還能說出去不成?”


    “這……”鄭褚語塞,微微躊躇之後就向愉妃叩了三個響頭,“愉妃娘娘安去,陛下為皇次子尋了養母,定然不負娘娘。”


    我轉頭望向鄭褚,露出疑色。鄭褚站起來走到我麵前,躬身苦口婆心地勸導:“娘子您不為自己的身子考慮,也請為皇次子考慮。陛下已下了旨,晉您容華位,撫育皇次子。娘子您就算是看在已故的愉妃娘娘的份上,先請節哀吧。”


    我跪坐在蒲團上凝滯半晌,嘴角沁出一絲欣笑,雙手交疊一拜:“愉姐姐,你聽見了?陛下要我日後照顧元沂,姐姐放心吧,我定對元沂視如己出。哪怕我日後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會做出厚此薄彼之事。”


    鄭褚欣然道:“這就對了。娘子您請往長秋宮走一趟,皇後娘娘召見。”


    “多謝大監。”我向他略一欠身,撐著地要起來。他就勢扶了一把,又叫來早已守在外麵的婉然和雲溪,“快,服侍容華娘娘去長秋宮。”


    婉然雲溪齊齊一福:“諾。”上前扶住我之前,仍不忘向愉妃先施了禮。


    長秋宮中,我剛欲下拜行禮,即被皇後伸手擋住:“罷了,聽說寧容華在嫻思殿跪了三天,好生歇著吧,本宮不差這一個禮。”


    “謝皇後娘娘。”我一福。她向我招了招手,“來看這孩子。”


    乳母抱著元沂上前,他一張笑臉粉撲撲的,明眸大睜地看著我,咿咿呀呀好像在說著什麽。我心中無比喜歡,伸手接過,皇後在一旁叮嚀道:“容華你年紀輕,從前也沒有帶過孩子。皇次子交給你,你日後可要仔細著別處什麽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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